沉默降临。
死寂的沉默,令这片废墟安静的犹如坟场。
所有人都看出了局面,谁也不敢说话。
渐渐的,有附近百姓围了过来。看到这一幕,众人皆惊。
唯有那个小男孩,身上披着韩嫣的外衣。他将小手伸向韩嫣:“姨姨,姨姨!都怪我,呜呜呜,姨姨为了救我才被压住,呜呜……”
韩嫣想要握住他的小手给予安慰,却稍稍动一下就会扯动被压的双腿,更加难忍痛楚,只能作罢。
她看看被压的七名百姓,再看看孟庭,不知怎的,脑中反倒是迅速冷静下来。
韩嫣听着自己的腔调冷静的不像话,要不是还带着疼痛的哽咽,她甚至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
“孟郎,”她低低的说,“救百姓。”
她感受到孟庭握着她的手力度一紧。
“嫣嫣……”
韩嫣吸一口气:“孟郎,救他们。”
孟庭脸孔绷得好紧,眉头死死蹙着。他体内好似关着一头濒临发狂的兽,即将开闸似的。他红着眼睛,自喉中一声低吼:“不……”
“孟郎,救他们。”韩嫣疼的直抽气,她朝着孟庭笑了。笑容璀璨如盛夏的阳光,她努力的笑,仿佛这样的笑容可以湮灭瞳心深处的无奈。
“我最多就是压断腿,他们却有三条人命。”
“而且,这么多人都在看着。”韩嫣环顾四周越来越多的百姓,她的声音撕扯孟庭的耳,低低的只有两人能听见。
“赈灾的物资短缺,我知道,这种时候更要稳住人心。”
“你救了百姓,大家看在眼里,就会知道你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这样即使后面物资不够,他们也会相信你,不会那么容易出动乱。”
“反之你要是救我,就是寒了大家的心。万一城中乱了,后面你该怎么办?”
孟庭何尝不知如此?
舍下自己的妻子,去保灾民,便会换得民心所向和美名。所有人都会说,孟大人心系百姓;所有人都会因此而感动,一传十十传百的赞扬他,相信他。
物资短缺的压力便能这么缓解,他便争取到更多的调度时间。
可是被牺牲的嫣嫣呢?
这让他怎么做得到?!
如果要靠牺牲妻子来稳住民心,他宁可不要这民心!
平生头一次的,孟庭无力到极点。
民心不民心的,他根本无所谓了。痛彻心脾的只是,韩嫣都落到这个地步还在为他着想。
孟庭又看向那被压着的老弱妇孺。那些人也在看着他,他们含泪的眼和绝望的眼神刺着孟庭的心。这种感觉,就像是有谁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他立在悬崖边,天昏地暗岌岌可危。
心里清楚,韩嫣说的都对。就算不谈民心之事,那边也是四只手脚和三条人命!而这边,只有韩嫣的一双腿。
如果他只是个公正识大体的赈灾大臣,那么他应该选的便是保住人命,而舍掉韩嫣。
可偏偏他是韩嫣的丈夫,偏偏他该舍掉的,是他放在心头捧在掌中的爱人!
无力的感觉似一口狰狞的利齿,几乎要将孟庭的咽喉咬断。
即便是从前韩嫣被关进瀛台,他都没有这般无力绝望过。
大手被紧紧的抓了一下,韩嫣小手颤抖抓着孟庭的手,喘着粗气摇着头:“孟郎……”
她焦急的用眼神告诉孟庭:救百姓!别管她!救百姓!
一片死寂中,只有小男孩自责的哭声。
他哭得整张脸都花了,本来就沾满灰尘的脸,这会儿更因着泪水肆意而灰灰白白。
那边被压着的老弱妇孺们,绝望的看着孟庭。他们觉得自己会被放弃了,其实那位孟夫人很好,亲力亲为的参与救援,还给他们送来了馒头吃。
他们很感激孟夫人。
可是他们也想活!真的想活。
桃山知府再也忍不住的开口了:“孟大人……”
孟庭看了他一眼,知道对方是在催促他快点做决定。再拖下去只会夜长梦多,谁也不知道余震会不会下一刻再起。
桃山知府只喊了声“孟大人”便不敢再说话,只因孟庭扭过头时,那无力的脸孔和瞳底凄绝的光,太是令人震动得刻骨铭心。
孟庭转回头,深深看了眼韩嫣。他猛地眼睛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不由自主垂下头,然后竟是从喉间迸发出一声带着苦笑的命令。
“救……百姓。”
这声音苦楚而绝望到极点,甚至令众官兵没能反应过来,这是一道命令。
猛然间他们才回过神来。
韩嫣望着面前的孟庭,努力抬手抚过他的脸。
她笑了。
……
当断墙被扳起来的时候,难以形容的重压狠狠压在韩嫣的小腿上。
疼!
疼得几乎要晕去!
她不能控制的凄厉惨叫,额头上瞬间渗出涔涔冷汗,纤弱的身子挣扎着蹭着身下的废墟。
“嫣嫣!嫣嫣!!”
她听见孟庭在耳边喊她,像是在给她鼓劲儿,又像是心疼的再也无法承受。
这一刻韩嫣脑中一片空白,竟是猛然想到话本子里描写“凌迟之刑”所用的言语。
她知道凌迟很疼,要一刀刀,一片片的把人身上的肉割下来。她不知道那到底是怎样地狱般的感觉,但她知道,此刻小腿上的痛楚一定不比凌迟要好受。
她听见了咯嘣咯嘣的响声,从断墙下她的双腿传来。
她知道,那是自己的骨头断了。
她看不见,便不知道双腿这会儿是不是还长在身上。会不会等会儿她被拖出断墙的时候,会发现膝盖下面连着两条肉泥。
“嫣嫣!嫣嫣!!”
她看着孟庭,使劲儿的看着,可是为什么看不清了?什么都看不清了……
“孟郎……”
只听见自己发出的呼唤和愈发嘶哑的惨叫,韩嫣晕了过去,倒在了孟庭怀里。
后面的事,韩嫣隐隐约约的有些印象。
她好像听见了那七名老弱妇孺感动的、喜极而泣的哭声;好像听见了百姓们赞扬孟庭的声音;还有小男孩一直没有停下的哭泣,和孟庭隐忍而带着泪意的呼唤声。
杂乱的声音好似形成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像是蚕蛹般将韩嫣裹于其中。她在蚕蛹中听着这些声音,从腿上传来的痛楚渐渐变得麻木而空白。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谁抱出了断墙,是孟庭,只会是他。她的两条小腿悬吊在膝盖下,空悠悠的,感觉像是膝盖下没有了小腿。
一声声“嫣嫣”在唤着她,她好像被孟庭放在了厚厚的被子上。
她听着他的声音像是抵达了蚕蛹里,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终于,韩嫣醒了过来。
她第一眼就看到坐在旁边焦急望着她的孟庭,她在醒的一刻,就被他狠狠握住手。那样发狂的力道催得韩嫣稍微找回点神智,她本能的反握住孟庭的手,握到满手黏腻的冷汗。
喉中发出沙哑的低唤:“孟郎……”
她动了动腿,然后失望的笑了。
果然,膝盖下面空悠悠的,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她侧过脑袋,伸着脖子想看她的腿。孟庭见状,连忙双手抱住韩嫣,轻轻托起她的上身,让她靠在他的怀里。
韩嫣枕着孟庭的胸膛,得以看到自己的腿。
她又苦笑了一下,不幸中的万幸,她的小腿还连在膝盖上。只是样子太吓人,青青紫紫,有血肉露出。剧痛已经渐渐成了麻木的空白,两条小腿也不听她的使唤。
大概是骨头碎成好几段了。
慢慢的韩嫣回过神,发现这里是她和孟庭的营帐。
孟庭正抱着她,她听着他的心跳声,感受到这副胸膛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嫣嫣,”孟庭搂着韩嫣,如鲠在喉。此刻的他难受的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唯有歇斯底里道:“对不起。”
韩嫣抬眼看着孟庭,他脸上的痛苦之色,也深深刺痛她的心。
有种无比苍凉沉闷的感觉在两人间蔓延,韩嫣努力提上口气,说道:“孟郎,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苦笑着嘟了嘟嘴:“我非要随你来桃山城,是看不得你一个人劳累,我想要照顾你。到头来却给你添麻烦了。”
她错了。
孟庭不许她来桃山城,便是不愿她吃苦,更是害怕余震会对她构成危险。
是她错了,是她任性。
早知如此,她就该老老实实留在京城里吧。
可是,如果她没有来桃山,那么那个小男孩便会被压在断墙下,说不定他这会儿已经死了。
韩嫣下意识问道:“那个孩子,他……”
“他没事。”孟庭知道韩嫣问的是谁,他说道:“已经有人将他带去知府夫人那里照顾了,你且放心。”
“嗯……”
又是苍凉和沉默,两相无言。
韩嫣不知道自己这会儿为什么那么冷静,她看着自己的腿,想着方才晕倒之时,模模糊糊听见百姓们对孟庭的褒扬声。
民心稳住了,之后的赈灾应该会相对顺利些。
以孟庭的能力,再加上百姓的支持,他一定可以调度到足够的粮草物资,将赈灾之事圆满完成。
她相信他能做到。
然后,他就可以带着功劳,回到京城,得到祁临帝的大力奖赏。
他亦将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用功劳堵住那些老臣们的嘴。
往后他的路会越发的风顺,她想,他会继续平步青云,往更高的位置去。
那时的孟庭,将意气风发。不论是才学还是美名,都能流芳百世。他将成为文人们的榜样,将有无限美好的人生。
他的一切都将越发完美,只除了拥有她,一个残废的发妻。
她已经是废人了,往后不能再随着孟庭出席公众场合。别人都带着娇妻,与客人把酒言欢,他却只能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去,形单影只的回。
还有孩子……她这副残废之态,怕也没法再给他生孩子。
她留在孟庭身边,便只能躺在床上,被人伺候着,什么也做不了。
她没用了。
她的存在只会给孟庭拖后腿。
孟庭一步步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她是看在眼里的。他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还没享受到儿女绕膝的天伦。
她又怎么忍心拖累他?
韩嫣觉得自己此刻的冷静有些惊心,但她很清醒,甚至能品味出清醒所带给她的绝望。
绝望到极点,便是肝肠寸断也如感觉不到似的。韩嫣扯了扯唇角,如愿以偿的扯出她自认为轻松好看的笑容。
她望着孟庭,努力让笑容明媚的犹如一个艳阳天气,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十分自然。
“孟郎,”她说,“我们和离吧。”
孟庭狠狠一震,这瞬间瞳仁里的波光狂猎颤动。不待他开口,韩嫣又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周全,她道:“不行,不能就这么和离。我刚断了腿就跟你和离,那些不知情的文武百官定会指责你薄情寡义。我不能拖累你的名声。”
韩嫣喃喃自语,不知不觉脸上强做出的笑容已变得十分苦涩,她还在说着:“要不,你纳妾吧!有她伺候你,还能配合你要孩子。等过一阵子风声过了,我们再找个理由和离,你也可以扶她做你的妻子,总归是……唔!”
话没说完,眼前便被一片阴影罩住,带着独属于孟庭的气息,将一道亲吻力度重重的封在韩嫣唇上。
韩嫣还没完全从喃喃自语中回神,猛地就见孟庭的眼已近在咫尺。一时间她心中所有的酸涩、苦楚和绝望都化作朦胧的空白,她只能看见孟庭的眼,只能看见他一个人,心里只能想着他,唇舌只被他一人占领。
她没说完的话全部被堵住,再也说不出来。不是没感受过孟庭霸道的一面,但眼下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却霸道的让韩嫣惊讶。
透过这个吻,她能感觉到孟庭翻涌的内心。那种挫败而失控、心疼而眷爱的情绪滋味,都通过交叠的唇被送进韩嫣心中。
孟庭将韩嫣搂得太紧,恨不得把她融进身体里。莫大的自责,如刀子般剐着他的心。
是他不好,都是他不好。
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
成婚这么久,他没有好好的哄过她一次,总是闷的说不出什么好听话。
自以为行动可以代替一切,直到今日的事发生,才后悔为什么迟迟不曾给予她一句动听的呵护。
总是主动与他交流的人,是她;先提出圆房的人,是她;对他的表白的人,还是她。
而他,总是那么迟,那么慢。
自以为什么都能掌控,自以为这场婚姻和感情都会按照他预想的一步步来,他连洞彻他们观念相合都洞彻得那么迟。
一步迟,步步迟。
这一迟,便是没能在她完好无损时,和她彻底心意相通。
这一迟,便是她肝肠寸断的靠在他怀里,还在坚强张扬的笑着,为了不拖累他的人生,说出了让他纳妾这种她从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的事。
悔恨和自责,几乎要撕碎孟庭的胸膛。
他吻得如疾风骤雨,怀中韩嫣似成了娇弱的小树苗,只能承受着,嘤咛着,轻轻在他怀中细细颤抖。
直到感觉到韩嫣快要呼吸不过来,孟庭终才放开她。
这一刻,韩嫣看到的是一双红透了的眼,眼底湿润,竟是蓄出了泪。
她上气不接下气,轻颤着望着面前的人,然后又被他紧紧搂入怀中,将她的头按在他胸口。
“嫣嫣。”
她的鬓角忽然湿润了,韩嫣感觉到了,不禁一惊。孟庭哭了,他竟然哭了吗?她惊讶嘤咛,颈窝处,孟庭将头埋在那里。他的眼泪烫着韩嫣的鬓角,她心里猛地一酸,竟是也想落泪。
耳畔,孟庭激.吻后沙哑的声音,腔调歇斯底里,却又坚决的不能再坚决。
“不纳妾,也不和离。”
“我会治好你,不遗余力。如果治不好,我就养你。”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不要想和离,不要想给我塞女人,不要想孩子的事。”
“我养你,养你一辈子,只养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