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韩嫣就在府衙外不远处的废墟上。
她的身后是大片的残垣,她的身边是尚还挺着的房柱子。她蹲在一地废墟上,怀里抱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
在她身边不远处,十来个老弱妇孺挤在一起,靠着人挨人,来降低春寒对他们单薄衣衫下身体的伤害。
他们都在看韩嫣怀里的小男孩,用同情和无奈的眼神。
这小男孩先前在废墟下埋了许久,意识已经不清。多亏韩嫣路过此处时,看见他伸出废墟的手在动,她连忙花费大力气刨废墟,终于将人刨了出来。
可这小男孩很虚弱,还发了烧,浑身烫的吓人。
韩嫣刚刨出他,他就紧紧抱住韩嫣,哽咽啜泣。
韩嫣想,不知他的亲人是否还活着。这孩子仿佛将她当作母亲。真可怜,她实在不忍将他抛弃。
韩嫣脱下自己的外衣,包裹住他。她打算抱着小男孩回府衙去,给他找点酒水涂抹在额头上,为他降温。还得给他找点吃的,他太虚弱了。
因着物资短缺,这会儿府衙里也不知还有没有药材能退烧的。
韩嫣心急如焚。
刚要抱起小男孩,就看见不远处的孟庭。
孟庭大步流星朝韩嫣走来,远远的喊着:“嫣嫣!”
此刻,孟庭无法形容心中激荡的湍流。
远远看见韩嫣,他忽然就想起初见韩嫣时的一幕。
初见时,他从江平伯府缓缓的走出来。身侧是干涸的红墙,头顶是从红墙里伸出的柔软树影,将午间刺眼的阳光分割成浅浅的斑驳,投于地面的灰石板上。
而韩嫣就踩着灰石板,急匆匆的向他跑来。粼粼的波光日影罩着她,拂了一身锦绣。
时隔一年多,孟庭仍旧能清晰的记起,韩嫣鹅黄色的罗裙如水飞扬,裙上绣着的粉色蝴蝶,随着她的跑动翩然欲飞。她穿着素白上襦,只在衣襟一侧斜绣几只粉色蝴蝶,翩飞至肩头。
就犹如一只缤纷的蝴蝶,用逼人的容颜刺得他睁不开眼。
更在以后的日子里,扑进他的世界,将属于她的点点滴滴刺在他的内心。
记忆中的身影,和不远处废墟中的人重叠。
素白的上襦,鹅黄色的罗裙,她今天也是这么穿的,和那时一样。
虽然身处在废墟中,但她身上好像有光。艳丽的不仅仅是那张风流的脸孔,还有她身上鲜活的明媚,和在天灾面前依旧不露颓靡的张扬。
此一刻,浓烈的心绪翻腾在孟庭心口。刘静娴的一番话不断催化他心中的海浪,化作潮水,扑打至千络百脉。
正是韩嫣的明媚鲜活,让他沉静的日子多了活跃。
正是韩嫣的张扬泼辣,让他的生活添了鸡飞狗跳的热闹。
强烈的反差,造就了各种新鲜与激情。
这既是矛盾,却也是互补。
离韩嫣越来越近,孟庭看到了她怀中抱着的小男孩。
她也在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救助百姓。
或许她没意识到,她的善举会替他笼络人心,她只是单纯的想要贡献自己的力量。
任凭废墟再荒芜苍凉,她的行动、她的笑容,也温暖无比。
脑中继续回思刘静娴的话,孟庭彻悟。
他不愿韩嫣跟来灾区,是害怕天灾无情,他想将她留在安全的京城;而韩嫣偏要跟来,是想照顾他的起居,不愿他无人照顾又太过操劳。
他们的出发点都是彼此,只是行事的方式不同。
仔细想想,若韩嫣真的一口答应留在京城,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并不多么爱重他呢?
正是因为爱重,才想跟随。
她宁可来这灾区吃苦,也要在他劳累之时,能好好的为他按摩筋骨。
孟庭想通了,只觉豁然开朗。通体舒畅,仿佛荒芜血腥的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
他要将这件事告诉嫣嫣,他相信,嫣嫣也能彻悟。
然后,她也会像是他读懂她那样,亦读懂他。
他们将不再为了未来惴惴不安,而是为了未来更加和谐甜蜜的共处,让他们的家充满更浓烈的爱意。
“嫣嫣!”
他充满激动的喊声,让韩嫣有些吃惊。
韩嫣不知孟庭在这短短的几步内,内心产生了多大的变动。
她正急着要抱小男孩回府衙去,刚要喊孟庭,却在看见孟庭身后的刘静娴主仆时,愣了一下。
韩嫣以为自己看错了。
不会吧?刘静娴怎么忽然跑到这里来了?
这短暂的愣神里,孟庭又离她近了几步。
韩嫣回神,忙抱着小男孩站起,往前走:“孟郎!”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当口,脚下,忽然一股强烈的震感袭来。
大地抖动,天穹摇晃。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忽然变得摇摇欲坠,眩晕无比。
残垣断壁上有瓦片哗啦啦的往下掉,霎时间百姓们的惊呼声纷纷响起,仿佛成了这世界全部的声音组成。
余震……是余震来了!
孟庭心中大骇。
震动太强,他本就在跑,差点便被震的跌到在地。
孟庭身子踉跄了几下子,总算站住了。漫天漫地的摇晃颠倒中,他惊惶的视线落在韩嫣身上。猛地,他看到韩嫣身后的那片墙垣和身旁的柱子,摇摇欲坠——
“嫣嫣!!!”
孟庭急得大吼,这瞬间眼底似胀成红色,嗓音嘶哑。
韩嫣也意识到处境了,在她不远处,那上十个老弱妇孺行动缓慢,到此刻才将将站起来。
疯狂的余震中,明明短促的时间却好似被拉得极长,那是度日如年的感觉。
死亡的刀仿佛无形中来到每个人头上,高高的悬着,几欲落下!
韩嫣抱着小男孩朝孟庭冲来,然而说时迟那时快,身后的墙垣和身侧的柱子猛然间发出轰然巨响,瞬息垮塌!
眨眼间便感受到墙垣已然塌向头顶,这一瞬,韩嫣猛地将怀里的小男孩往外一推——
轰——
天地巨响,仿佛万物在这瞬间暂停。
孟庭一声“嫣嫣”冲到嗓子眼口,化作嘶哑的咆哮。
他看着坍塌的墙垣和柱子,看着被推出来的小男孩,看着被倒塌的墙柱吞噬的韩嫣……
孟庭的心跳都要停了。
是小男孩跌到地上的吃痛声,和随之而来的一声“姨姨!”,结束了万物的暂停,也如同冰冷的雨水狠狠敲击在孟庭最软弱的心窝。
万物继续喧嚣,倒塌声、惊呼声此起彼伏。
天地撼动,人如蝼蚁。
孟庭就在一片凄厉嘈杂的世界里,踉踉跄跄朝韩嫣奔过去。
刘静娴和采葛相互扶持着站立,刘静娴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韩嫣方才所处的地方。
她震惊的说不出话。
表嫂……表嫂还好吗?
韩嫣觉得很不好。
腿很疼,疼的像是忽然间断开一样,几乎催出了她的泪水。
痛楚初时犹如炸裂,就那么猝不及防的钻进她小腿的每一寸骨骼,从外向内的狠命挤压,再由内而外的炸开。接着痛楚便成了无休无止的压迫,狠狠压着她的腿,像是要把骨头压成齑粉,把血肉压成泥团。
轰塌的残垣墙柱扬起大量飞沙,震得废墟中的石块土块乱飞,将韩嫣蒙在混乱的飞尘中。她什么也看不清,眼睛里还迷了沙子。剧痛让眼泪夺眶而出,混合着沙子,刺得眼睛难受不堪。
透过飞沙走石,她艰难的看见孟庭在向自己跑来。
摇动的世界,模糊的人影,几乎要剥夺知觉的剧痛……韩嫣痛苦的哭出声来:“孟郎……”
她看见孟庭的脸了,飞沙走石中模糊的脸很快变得清晰。
他双目赤红,面色因惊恐而近乎苍白。他牢牢的盯着她,奔跑间飞起的袖口发出猎猎风声,和他惊慌急促的喘息交叠在一起,共同朝韩嫣扑来。
他扑到了韩嫣跟前,当看清楚韩嫣的处境时,孟庭只觉得心狠狠一沉,坠落无尽深渊。
韩嫣的腿,从膝盖以下,都被残垣和墙柱压住。柱子在倒塌时便断裂成两段,压在断墙上。
韩嫣试着动了动腿,却发现她的腿被压死了,断墙下头没有空隙,她的腿根本动不了。断墙这部分重量就压在她小腿上,很疼,她艰难的道:“孟郎,孟郎……”
“嫣嫣!”
余震不知从何时停止。
来得快也去得快,却带给满世界又一次惨绝人寰和遍地哀鸣。
孟庭蹲在韩嫣身边,他看着韩嫣因疼痛而扭曲的小脸,因痛楚而哆嗦的嘴唇,因本能而流下的眼泪,他只觉得心都碎了。像是有看不见的手在将他的心剥开,一瓣又一瓣的剥开。他想要拥韩嫣在怀,却怕这样的动作会牵动她的双腿更疼。只能握住她的手,紧紧攥在手里。
他没有想到,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即将和韩嫣将一切都说开的当口,天降横祸!
莫大的惊惶痛苦挤入孟庭深心,犹如冷水般泼灭了他满腹明悟后的迫切和憧憬。
孟庭紧紧攥着韩嫣颤抖的手,道:“嫣嫣,别怕,我这就救你出来。”
这时那小男孩从地上爬起来,拖着高烧不退的身子,连滚带爬而来,口中喊道:“姨姨!姨姨你没事吧!”
韩嫣转头看向他,勉强挤出一道笑容:“我没事……”你没摔着吧?
这后半句,她本来想问的,却又将话吞了回去。这孩子摔着了,她将他推出去,他是重重摔在地上的。
好在他没有被断墙压住。
刘静娴和采葛也接踵而来,刘静娴捡起被孟庭无意中弄掉的书信,看向韩嫣的脸色发白:“表嫂?!”
“静娴,真是你。”韩嫣扭曲的脸上艰难浮现出诧异的神色,随后是一抹笑容。
孟庭鼓励她道:“我救你出来,忍一忍。”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不远处,恰好寻到此地的桃山知府发现了孟庭和韩嫣。
桃山知府身边,还跟着下辖县的知县们。这一行人运气好,都没有被重物压到。此刻他们身边有一队官兵,一行人在见了孟庭后连忙都跑过来,迅速将这里围住。
当看见孟庭的夫人被压在了断墙之下,众人纷纷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桃山知府当即就指挥官兵们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抬了墙,救孟夫人出来!”
官兵们听了这话,正要行动,可突然他们就发现,这面墙下还压着其他人!
便是那些之前和韩嫣相隔不远的老弱妇孺们。
这些老弱妇孺在余震到来时,反应不及韩嫣快,其中的老者亦行动不便。导致这会儿,十来个人中仅有三人成功逃开,却有七人都被断墙压住。
七人中有三人,被压住腿或是手臂,还有三人整个就在压在断墙下头!
这三人还没死,从断墙下传出他们的哀吟声。
所幸地上的废墟堆砌出少量空间,这三人的身体要害处均处在这些空间里,没有直接承受断墙的压力,这才保住性命。
这七人此刻所处的位置,和韩嫣恰是对角。
瞅着这一幕,桃山知府想要继续催促官兵救人的话,就这么断在了嗓子眼。
他面色惨白,宛如即将要经历一场死战般的紧张。他瑟瑟转头,看向孟庭。
而孟庭此刻的状态,比他更要糟糕。一颗心被掰得支离破碎,再被吊到高处,被风吹、被火烤。面前的一幕化作极度的残忍,凌迟着孟庭的深心。
一面厚重的断墙,两边对角,一边压着韩嫣,一边压着七个老弱妇孺。
任谁能都看出来,若是扳墙救人,那么不管从哪个角度扳墙,都必定只能保住一边的人。
若从韩嫣这边扳墙,所有的压力就会被施加在对角的七个老弱妇孺身上,墙下那三人便是死劫,被压的四人也不会好受。
而若是从七人那边扳墙,所有的压力就会集中在韩嫣的双腿上,那么韩嫣的腿很可能就……
孟庭,控制不住宽大衣衫下发抖的身躯。
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希冀、还在盼望、还在勾勒未来的美好。
转眼间,美好被撕碎,老天爷将如此残酷的选择摆到了他的面前。
一边是他的爱妻,一边是七个他该救助的百姓。
舍一边,救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