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庭很快就走了,并带走那个来报信的官兵。
孟庭眼下要做的,就是召集桃山知府和下属知县们,打开所有仓库取出备用物资,弥补物资空缺。
当然这是远远不够的。
孟庭只让他们以备用物资拖延时间,他自己则使用祁临帝给的便宜行事的令牌,向邻近府衙发号施令,让他们迅速调集粮饷物资来,尤其是调集药品。
待忙完了这些,已是一夜过去,天色将明。
孟庭随意打了盆冷水,洗了把脸,便继续去部署赈灾的工作。
这晚,韩嫣几乎无眠。
她也猜到是汾阴公下手害孟庭了。
她清楚,如今虽说孟庭在朝堂上受排挤,但那些大小官员们绝没有与孟庭结了大怨的。
也就只有汾阴公有如此坑害孟庭的动机,和实力。
孟庭今非昔比,已不是汾阴公能靠着些小的阴谋诡计整掉的;要使孟庭再也爬不起来,让他赈灾不利进而丢官,是极好的手段。
汾阴公定是抓住机会就动手了!
韩嫣也看明白了,汾阴公要的不是孟庭的命。若是害死孟庭,孟庭也能落个“因公殉职”的美名和荫封。
汾阴公要的,是让孟庭身败名裂,彻底粉碎他的青云路!
因心里愤恨无比,加之牵挂孟庭,韩嫣一夜辗转反侧。后来困得厉害了,才朦朦胧胧睡着了会儿。也没睡多久,约摸天刚亮起,韩嫣就醒了,之后也再没睡着。
韩嫣不知道孟庭这会儿去哪里忙了,她拖着困倦疲惫的身子爬起来,去打了盆凉水洗脸。
她洗过脸后,也不拿毛巾擦脸,只为了能让自己清醒点。
昨天她就决定好了的,她要帮孟庭,做些她力所能及的事。
比如把人从废墟下拖出来,比如照顾年迈的老婆婆,比如很多。
韩嫣随便吃了个馒头垫肚子,末了,她走出府衙,开始了贡献自己的力量。
另一头,孟庭经过彻夜不眠的调度,总算是暂时稳住了局面。
眼下他要做的就是继续主持赈灾事宜,一边等待临近地区挪用物资过来。
那从京城来的剩余三成物资,孟庭已然不抱希望。若能顺利送到便该谢天谢地,若是送不到……那么即便靠着临近地区挪用来的物资,也坚持不了多久。到那时,他该如何?
不是没想过给祁临帝写信,告知情况。
但即便祁临帝收到信后,立刻再加派粮饷物资来,谁又敢断定押运的官兵里没有汾阴公的人?
即便没有汾阴公的人,这一来一去,耗时漫长,粮饷草药也得好久后才能运送至。
只怕那时,已是晚矣!
孟庭身体绷得紧紧的,心中惶恐着,感受到的是无与伦比的重压。
这份重压让他喘不过气。
心里的焦虑和对未知的惶恐,如点燃的火焰,直直焚进他的心底,焚得都快化作岩浆爆发出来。
他怕涣散了人心,便没有把粮草出事这事告诉那些知县们,他只告诉了桃山知府。
桃山知府一听,几乎要两眼一翻晕过去,嘴里直直呼着:“造孽啊!”
就这么又忙了一整个上午,孟庭濒临体力透支。
好在隔壁的府衙派人传了信过来,说两天之内必定运送来一批物资和药材,让孟庭放心。
孟庭总算是稍稍缓了口气。
至少,能先解燃眉之急。
在桃山知府的劝说下,孟庭去吃了饭,并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小小的睡了一觉。
他回来的时候,发现韩嫣不在。孟庭心里不由得一咯噔。好在听知府夫人说,韩嫣只是在附近帮助有需要的人,刚刚还回来拿馒头了,孟庭这才放心了一点。
他倒头就睡。
一个时辰后,孟庭醒了。
韩嫣还没有回来,不过孟庭身上多了件薄被子,想必是韩嫣中途回来过,给他盖了被子。
孟庭放心了些。
经过这场短暂的休息,孟庭稍微找回点精神,他打算继续去主持赈灾事宜。
就在这时,有人找到孟庭的面前,对他说,府衙门口有个小姐来找他,自称是他表妹。
孟庭不由浅浅愕然。
表妹?静娴?来到这桃山灾区?
她来做什么?
孟庭起先并不相信刘静娴会跑到这里来找他。
但接着,当孟庭在府衙门口看到刘静娴本人时,所有的怀疑都得到印证。
孟庭当即就皱起眉头,板起脸,语带责备道:“你为何要来此地?”
这会儿孟庭是真的很生气。这么个混乱艰苦的地方,一个闹不好还可能受伤,就连殒命的可能性都不是没有。他来此是为官的责任使然,只希望自己的亲人都离得远远的。结果呢?嫣嫣非要来不说,现在静娴也招呼都不打就已经上门了!
她们这是要把他气郁不成?
刘静娴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采葛。
一路看到那么惨绝人寰的场面,采葛已经脸色煞白了,刚刚还扶着残垣吐了会儿,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却是刘静娴这个主子,一点不像闺阁里的娇小姐,反倒很适应这里的种种似的。她一路走来,只最初的震惊和难以承受,没多久就冷静下来。
眼下她站在孟庭跟前,静的犹如月色下黛蓝色的湖面,温婉姣好,淡定如水。
她这样子看在孟庭眼里,惹得孟庭心里更是闷得慌。
而刘静娴在听了孟庭的责备后,却向他福了福身,郑重道:“表哥,我来找你是有重要的事,只有表哥才能为我做主。”
孟庭脸色冷的像是冰,他耐住性子,将刘静娴领到府衙演武场的一角。
这里四下无人,孟庭问道:“有什么事,说吧。”
刘静娴唤道:“采葛。”
采葛这方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递给孟庭。
孟庭一瞧,信笺上的落款是刘知府,也就是孟庭的外祖父的。
刘静娴解释道:“表哥为着我入宫之事,写给我爹娘及祖父的信,回信已到,他们均不赞同我入宫。”她以请求的目光盯着孟庭:“静娴一心入宫,此意已决,还请表哥成全,将静娴引荐给圣上。”
孟庭脸色倏忽间冷到了底。
这刹那,细看他脸色,已是染了寒霜般的怒。
额角有青筋暴起。
孟庭鲜少用发怒的语气对人说话,尤其是对待亲人。但此刻,他对刘静娴说出的话,便是发怒的腔调。
“你赶来桃山,便是与我说这个?静娴,你乃识大体之人,此番为何如此辨不清轻重?!”
被孟庭吼了,刘静娴眼中微露出谨小慎微,很快就从容下来。
她欠一欠身:“表哥息怒,这对静娴来说,是重要的事,对表哥来说同样是。静娴知道表哥在朝堂中的处境,此次表哥被派来赈灾,未尝不是那些老臣咄咄逼人。表哥要是能帮我入宫,与我互相扶持,对表哥裨益极大。”
“静娴……”孟庭住了口,他发觉自己的情绪这会儿外露的厉害,忙沉默以调整。
他素来是清冷镇定,喜怒不形于色的,想来是烦心事接二连三而来,家庭和公务屡屡不顺所导致的情绪堆积,进而溢出。
孟庭索性先不去说话,而是拆开刘知府的回信,阅读起来。
信的内容就像刘静娴说的,她爹娘和刘知府都不同意刘静娴入宫。
刘知府说,他是想让静娴嫁个好人家以提携刘家子孙,但入宫为妃没必要。深宫的生活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光鲜,刘知府素来疼刘静娴,不忍她进宫受苦。
再则,刘知府年轻时曾一头热的偏宠从青楼赎回来的宠妾,导致庶女刘氏从小备受宠妾磋磨,落下心疾。刘知府后来便是悔不当初,生怕刘静娴进宫后,一个闹不好走刘氏的老路。
而刘静娴的爹娘,就更不同意女儿进宫了。他们只想让女儿稍稍高嫁个权贵,这样还在门当户对的范畴内,女儿做了正妻也硬气。进宫为妃,说起来好听,实则还不是给人当妾?
即便再受宠又如何?梁王的生母丽贵妃,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一封信看罢,孟庭也稳住心神了。
到底刘静娴是他的表妹,他不能不管,只好拿出点时间和她谈下去。
“外祖父与舅舅舅母都是为你着想,在泼天富贵和你的平安喜乐之中,择取后者。”孟庭道,“另外,即便我于朝堂遭受攻击,我也没想过靠家中女眷入宫扶持。”
刘静娴道:“表哥说的也是。”孟庭和她讲过,祁临帝其实属意的是孟晶清入宫,被孟庭拒绝,祁临帝这才又问到她。
“但是我想入宫。”刘静娴温婉中透着坚决,“祖父送我来京城,就是想把我许个好人家,光宗耀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有哪个好人家比得过皇家和圣上?我知道,祖父和爹娘更看重我的幸福,但这不是我最看重的。就如表哥所说,他们倾向于选择我的平安喜乐,我却想追求泼天富贵。我想要成为帝妃,手握荣华与权势,如此既对得起我多年读书提升自己的气质修养,往后刘氏的子子孙孙提到静娴,也会以静娴为傲。”
孟庭只觉得心口抖动,刘静娴这番话,让他不能不想到他在《白鹿青崖》里写的结尾诗。
那首结尾诗,讲述的就是前朝女子为了追求权势富贵而成为帝妃,最终失宠而悔恨终身的故事。
孟庭写这首诗的初衷,只是为了在描绘现实的同时,抒发自己的观念。
没想到自己的表妹,竟那么像诗里的女子。
这种巧合,令人不由感慨。
“静娴,比起入宫为妃,祖父和舅舅舅母只愿你能嫁给良人,后半生安乐。你想要一意孤行,伤了他们的心吗?”
诗词中的女子,便是如此做的。
“静娴有自己的追求,想往高处走。即便是最亲的人,也不能成为静娴的阻碍。”
她和诗词中的女子,一般。
孟庭轻轻摇头,皱着眉,暗暗责怪自己从前在临淄一心只读圣贤书,竟是从不曾真正认识过自己的表妹。
她有这样的追求和野心,断不是一天两天了。
原来祖父在培养她时,她却在想着能爬多高就爬多高。
怕是她从来到京城时,就动了待先帝驾崩后嫁给新帝的念头。
孟庭语重心长道:“人的确有自己的追求,即便家人不赞成,坚持追求也没什么不对。但是,你可想过,你若进宫,祖父为了做你的支柱便不得不殚精竭虑。舅舅无官职,要帮上你便要花更多的心思和力气。即便我能做你的后盾,他们也定要为了你劳神费力,也要因你的选择而一直活在惴惴不安中。这些,你都不曾想过?”
刘静娴想了想,诚实的说:“静娴想过。”她话锋清淡:“但就算我嫁得是京城里普通的权贵,祖父他们一样要为我操心。多一些惴惴不安,和少一些惴惴不安,静娴觉得也无甚差别。”
“静娴,你……”
孟庭越发觉得,他从前到底在做什么,怎么就没洞察自己的表妹是这样的观念。
她只顾自己的前程,不顾家人的意愿压力。
如此的上进、野心勃勃,明明是个有教养的孩子,却又显得冷淡无情。
孟庭不禁道:“你亦是熟读圣贤书,可知何为‘孝’字?”
刘静娴道:“表哥不必拿孝道来压静娴,我与表哥不过是道不同而已。”
孟庭一窒,这瞬居然哑口无言。而不等他再说,刘静娴继续开口。
“表哥,还记得几年前在临淄的时候吗?彼时你尚在苦读,放言说,要等考取了功名做了官,亲自寻一文静婉约、喜好读书的女子为妻。”
孟庭又一窒。
“那时,长辈们皆说,你想要寻的女子,分明就是静娴这样的。为何不将你我凑成一对?”
刘静娴提及旧事,孟庭蹙眉回道:“我一直将你当作妹妹。”
“是,我也一直将你当作哥哥。”刘静娴道,“明明我同你心目中勾勒出的未来妻子一致,但你却从不曾对我动心思,我亦然。表哥可知道原因?”
孟庭不语,心底不知为何泛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那是因为,我和表哥道不同,不是一路人,便注定走不到一起去。表哥苦读,是为了将来有足够的钱,给姑母买雪山玄芝;我读书修身,则是为了向门阀贵族乃至皇族中走。”
“静娴不妨做个假设,假使长辈们强行令我们成亲,我们会貌合神离。两个性格沉静,都沉迷在书中,却志不同道不合的人,一起过日子会如同一潭死水。反倒是表嫂,静娴初见时还有些诧异,为何表哥和表嫂两个相差甚大的人,反透露着和谐亲密。”
“那是因为,虽然你们差异大,但你们志同道合。表哥和表嫂对待人生、事业、家庭、情爱的观念,都是一致的,对价值的评判也基本相同。而脾性喜好和某些想法处事的差异,反倒增添了生活的新鲜和激情。静娴冷眼看着,才知表哥和表嫂分明很是合适,却不自知。”
“我说这些,是想告诉表哥,不必用你的观念来要求束缚我,我们不是一种人。另外也请表哥看在血缘关系的份上,将静娴引荐给圣上。”
刘静娴的话说得很平淡,有条不紊,就和她平素里陈述事情是一样的。
但此刻,她的声音听入孟庭耳中,却像是渺远悠长的钟声,不断撞击孟庭的心口,长久回荡。
感叹于静娴的野心和坚决,更被静娴这一番话劈得脑海中炫亮无比,直如茅塞顿开。这片刻,孟庭被蜂拥而来的强烈感触霸占了脑海,这些感触太过汹涌,将堆积心中的烦躁焦虑之情暂时压下,催得心扉一阵豁然开朗。
——虽然你们差异大,但你们志同道合。
——表哥和表嫂对待人生、事业、家庭、情爱的观念,都是一致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静娴说他们分明很是合适,却不自知。
孟庭只觉霍然大彻大悟。
原来,他先前担心的、纠结的,都是杞人忧天。
性格的冰火两极,兴趣的强烈反差,回头想想,这些东西并未造成他和韩嫣彼此排斥,反而是生活的调味品,新鲜且激情。
而那所谓的分歧和吵嘴,其实,不过是夫妻家常便饭的小小摩擦。
牙齿和嘴唇那么亲密,还会有咬到的时候。
何况夫妻?
他和韩嫣,从一开始,就有着共同的仇敌,和共同的目标。
他们心底里都嫉恶如仇,吃了亏都要报复;他们都想让爹娘放心,都注重家人的感受,重情重义。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一条路上的人,所以不管外在的差距再大,当韩嫣拿起映射了他内心的《白鹿青崖》,便会获得精神上的共鸣。
孟庭忽觉得,枉他拿了个三元及第,智斗敌人一击必杀。
却在对待感情和婚姻上,傻的像是被糊住双眼,始终没看清本质。
这一瞬,莫大的震撼和喜悦,将孟庭催得胸膛发胀,几乎要激动出声。
原本对刘静娴的责怨,也被这个顿悟的狂喜遮盖下去。
孟庭迫不及待的想去告诉韩嫣,他们是合适的夫妻,他们一定会甜蜜到老。
他们已经兜兜转转的蹉跎了那么多时间,他想要让韩嫣立刻知道!
就拿出眼下的一点时间,说上几句话。他迫切的想将这件事告诉韩嫣,不愿再拖下去!
正好也要出去主持赈灾,听知府夫人说,韩嫣就在外头不远处。
孟庭急切的踏出府衙大门。
孟庭走得太急,他手里还拿着刘知府的回信和信笺。
刘静娴感知到孟庭情绪忽然变化,有些奇怪。她看了采葛一眼,跟上孟庭。采葛接收到刘静娴的眼色,也连忙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