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嫣从不知道,人世间也可以这么惨烈。
话本子里常出现的“惨绝人寰”的措辞,却不能形容桃山城惨烈的万分之一。
坍塌的墙垣,满眼的废墟。
漫天漫地都是哭嚎声和谁家撒出来的雪白冥纸。
百姓们流离失所,病的病,死的死。一路走过,时不时就有尸体出现在两侧。活着的人从废墟里刨出他们的亲人,若是活的,便所有人喜极而泣,鼓励着亲人坚持住;若是死的,便是恸哭排山倒海,撕扯着韩嫣的耳朵,绝望到极致。
更让韩嫣难以承受的是,目之所见的尸体,并非都是完整的。
有无主的残缺尸体躺在那里,等待家人来辨认。而它的家人是否还活着,谁也不知道。
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四处的鲜血和哭嚎。
韩嫣只觉身处阿鼻地狱,一颗心被上下撕扯着,身子忍不住哆嗦,腿都要软了。
她别过目光,咬紧牙关给自己定神。
是她非要来桃山城的,她得撑住,才能帮上孟庭的忙!
韩嫣总归是撑住了。
虽然撑得很勉强,但韩嫣没有露出脆弱的模样。
因着后续可能会有余震到来,百姓们都不敢回屋里待着,尽量在街头露宿。
桃山知府的府衙也被震塌了大半,知府一家都在院子里随意搭个棚子过活。而府衙中的演武场和空地上,则躺满了收容来的百姓。
挤不进来的百姓则被安排到其他的空地处,府衙还活着的官兵全数出动,也难以维持庞大的灾民。
目前,桃山城和下辖几个县城的灾民尚且还保有秩序,没有干出过激的事情。但若是长时间不能保证粮食供应和伤员的处理,后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孟庭在来之前,已经从京城调派粮草、被褥、药品等物资。
负责押送物资的官兵走陆路,最慢三天内也能到达。
桃山知府和下属知县们都来见过孟庭,孟庭领着他们开始处理救助被困百姓和安置灾民的事。
韩嫣则带着两个人的行装,去了知府府衙的后院安置。
知府卫队在后院搭了个相对好点的营帐,供孟庭和韩嫣起居。
韩嫣没带紫巧来,她是跟着来照顾孟庭的,不想还带人伺候自己。
所以这会儿规整行头的事,便由韩嫣一人亲力亲为。
外面见到的那些惨烈景象,还萦绕于心。满鼻子都是灰尘和血腥混合的味道,周遭不断有乌鸦的叫声,苍凉干哑。
韩嫣不断给自己打气,借由好好规整行装来转移注意力。
这一规整,就到了傍晚。
知府夫人给韩嫣端来了晚饭。很简陋的晚饭,两菜一汤。但这和灾区百姓们相比,已经是太好了。
月过中天时分,孟庭才带着一身疲惫回来。是当地知府看不下去孟庭拼命的做法,劝着他保存体力的。
韩嫣见人回来了,忙把温过的饭菜给孟庭,又拿了双筷子递到孟庭手上。
身处这人间地狱般的灾区,亲眼目睹那么多惨烈场景,两个人都心中压抑。
他们顾不上再闹别扭,却是因心情沉重,也做不到互相温暖安慰。
就这么无言的吃过了饭,韩嫣收拾了饭菜,伺候孟庭歇下。
孟庭太累,韩嫣为他按摩了筋骨后,他很快就睡着了。
韩嫣瞧着孟庭从头至尾都没说话,心里是有些堵的。但想想孟庭气自己非要跟来,不给她好脸看也是有情可原,何况孟庭忙了一天,大约也没心情搭理她吧?
韩嫣只能这样自我安慰,纵使心里如饮了黄连般苦,也唯有嘟嘟嘴,开解自己别当回事。
她扶着已入睡的孟庭,将他安置好了,又为他盖好被子。
她躺在孟庭身边,瞧着他眼睛下的两片青黛色,心疼的情绪又泛了起来,与苦闷之情混合在一起。
韩嫣抬起手,想要抚孟庭的眼袋。又怕吵醒他,她终是无声的收回手。
忧心忡忡的呼了口长气,韩嫣贴着孟庭,闭上眼睛。
她决定了,明天她要开始帮孟庭。
那些需要调度、需要力气的活她干不了,但她也有力所能及的事情可以干。
她可以去府衙外头,看看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比如把人从废墟下拖出来,比如照顾年迈的老婆婆,比如……总之定有很多。
她既然来了,就要把孟庭照顾好,再做点帮忙的事。不管两人是不是还要别扭冷战,她都会坚定自己来桃山城的初衷。
怀着这个念头,渐渐地,韩嫣陷入沉眠……
在这样的环境过夜,两个人都睡不好。
孟庭几乎一直处在半睡半醒间。
他感觉到是韩嫣在照顾他,还感觉到韩嫣依偎在他胸口。
孟庭心里是愧疚的,他那天对韩嫣说话说重了,她明明难过,却还周到的伺候他。
想想上次他瞒着她参与宫变,回家后,韩嫣也是等他睡饱了吃饱了,才开始质问发难。
孟庭在睡梦里,模模糊糊的就想和韩嫣道歉了。
睡梦里的他,不似白天那样拉不下脸面。他朦胧的想,自己不擅长说甜言蜜语哄人,那就态度诚恳点,嫣嫣也是会欢喜的。
他不论如何也不该凶她,不该寒了真心待他之人的心。
可睡梦里的思绪到底太纷杂。这道思绪还没想完,另一道思绪又霸占了孟庭的脑海。
他迫切的想让护送粮饷物资的官兵们快点抵达桃山。
他自小衣食无忧,今日见百姓那般朝不保夕,他心中的震撼和剧痛无以言表。
只希望官兵们能快些……
“孟大人!”
一道焦急的声音猛地传来,刺穿孟庭的梦。
孟庭和韩嫣当即被惊醒。
韩嫣在这当口还有点懵,下意识搂住孟庭的脖子。孟庭这当口也潜意识的环住韩嫣在怀,他比韩嫣镇定的快,见营帐外有人影匆匆跑过来,他道:“何事?”
外头那人脚步踉跄,却极为焦急。他的声音里有着浓烈的惊惶和无措,喘气声穿过营帐的布料刺入孟庭耳中,掀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跪在地上呼道:“孟大人,小的、小的是押送粮饷物资来桃山的官兵……物资、物资出事了!”
孟庭心中顿时大震。
韩嫣也完全清醒了,她松开孟庭。孟庭迅速起身要出营帐,他动作太急,站起来时一阵眼冒金星,勉强才稳住。
他快步冲出营帐,问外头那人道:“怎么回事?”
韩嫣亦知事关重大,心里骇然,就听着外头那人说:
“小的们走陆路,在即将横跨桃水河时,河面上的桥竟然全都断了!绕道太过浪费时间,统领便下令抵达最近渡口,征集船只过河。小的们这就将粮饷物资搬运至十艘货船上,可哪知道、哪知道船行至河中心时,十艘货船竟有七艘漏水!”
“船只沉没,船上的粮饷物资全都落入水中了。小的们这些北方兄弟水性不佳,因此还折了好多人!眼下唯有三艘船上的粮饷物资平安渡河,统领派小的星夜来报孟大人,那三艘船上的粮饷物资后天能够抵达!可这数量决计是不够的,还望孟大人想办法啊!”
听了这番话,莫说是孟庭,就连韩嫣也在惶急烧心之余,心中浮出一种恶寒的冷意。
押运粮草物资的队伍,为何在走到桃水河前,会遇到桥全部断裂不能行之事?
又为何转为船运后,十艘货船会有七艘漏水沉没?
这怎么也可不能是巧合,怎么想都是人为的!
桃水河的桥,是被人提前破坏的,为的就是不让押运粮草物资的队伍过河。
而货船忽然漏水,极有可能是这七艘船上有心思叵测的官兵在船行途中凿开了船,才致使船只沉没。
再往深着想,既然官兵里混进了有问题的,那么,那余下的三成粮饷物资,真的能顺利抵达吗?
韩嫣心下惊怒交加,亦有种被死死算计了的骇然。
是谁,不让粮草物资抵达桃山?
这是有人宁可拿桃山城这么多灾民当牺牲品,也要给孟庭下绊子,让他背上“赈灾不利”的罪名吗?
眼下灾民尚且还能稳住,可若是迟迟不能救助他们,难保不发生民乱。
即便孟庭有能力解决这一切,定也要褪三层皮,各种经历必当危险许多。
更可怕的是,万一桃山城因着死尸遍地而引发瘟疫,草药类的物资缺乏,瘟疫便会扩散。那么即使孟庭最后能平安回京,这“处置不利致使大规模瘟疫扩散”的罪名也背定了。
这是有人要把孟庭整得身败名裂啊!
韩嫣能想到的事,孟庭又岂会想不到?
孟庭袖子下的手不禁紧紧握住,借着袖口掩盖颤抖的拳,却掩不住一颗颤抖的心。
汾阴公!
只怕是他干的!
汾阴公有足够的动机对他下狠手,也有足够的权势和资源运作出这种事。
孟庭心底,怒气排山倒海而来,在他挺拔颀长的身躯里不断翻涌,狂肆滔天。
汾阴公这些天始终与他维持看似和平的表象,宛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而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这桃山城百姓何辜?本已是痛失亲人流离失所,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朝廷运送来的赈灾物资上。
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他们活命的最后一跟稻草,眼下已经被差不多斩断了。
只剩下三成粮饷物资,怕是也很难抵达桃山城。官兵里那些汾阴公的人,定会在余下的路上将那些物资也毁掉!
孟庭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睛,用着平生所有的镇定和定力来稳定住自己。
他不能慌,不能乱,即便陷入这逼近死局的万难局面,他也必定要力挽狂澜。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然后是韩嫣走出营帐的声音,再接着是一件衣服落在了他肩头。是韩嫣为孟庭披上了衣服。
孟庭心中一闪而过的自责更为浓烈,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他和韩嫣之间不管有什么话没说开的,都得等之后再说。
他回头,快速的抚了下韩嫣的肩膀,对她道:“我去调派粮饷物资,你好自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