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时间后,字据签好了。
一式三份的字据,由韩嫣、江平伯、韩茵三个人签字,并盖上三人的手印。
韩嫣拿到字据,当即把丰宝钱庄的提款凭证交给江平伯。江平伯赶紧派下人去丰宝钱庄,提那两百两黄金。
五百两黄金,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已经超出了武安侯府所能给予他们的。
董太君和江平伯自然接受韩嫣的买卖,虽然两人心里都不大舒服,竟是被一个晚辈如此拿捏了。
韩嫣道:“还请大伯父明天就去武安侯府,和他们说,这亲事不结了。”
为了那三百两黄金的尾款,江平伯自然是会这么做的。反正眼下和武安侯府的婚约只是口头的,对方也没下聘,死皮赖脸的说说就能解除。
可以说韩茵和武安侯世子八字不合,这样不得罪人。具体要怎么处理,韩嫣不管了,这是江平伯要自己解决的事。
韩嫣拉着韩茵,离开融乐堂。
待两人一走,董太君气得猛敲鹿头拐杖,骂道:“这个孽障,反了天了!学了这拿捏人的手段对付自家祖母!老大,你看看她,嫁给孟庭倒让她长进了不少!”
江平伯也这么觉得。
孟庭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打蛇打七寸,一击必杀。
韩嫣刚才的行为虽说离孟庭的造诣还差得远,但也和从前那只凭口舌怼天怼地的做派不同了,明显在往孟庭的方向靠近。
她都学会洞悉他们的心理,直接利诱了。
不过,尽管心中不甘,江平伯一想到五百两黄金,气就顺了。
那可是五百两黄金啊!
……
韩嫣拉着韩茵走出融乐堂,两人的手紧紧牵着。韩茵的手心一片冷凉滑腻,那是方才心情极度紧张所致。
眼下不必嫁给武安侯世子了,韩茵觉得还像是在做梦般,不真实到甚至没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忽的脚下一软,韩茵朝下栽去。韩嫣没防备,一惊,还好丫鬟青杏反应快,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了韩茵。
韩嫣和韩茵的手还牵在一起没松开,韩嫣连忙双手握住韩茵的手:“茵妹妹,你没事吧!”
韩茵在片刻的痴痴后,终于平复了情绪,她眼中闪着泪意:“嫣姐姐,你怎么来到江平伯府了?”
韩嫣道:“是琼姨娘跑去了我爹娘那儿求救,我今天恰好回娘家,就和琼姨娘一起过来了。”
“姨娘她……”韩茵眼中掠过凄清之色,接着又道,“嫣姐姐,你答应我爹的五百两黄金,那太多了,你怎么筹集得到。”
“我不用筹集,其实那些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韩嫣顿了顿,说了实话,“茵妹妹,我先前一直瞒着你们一件事。其实我有在外面开店赚钱的,在水一方就是我的店。”
韩茵一时震惊:“什么……?”
似乎是花了片刻才接受这件事,韩茵又道:“我与姨娘平日里已受了嫣姐姐许多照拂,不知要如何感谢嫣姐姐。如今这五百两黄金,实在是太多了,用在我与姨娘身上不值得,那再怎样也是嫣姐姐辛苦赚到的钱。”
韩嫣不以为意道:“钱再多,放在那里也是无趣。何况钱乃身外之物,哪能和人比?”她拍了拍韩茵的手,大方笑道:“以后祖母和大伯父都不会不顾你的幸福了,你会嫁个好人的,琼姨娘也能好好在府中养老。这样我就放心啦!走吧,我送你回房去。”
“嫣姐姐……”韩茵感受,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她何德何能,值得韩嫣这样为她好?
如果说,生在江平伯府是她万般悲苦的根源,韩嫣的存在和她对她施以的援手,就是泥黎地狱中那一阕《大悲咒》。
感动排山倒海,在韩茵心头越演越烈。韩茵终泪流满面。
青杏忙掏出帕子给韩茵擦眼泪,韩嫣也笑着安慰韩茵。韩茵回以感动的笑容,抽泣的停不下来。
待回到韩茵的院子,早先等在这里的琼姨娘跌跌撞撞的跑出来。
当看到韩茵回来了,琼姨娘瞬间热泪盈眶,口中喊着“我的茵儿啊”,扑上来抱住韩茵。
“姨娘!”韩茵也抱住琼姨娘。
这对被迫分开的母女终于重新回到了这破败的小院子里,两个人相拥,一时哭得停不下来。
紫巧踱步回到韩嫣身边,小声问道:“小姐没事吧?”
韩嫣笑道:“没事,顺利解决了。”
紫巧听言松了口气。
琼姨娘松开韩茵,两个人泪眼汪汪的,共同看向韩嫣。
“茵儿,来。”琼姨娘说着,就拉了韩茵,向韩嫣跪了下去。
“妾身谢嫣小姐搭救之恩,妾身无以为报,余生愿为嫣小姐做牛做马!”
琼姨娘和韩茵刚跪下去,韩嫣就倒吸一口气,赶紧过来扶她们。
韩嫣扶琼姨娘,紫巧扶韩茵,韩嫣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不要跪我,太见外了。”
琼姨娘泪眼婆娑望着韩嫣:“嫣小姐,妾身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我知道啦,你们不用往心里去。”韩嫣拍拍琼姨娘的手,“当务之急是好好歇下,好好养身子。待来日茵妹妹嫁给合适的人为正妻,琼姨娘你也能安心享福了。”
母女两个连连点头应下,感动的不能自已。
琼姨娘狂奔了一下午,这会儿已是疲惫不堪;韩茵被关在融乐堂也是心思郁郁,食不下咽。两个人都饿了。
琼姨娘命青杏去厨房拿晚饭和糕点来,韩嫣也让紫巧跟着去。
刚才韩嫣在融乐堂那一闹,很快整个江平伯府都会知道,大家继而也该知道,接下来必须要善待琼姨娘和韩茵了。韩嫣让紫巧跟着青杏去厨房取饭菜,也是为了告诉下人们,不得再苛待琼姨娘母女的衣食。
韩茵扶琼姨娘去小榻上躺着歇会儿,随后,韩茵和韩嫣去了韩茵的闺房里,坐着说说话。
韩嫣以前经常来韩茵的闺房,琼姨娘母女俩的院子破败,屋里陈设也老旧缺漏。
韩嫣时常接济她们,她们便偷偷开小灶、买些东西,只是不敢把钱花在明面上,免得引来韩芳之流找茬。
这会儿,两个人并排坐在韩茵的床上。韩茵很关心韩嫣在孟府生活得怎么样,韩嫣如实说了,挺好的。只是心里想着孟庭最近神出鬼没,又想着刘静娴特别符合孟庭原本的择偶要求,韩嫣多少不开心。
她没将这份不开心渲染给韩茵。
四下望了望,韩嫣望到一个上锁的小盒子。
那小盒子放在屋中大柜子的隔箱里,满屋子的陈设都老旧破败,唯那小盒子看起来很新,材质也精细,被衬托得犹为富贵。
韩嫣从没见过那个小盒子,便指了指:“茵妹妹,那是你新添的盒子?里头装得什么?”
韩茵一怔,神色随之柔和几分:“上次在念坛行宫,尹公子送给我一幅霜天画卷。我便买了这个盒子,将画卷珍藏起来。”
那幅画还是韩嫣管尹词要的呢,韩嫣自然记得。
韩嫣还看过那幅画,那画里画得是立身在无尽黑夜中的韩茵,背影单薄却坚韧。画里的韩茵伸开双手,竭力去拥抱破晓的那一刹光明。
那是一幅很激励人的画,尹词通过那幅画告诉韩茵,即便身居漫漫长夜,也要相信黎明终会到来。
那次,韩嫣本来打算等尹词和韩茵聊完后,她就和紫巧去找韩芳,威胁韩芳以后不要再破坏韩茵的画。但因着韩嫣被卷进齐王之死,便没能第一时间威胁韩芳。
不过后来韩嫣回到家后,又派了孟府的下人去江平伯府,连着韩芳的生母郭姨娘一起威胁了。
郭姨娘自然心里不爽快,但想到韩嫣怼人的凌厉架势,也就认怂了。
“韩芳她们没有再来找我的麻烦,但我还是很害怕她们会撕毁尹公子给我的画,所以,我买了这个小盒子,上了锁。”
韩茵喃喃,脸上那一缕柔和的神色暖化了她原本凄清的神色,多了种圆润的婉意。
“这几个月,每当我心中难过压抑的时候,就会打开那幅画。霜天画卷真的有一种魔力,看着那幅画,我仿佛能找到勇气,支撑自己坚强起来。”
被韩茵语调中的真情实感所感染,韩嫣不禁想到那幅画上的题字——长夜有时尽,天将始见明。
她还忆起尹词亲口鼓励韩茵,安慰韩茵、对她笑。
这两个人之间,就像是有条看不到的纽带在联结他们。隔着四方高墙和身份的差距,将他们的灵魂联结在一起,共通精神的力量。
韩嫣心念一动,脱口道:“茵妹妹,你喜欢尹公子吗?”
韩茵一怔,她的神色渐渐变得如烟波秋水般惘然,她看着韩嫣:“嫣姐姐,我……”
韩嫣欲要再问,韩茵这时开口了:“我对尹公子没有男女之情,只有……欣慰和敬意。”
是吗?韩嫣眼中略有狐疑,等着韩茵继续说。
韩茵道:“昔日我搭救尹公子,他送了我他的画,那时我就想,他画得画这么好,应该能在京城的画坛立足吧。没想到他一幅《玄色风》近乎登顶了画坛,还被圣上赏识、被万人追捧……嫣姐姐,我真的很欣慰,也和大家一样尊敬像尹公子这样的大才。”
韩嫣点点头,其实她原本也很尊敬尹词的,只是在听说尹词是孟庭的同桌后,莫名的就有种“没了距离便没了美感”的感觉。后来她见了尹词本人,那叫一个嚣张狂妄鼻孔朝天,韩嫣实在没法再以一种敬仰大师的心情看待尹词。
当然韩嫣是不会破坏韩茵心中这份敬仰的,韩嫣道:“前些日子孟庭去和尹词喝酒,提到你了,你猜尹词怎么说?”
“啊……?”
“尹词说,愿你能嫁入纯良勋贵之家。眼下一切未定,后面总有转机。”韩嫣眼波灼然一荡,”他鼓励你了,日后你定会嫁到好人家。有些人的福气在后头,我看茵妹妹你的福气就快来了。”
韩茵眼中似有一抹伤感,转瞬即逝,她由衷道:“这都是因为嫣姐姐你帮我,谢谢嫣姐姐,谢谢你。”
“这有什么?别客气。”韩嫣笑。
韩茵转过脸去理了理衣摆,没让韩嫣瞧见,自己眼底那抹伤感与不舍。
她喜欢尹词吗?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她和韩嫣说的那样,而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对尹词是什么感觉。
要说男女之情,似乎太过纯粹单一;要说欣慰和敬意,又不单单只是这两样。
就仿佛,尹词是她心中一块净土,连着她的精神和灵魂。她只知道他给她的霜天画卷,陪着她度过黑暗的长夜;她在想到他时,莫名的就有了勇气去面对种种绝望痛苦。包括被董太君关在融乐堂备嫁时,韩茵绝望到极点,却在想到尹词的时候,又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力量,支撑她继续坚持着、相信着。
她和尹词明明只有两面之缘,不知为何,尹词却能在她心里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甚至成为她信念的力量。
如果,这也是男女之情的感觉之一呢?
当韩嫣告诉她,尹词祝愿她能嫁入纯良勋贵之家时,韩茵的心是刺痛了下的。
尹词是人人追捧、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画中仙,她一个落魄的庶女,又如何去肖想他那样的人?
他逍遥于物外,又怎么可能因为她而陷入红尘?
没有可能的。
能和尹词有着精神上的那一丁点交汇,韩茵已经很满足了。
她也祝愿尹词能够继续潇洒的活着,画他想画的,流芳百世。
她会守好心中尹词的这片净土,永远支持他,直到生命的凋谢。
韩嫣相信了韩茵的话。所以说,尹词只把韩茵当救命恩人,韩茵只把尹词当欣慰尊崇的大师。
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