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嫣被关进了瀛台的第一时间,皇后就带着大理寺的官员去了瀛台,亲自审问韩嫣。
这会儿,韩嫣脚踝上还敷着被冷水浸透的毛巾。
皇后也知道韩嫣受了委屈,便特许她不必起身,只消坐在原处受审就可以了。
韩嫣领着紫巧谢过皇后,随后由大理寺的官员开始审问韩嫣,并做记录。
距离齐王死亡已过了许久,韩嫣也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脚踝上的毛巾是被井里打上来的冷水浸湿的,秋日的天,那井水尤其冷,覆在脚踝上冰冰凉凉的。这种冰凉的感觉,弱化了韩嫣的痛觉,她得以将所有的注意力都用在回忆和讲述事情上,并尽可能的回忆细节。
最终韩嫣说完了一切,才发现额头上出了层虚汗。
皇后留她在瀛台中休息,又命人送来饭食。
随后她带着大理寺的官员走了,瀛台外几十名守卫再度将院子把守得严严实实。
韩嫣确是累了,唤了紫巧道:“扶我去小榻上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紫巧答是,她过来先取下韩嫣脚踝上的毛巾,然后扶着韩嫣往小榻的方向走。
到了小榻,韩嫣坐下。
这小榻边恰好就是桌子,可以供人看书吃饭使用。紫巧看了看皇后叫人送来的饭食,询问韩嫣:“小姐饿了一下午了,又受了惊吓,还是吃点东西再睡吧。”
韩嫣确实有点饿,但是孟庭在她耳边留下的话还在不断回响。她想着孟庭的嘱咐,再看那些色香俱全的食物,顿时就觉得有点发毛。
“孟庭告诫我不要吃生人送来的东西,紫巧,去把饭菜收走,你也别吃。”韩嫣这么说,说完就在小榻上躺下。
紫巧听韩嫣这么一说,也是心下一凛,忙道:“奴婢明白了。”
紫巧去将饭菜收拾到暖阁去,然后又去给毛巾重新浸了凉水。她小心将毛巾覆盖回韩嫣的脚踝上,展开薄被,替韩嫣将被子盖好。
韩嫣朝着紫巧笑了笑:“谢谢。”
皇帝还昏迷着,皇后虽然排除了对她的怀疑,却继续将她看押在瀛台。
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出去。
爹和娘一定很担心她,她想要快点回到爹娘身边去。
还有孟庭,她这会儿格外的想他。
外面天已经黑了,圆月浮在空中,像是有谁捧着盏金盘。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夜,今天的月亮自也差不多是圆的。韩嫣侧躺在小榻上,望着窗外的月亮。
孟庭,有没有也在想她呢?
……
月光皎洁寒冷。
行宫的某一处院落里,孟庭立于檐下,仰头望着明月。
月光如洗,将糊窗的明纸染成银白的瓦上霜,孟庭淡淡的影子烙在窗纸上。他的轮廓好似被月光所柔化,细看之下却是更为清冷。
他就这么凝望了月色良久,然后才垂下视线。
如此美好的月光,却注定无法给这座行宫带来任何温暖安详了。它更像是茫茫白雪,覆盖在所有不眠人的心头。
而对孟庭来说,那白晕晕的一轮月色,好似一口狰狞的利齿咬在他喉咙上。他一想到韩嫣的处境,就如火焚心。
今日送韩嫣进了瀛台后,孟庭立刻去求见了皇后。
他请皇后无论如何都要给瀛台加派人手,保护韩嫣的安全。
皇后应允。除了去调查齐王之死,以及看守其他与齐王有关的人之外,余下的人手全部被皇后调去了瀛台,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护韩嫣。
而在孟庭去求皇后的这段时间里,邹氏一直在为韩嫣牵肠挂肚。
皇帝昏过去了,不知何时能醒来。邹氏想着若是皇帝一直不醒,韩嫣岂不是要一直被关着?
韩攸看着邹氏这样,有心安抚她。他搂过邹氏的身子,道:“没关系的,等嫣儿说明白事情的经过,很快就能出瀛台了。娘子啊,你别急。”
韩攸说这些话只不过是为了安抚邹氏罢了,实际上比起邹氏,韩攸更为韩嫣焦心不已。
邹氏性子直,觉得韩嫣只是要经历一番审问磋磨而已,并没有想到其他的弯弯道道。但韩攸不同,韩攸这会儿满脑子都是之前太监说的那句,“皇后娘娘请尊夫人住进瀛台,也是为了保护尊夫人的安全”。
这句话让韩攸心惊胆战的,一瞬间就看穿了什么。
韩攸能想到的,也是孟庭早就想到的。所以孟庭才会在韩嫣要进瀛台时,抱住她,嘱咐她不要吃任何宫人送来的东西;亦会去求皇后给瀛台加派人手。
翁婿两个都心里明白,齐王之死,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楚王和梁王。难保不是这两位中的一个,甚至是这两位联手,弄死了齐王。
再往可怕点的地方想,弄死齐王只是其中一个目的,另一个目的便是气得皇帝病情加重。皇帝病得越厉害,楚王和梁王就越容易浑水摸鱼,争抢皇位。古往今来,皇帝重病卧床,儿子们再无顾忌的明面厮杀,这样的事还少么?
而不管是谁动手杀了齐王,亦不管是用了什么方式令齐王孤身一人毒发在假山之下,那个害死齐王的人,必定都会担心齐王死前是否和韩嫣说了什么。比如说,齐王自知命不久矣,便孤注一掷的把他对于凶手的猜测告诉韩嫣。凶手为确保自己的安全,必然会对韩嫣动杀心。
皇后将韩嫣关进瀛台,又按照孟庭的要求给瀛台添了那么多守卫,便是要保护韩嫣。
在这样的守卫之下,凶手难以对韩嫣下手,多半就要采用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
在食物中下毒的可能性最大。
所以孟庭告诉韩嫣,不要吃任何宫人送进来的东西,说不得就被人做了手脚。
但即便如此防范,韩嫣也不是完全安全的。谁也不确定凶手会不会为了杀韩嫣,而不惜采取激进的手段。
在韩嫣走出瀛台前,她都是危险的。这一点,孟庭很清楚。
可他除了请皇后调派全部人手,便再无能为力。
立在黑漆漆的屋檐下,孟庭望着地面洒落的森寒月光,只觉得脚下沉重无力,一颗心往下坠了又坠。
看不见的虚空里,好似张开了一张无形的蜘蛛网,将他黏着其上,焚心如火。
一想到韩嫣的处境,自己却无能为力,孟庭便觉得心尖不断被扯痛。
痛苦越演越烈,伴着焦躁,像是要燃着的心火。恍惚间不知怎的,孟庭想到了他和韩嫣的约定。
他在宴会前和她约定,会在这几天里整理好自己对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接风宴后就告诉她。
可齐王的死,打乱了两人间的节奏,却也让孟庭像个昏睡之人猛然被打醒那般,直面了自己的内心。
事到如今,还整理什么心绪?
在听到韩嫣出事时的方寸大乱,在看到韩嫣脚踝受伤时的心疼怜惜,还有此刻,想着韩嫣危险处境时的那种焦躁烦闷与无力……
若不是动了情,真心实意的牵挂韩嫣,又怎会这般心乱如何、扛不住患得患失的折磨?
孟庭不由自主抚摸起腰间,韩嫣的青玉。
他为何就不能早一点理清自己的内心,偏要到这个时候,才被动的彻悟。
而这个时候,他喜欢的人,与他一墙之隔,共看一轮明月,却犹如身处刀尖,朝不保夕了。
院落里静悄悄的,孟晶清和刘静娴在她们的房间里。两个人都担心韩嫣,气氛有些低沉。
她们知道孟庭这会儿不好受,又不敢打扰他,只能待在房间里。
孟晶清透过窗户,看着月光下那道颀长的身影凝立。他身上好似堆满了痛苦的重压,他死死的承受着,却分明已是焦虑到极点。
那道身影对孟晶清来说,是她从小到大都仰望着的参天大树,像是坚定的孤松那般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撑起一片天地。
可是今夜,这棵参天大树也好似在风中惶然呜咽,木叶萧萧零落。
孟晶清正望着孟庭,忽然她一惊,倒吸一口凉气。
刘静娴注意到孟晶清的惊讶,便和孟晶清一起朝窗外的孟庭看去,随即也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们的院子竟然来人了。
来了个被衣服包得严严实实,看起来竟有些鬼祟的人。
而这人是来找孟庭的。
这方院子是念坛行宫许多大小院落中的一处,院子很小,只能住几个人。原本今天宾客们就是要在行宫过夜的,房间早就已经按照各自的官职和爵位品级都分好了,孟庭一家的住所就是这座院子。
现在所有的宾客都被皇后勒令回到各自的院落休息,不该有这种奇怪的人跑到他们这里来。
这个来找孟庭的人,是谁?
孟庭一手在前,一手负后,面不改色望着来人。
来人全身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脸都盖住了,只露出双眼睛。这副打扮融于黑夜,像极了杀手刺客之流。但孟庭却丝毫未被吓到。
来人若真是杀手,他现在早就被杀了。既然这人一直不动手,还一路走到他面前,那就必然没有直接的危险性。
孟庭四平八稳望着对方,淡淡道:“不准备坦诚一下真面目吗?”
对方发出声不好意思的轻笑,而后解开了蒙面的黑布。他露出一张白净的脸,看年纪大约三十上下,是个沉稳的人。
孟庭没见过这个人,不过从他过于光滑的下颌来看,这应当是个太监。
“孟大人。”太监冲着孟庭行了个礼,客客气气道,“我家主子想请您走一趟。”
孟庭心中微紧,这刹那脑海中已掠过五六种可能性。他面上却波澜不惊,口吻清冷:“本官可否知道你家主子是谁。”
“孟大人会知道的。”太监语意和善,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还请孟大人随奴婢去见我家主子,我家主子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亲自和孟大人说,这其中涉及到尊夫人。”
孟庭心口再一震,眉心一皱,面沉如水。
有关韩嫣,他是不得不去了。
孟庭道:“知道了,容我去与家人告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