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庭表面上十分从容,抬手抚了抚韩嫣的发顶,顺便扫了眼在场所有参与曲水流觞的人。
这些人里除了翰林学士、曹元亮和韩茹外,另有几个高门公子和年轻的夫人小姐。
孟庭谦和询问这几人:“不知几位可擅长即兴作诗?”
几个人相继摇摇头,讪讪的笑。那自然是不擅长的,他们又不是翰林学士。
孟庭心道这就好办了,他转眸向温掌院道:“既然如此,还请温大人想个大家都能尽情游戏的方式。”
温掌院当仁不让,笑了笑:“容我想想……那我就提个建议吧,大家玩‘飞花令’怎么样?铜觞顺水流到谁面前打了转,就轮到谁对诗。由上一轮的人做东出题,对诗之人对出与主题相应的三句诗。对不出的话当然就是……罚酒一杯了。不知各位觉得这个游戏是否可行?”
此法比起即兴作诗要简单多了,又有趣,大家都无异议。
于是由温掌院第一个做东,将铜觞放进曲水中。
铜觞顺水漂流。
第一回 合在曹元亮面前打了转。
曹元亮从水中取出铜觞,韩茹担忧的瞧着他:“元亮……”声音楚楚可人。
曹元亮心一软,自信道:“茹儿放心,我一定没问题的。”
韩嫣从果盘里拿出个香蕉,剥了皮吃起来。
曹元亮道:“还请温掌院出题。”
温掌院笑着思索片刻,道:“今日齐王殿下抵京,大家同喜,温某就应个景,以‘归’字为主题吧。”
这个主题算很简单了,只要曹元亮说出三句和“归”字沾边的诗词即可。曹元亮毕竟不是翰林院的人,温掌院当然不为难他。
曹元亮答得还算快。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韩嫣吃了两口香蕉,把香蕉递到孟庭嘴边:“孟郎,吃一口。”
孟庭低头咬了口。
曹元亮看着怎么莫名有点不舒服。
韩茹只觉得碍眼无比,不由心浮气躁。
曹元亮答上了,众人给他喝彩捧场。韩茹带来的丫鬟红绥和绿浓也站在旁边,恭维曹元亮。
随后曹元亮将铜觞放入曲水中,铜觞顺着水流漂浮旋转,众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
这回,铜觞在汪编修面前打了转。
曹元亮出了个“风雅”的主题,汪编修对答如流。
第三回 合,铜觞到了韩茹这儿。
汪编修同韩茹无冤无仇,没必要为难她,就出了个“颜色”的主题。
这个就太好说了,韩茹略一思考,就答了出来:
“芍药打团红,萱草成窝绿。”
“山对面蓝堆翠岫,草齐腰绿染沙洲。”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离人。”
韩茹答完,眼眸依依望着曹元亮:“元亮,我没有背错的吧?”
曹元亮忙讨好似的表扬:“当然没有,茹儿说的都对。”
孟庭拈起个葡萄,仔细将皮剥干净,递给韩嫣:“尝尝。”
韩嫣没用手接,却是直接探过头去咬住葡萄吞下,香软红唇在孟庭手指上唆了口,眉眼飞扬:“谢谢孟郎!”
曹元亮心里那股不舒服的味道更浓了,他怎么就有点见不得本属于他的美艳妻子,与那个穷酸状元你侬我侬呢?
韩茹狠戾的目光刺向韩嫣,没忍住骂了句:“贱人!”
韩嫣还没回怼,旁边就有个年轻夫人看不过去了,诘责道:“曹夫人,大家曲水流觞博个同乐,私下里的过节就等私下里再算,不必当着大家的面如此吧。”
汪编修正义感强,也跟着道:“恕下官直言,曹夫人言语太不好听了,应该向孟夫人道歉。”
韩茹瞬间炸了:“道歉?”她宛如听到什么笑话般:“让我给韩嫣那个贱人道歉?凭什么!”
汪编修眉心灼然一跳:“曹夫人这样就欺人太甚了!”
一个小姐附和:“是啊,欺人太甚了。曹夫人若是静不下心不愿意玩,那不玩就是了,何苦拖累得大家都玩不好。”
接着又有几人附和,将韩茹怼得一时没说上话。
在场中人不乏出身比韩茹高的,甚至还坐着一个郡王府的世子和一个国公家的县主。他们连汾阴侯府都未必看得上,又何惧韩茹?
也因为有这几个身份贵重的人在,韩茹想发怒都不敢。想想她在江平伯府里众星拱月的优越,再看看如今光景,韩茹恨的指甲都快戳进自个儿掌心了。
她身子颤抖,不甘道:“孟大人和韩嫣当众卿卿我我,伤及风化,你们都不在意吗?”
“为什么要在意?”最先诘责韩茹的那个年轻夫人说,“新婚夫妻浓情蜜意,本就是人之常情。再说了,每个人对诗的时候,孟大人和孟夫人都不曾出声干扰。他们是待大家对完了诗,才互相剥个水果什么的。反倒是曹夫人口出恶言,实在不堪入耳。”
话音落,韩嫣接上话,艳笑道:“韩茹,‘伤及风化’这四个字,你好像没资格说。”
宛如一记重拳捶在韩茹脸上,半边脸连着眼窝都被打得青紫不堪。在场谁不知道韩茹是怎么做上侯府少夫人的?不过是大家一起曲水流觞图个乐子,懒得嘲笑排挤她罢了,心里却都巴不得和这种人划清界限。
眼下韩嫣毫不客气将这层窗户纸捅穿,顿时,大家看韩茹的眼神都变了。
韩茹几欲要骂人。
“茹儿,你别生气,咱们就先好好玩。”曹元亮小心翼翼开口。
他不开口也就罢了,一开口,韩茹更气不打一处出。
这个懦弱的男人,刚才她被这么多人围攻,他也不帮她说句话,现在还劝她息事宁人!
韩茹气得眼睛都红了,眼看着就要破功,这时丫鬟绿浓上前唤了声:“小姐……”
这声音提醒了韩茹,韩茹终究狠狠一咬唇,抄起手里铜殇往曲水里一按。
铜殇溅起水花,众人见韩茹这是要继续玩游戏的意思,也就不再盯她。当然韩茹这恼怒之态,却是令在场众人都心中不屑的。
铜殇顺水漂下,韩茹死死盯着铜殇,心里一个劲儿的念叨停在韩嫣那贱人面前!
可铜殇从韩嫣面前顺利流过,韩茹眼中一暗,接着却见,铜殇在流经孟庭面前时转了个圈!
竟是轮到孟庭!
韩茹眼中顿时亮起来,以仇恨的凶光盯着孟庭,道:“竟是轮到孟大人了,请孟大人听好,我的题目是‘神女’。”
韩嫣在看到铜殇到了孟庭面前时,就觉得没好事。若孟庭的上家是旁人就罢了,现在韩茹是上家,岂能不刁难孟庭?
在场的众人也都是这么想的,果然就听到韩茹又说:“题目是‘神女’,但三句诗中不能出现‘神’字、‘女’字、‘仙’字、‘人’字、‘天’字!孟大人满腹经纶,不知能不能对出来。”
韩嫣不由皱眉,限制这么多?韩茹当自己是制定规矩的吗?
她欲出声,却见孟庭眼皮都没抬。他又拈起个葡萄,细心的剥起来,不假思索道: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精卫是炎帝之女;帝子是指娥皇女英,二人身陨后化为湘水女神,称“湘夫人”;瑶姬是巫山神女。
确都是神女,而诗句也没有“神”“女”“仙”“人”“天”字。
孟庭淡淡的说罢,手中的葡萄也剥完了,他再将葡萄喂给韩嫣。
韩嫣吃下葡萄,瞪一眼韩茹,就知道孟庭怎么会被韩茹这点段数给刁难住。孟庭读的书可比韩茹吃的饭粒还多,这对诗的玩法只是为了照顾他们这些不会即兴作诗的人罢了,此等玩法对于翰林学士们来说,宛如稚童的游戏。
韩茹见没刁难住孟庭,愤愤咬了一下嘴唇。
席间那个郡王的世子和旁边国公家的县主交头接耳了几句,声音很低,但明显是在嘲笑韩茹不自量力还心胸狭隘。
韩茹又气又臊,曹元亮小心翼翼的伸过手去摸韩茹的手背。韩茹迁怒的甩了曹元亮一个眼刀,打开他的手。
曹元亮不禁露出受伤的眼神。
而韩茹没瞧见的是,曹元亮那受伤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名为“厌倦”的情绪。他的茹儿明明对他甚是温柔可人的,但渐渐的怎么就将对别人的情绪也牵连到他身上了呢?
曹元亮不禁看向绿浓,连绿浓都知道劝茹儿稳定住情绪,茹儿竟还不如自己的丫鬟识大体。
再看韩嫣靠着孟庭美美吃葡萄的画面,曹元亮心里更不舒服了。一时间竟是有种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捧在手里悉心玩赏的感觉。
韩茹恶气难消,曹元亮有些迷茫,接下来几轮两个人玩得心不在焉。
其间又有几个新人加入进来,大家渐渐玩得热闹开了。
大概十轮后,铜殇在韩嫣面前打了个转。
韩嫣的上家是位小姐,小姐出的题目是“鹿”。
孟庭本来有点担心韩嫣对不出来,毕竟韩嫣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喜欢吃着零嘴儿看着低俗话本性情奇葩的女子。而孟庭这瞬间脑海中关于“鹿”的诗词已经浮现了不下二十篇,他想着要是韩嫣答不上,他替韩嫣答,大不了就是罚酒一杯。
然韩嫣对了出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细草如毡,独枕空拳,与山麋野鹿同眠。”
前两句韩嫣对得很顺,孟庭心中略一讶,随即明白是自己错判韩嫣了。
她出身官宦,又是韩攸的独女,韩攸和邹氏怎么可能不重视她的教育?她少时应当没少读书,知识的储备就算不如他,也绝对不少。只是大约情窦初开后发现了话本这种东西有趣,便转而读话本了。
沉迷话本,并不代表她胸中无墨。
是他狭隘了。
孟庭想到这里,看韩嫣的目光不禁多了丝自己未能察觉的欣赏和认同。然而,韩嫣……突然就想不出第三句诗了!
就如乐曲断掉一般,韩嫣在流畅说出前两句后,忽然就陷入了沉默的空白。
这也导致众人集体出现了寂静。
韩嫣暗道尴尬,赶紧在脑子里飞速的想着有没有关于“鹿”的诗词。可这会儿到底是有点紧张,大脑一片空白。可恶,怎么就是想不到?
她不禁目光飘动,正好飘到了韩茹身上,见韩茹脸上的嘲讽之色越来越浓,眼看着就要张嘴奚落她了。
连韩茹都能顺利对上诗,她韩嫣又怎能对不上?心里顿时就生出斗志来,韩嫣灵光一闪,想起了她看的那本《白鹿青崖》,其中开卷诗就是——
“浮云变化人世间,生如白鹿,细嚼寸心。”
韩嫣说完就大松一口气,抬手拍拍胸口,向孟庭展颜一笑。
虽然不知道这《白鹿青崖》是谁写的,但只要是诗集里的诗,就可以用不是吗?
周围还是一片死寂,韩嫣笑容艳丽直视孟庭,然后,视着视着,怎么觉得孟庭脸色越来越怪异?
孟庭用古怪的眼神看韩嫣,韩嫣维持着笑容。
周遭人都用富有深意的眼神看韩嫣,韩嫣笑容越发僵硬。
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家都在用一种“哟哟,还能这么玩”的眼神看她?
就在韩嫣嘴角都要抽了的时候,孟庭将她搂了搂,眼波如墨静静看着她。
韩嫣弱弱的唤了声:“孟郎。”
孟庭说不出是个什么语调:“原来那本《白鹿青崖》是被你偷去了……嫣嫣,你可知,那本诗集是我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