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侍女清晨起时,见石阶水渍斑斑,知晓昨夜下了雨。心下一惊,忙端水进屋去寻苏慕,摸了额头才放心下来。
给苏慕披上外衣后,侍女才准苏慕下床,只是嘴里念叨不停,要苏慕注意身子。
床上的人低低应了一句,看上去是听进去了。在一旁乖乖洗漱,后续进来的侍女说起了昨晚的趣闻。
“说是凝霜半夜起来想方便,不想见到海棠树下的秋千无人自荡,吓得她一晚上不敢出门。”
这事听起来好笑,另个侍女说,“她可真胆小,还嚷嚷着遇见鬼了,也不想想这儿是哪里。依我看,八成是被风吹的。”
说罢几人都笑了起来,苏慕一向不拘她们笑闹,这会却开口说,“吓到人总是不好,还是把秋千拆了吧。”
她捏着热帕子顿了顿,续道,“姐姐们要是不舍,绑去别的地方也行。”
这倒也是个主意,只是换去别的地方,就没在和光院这么自由了。想到这侍女们多少不舍,其中一个更是开了窗扉,探头去看院里的秋千。
她还没可惜几句,就听后边的苏慕说,“姐姐记得关窗。”
侍女应了一声,又疑惑起来,“这边的窗小姐不是常开吗,怎么今个要关上了。”
苏慕乖巧道,“因为不想生病让姐姐劳烦。”
这话众人们爱听,一个年长的侍女更是搂着苏慕喊心肝宝贝,屋内一片热闹,屋外很是安静,即便轻风拂过,廊下的海棠树也是纹丝不动。
诸多变故在苏慕身上是看不出来的,她的日子和过去没什么不同,用过吃食后便往明楼去,直到傍晚才归。
又一日月华满地,已经睡下的苏慕照例爬起,翻开案几上的法籍,准备再读几页时,窗外的月华忽然被人挡住,有人在窗扉上轻敲了两下。
少女的表情先是从惊讶,后变为惊喜,她兴奋推开窗扉,小声激动问,“这样不会被发现吗?”
来人正是司徒修,少年一身红衣,周身气质冰冷,当见到窗内少女时,冷漠的神情下意识缓和,露出几许温柔。
听到少女所言,司徒修心里淌过暖流,握拳道,“无妨,我有自保之法。”
他本不应来的,可那个家着实沉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想来想去,在苏家养伤时,竟是他最放松的时刻。
或许是渴求暂时的宁静,亦或者是再见少女一面。他又一次踏进了苏家。
眼前的少女单纯善良,一心一意只为他考虑,“修哥哥的伤势如何了?”
司徒修一一作答,见少女脸上笑容越发灿烂,心中烦躁被一点点抚平,他拿出预先准备好的小玩意,不确定道,“这是我在城中遇到的,我见围着不少女子,想来是你会喜欢的东西。”
那是一个鸡蛋大小的绣球,五色布相间,每瓣上绣着各色吉祥物,衔接处落满流苏,很是喜庆。
苏慕一见便挪不开眼睛,赶忙双手接过,看上去爱不释手。但玩了片刻后便还给司徒修,依依不舍道,“我不能要。”
“为何?”
苏慕面露难色,“我很喜欢它,定会时不时拿出来玩,若是被侍女发现,肯定要问来处。到时会有很多麻烦,修哥哥你还是把它带回去吧。”
她怕司徒修不高兴,又小心翼翼补充,“修哥哥能来见我,我很高兴,但这儿很危险,还是少来为好。”
少女的心思全藏在那双眼眸里,渴望又担心,还带着向往与孺慕。
这些情绪,全是因他而起。
司徒修一时心绪渐起,抬手欲触摸少女那双眼眸,不想院中忽然风起,刮的海棠树枝桠摇摆,发出簌簌响声。
少女被这动静吓得后退,见司徒修的手停在半空,过后反应过来,闹了个大红脸,羞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司徒修也知失礼,若无其事收回手,余光扫过廊外,那海棠树斜倚在廊下,高大斑驳的影子好似一张巨兽之嘴,欲一口将人吞下。
这树莫名令司徒修不爽,若不是他知晓苏慕底细,还以为这死物生了灵。
“树不修不成才,这般杂乱,是该修理了。”
窗内的少女闻言,小声道,“是我让他们别修,我不喜欢他们进院子。”
她话中带着落寞伤心之情,略带苍白的脸庞提醒着司徒修,眼前的少女只是个凡人。
他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人,只得生硬转移话题,“你常去明楼?”
明楼在灵安域很是有名,号称灵安第一楼,只不过毕竟是私人藏书,很少有人进去过。
案几上的法籍被翻开几页,一枚铜制镂空书签留住关键一页,司徒修粗粗扫过,就知那是一套在修行者眼中如秋毫之末的吐纳之法。
苏慕却不知,只将法籍视如珍宝,又用翘盼的目光问,“修哥哥也是修行之人,那修哥哥是不是也会腾云驾雾,御剑飞行?”
司徒修道,“腾云是大能者才有的本事,御剑倒是会些……”
苏慕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大多问题都是些寻常修行者都知道的常理,非是沉睡中的吉光片羽。她望着司徒修,眸中的仰慕被渴求一点点填满,在司徒修说起修行种种时,苏慕忽地痴声道。
“真好。”
这话叫司徒修突兀停下,也惊醒苏慕了。她面露赧然,虚心避开司徒修,“我问太多了,时候不早了,修哥哥快些回去吧。”
她主动和司徒修断了话,埋进书堆不再问东问西。这难得的沉默却叫司徒修心生怜意,他顺着苏慕的话答应下来,点头道。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少女点点头,临走前她的神情|欲言又止,似乎想劝司徒修别再来了,可她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只望着司徒修,秋水剪瞳中透着无数情绪。
……
等人彻底离去,苏慕才卸去脸上的情绪,廊下海棠树无风自晃,苏慕却不曾多看一眼。只从罗汉床下来,合衣沉沉睡去。
……
灯影幢幢,旧阶生苔。
重新踏入家中的司徒修没了之前的惬意,那些大业,父仇一下子涌上心头,叫司徒修难以呼吸。
他独自回到屋中,摸出那个未送出的绣球,心中下意识一片柔软。只是这份怜惜之意还未散漫开来,门边就便响起司徒老夫人的声音。
“修儿,你去哪儿了?”
那枚绣球来不及收回,滚落在地,最后来到老夫人脚边,司徒修慌张开口,“祖母安,孙儿只是在外头走了走,这个,是买来送给纪雪的。”
老夫人伫立在门口,她的脸藏在逆光处,使得看不清喜怒,她打量司徒修许久,幽幽开口,“是给纪雪呀。”
司徒修不敢抬头直视,只垂首,“是。”
听到这,老夫人忽然笑了起来,她拾起那枚绣球,交还给司徒修手中,慈祥笑着。
“这么怕做什么,年少慕艾,人之常情。再说纪雪是个好小姐,为咱家受累不少。我不介意你与纪雪相好,只盼你莫负了她。”
这些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它宛如一把利刃,剥去司徒修仅剩的欢愉和安逸,司徒修闭上眼,强迫自己忘记种种,“祖母说的是。”
老夫人好似一无所知,她笑眯眯扶起司徒修,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心慈面善,盼着晚辈能早日喜结连理。
直到离开司徒修住处,走进幽深的后院时,老夫人方才开口。“影仆。”
空无一物的廊柱走出一人,单膝跪地,“老夫人。”
“跟着公子。”
“是。”
……
那次分别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苏慕都没有再见到司徒修。他似乎像个他乡客,只是意外造访了苏慕。
可如果真是意外,司徒修就不应该来。
这日落雨,早晨起来便是天连雨雨连天,侍女担心苏慕受凉,劝苏慕歇上一日。
秋雨数日不绝,一连三日下个不停,见雨势还不停。苏慕不再休息,恢复了去明楼的习惯。而侍女担心的事在第五日发生了,归来时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淋湿了苏慕半边身子。到了晚上苏慕便发起热来,卧床不起。
这一病苏慕病了许久,请来的大夫来了又走,依旧不见好转之色。甚至连柳挽风和苏池正都来了一趟,柳挽风更是以主母的身份表示疼惜,顺带送了不少好药材。
她送的极为大方,好似是给苏慕的丧葬费,不带半点惋惜。不明所以的侍女见了那些上等的何首乌与人参,夸起柳挽风是个贤惠的女主人。
如此种种苏慕却无动于衷,她被侍女灌下苦到发呕的药汤,又往被窝里塞上好几个汤婆子,沉沉睡去。
又一次睁眼时,苏慕床边多了一人,不是面色深沉冷漠的司徒修,而是许久不见的李行争。
他的表情很难看,永远惨白的脸色在灯光下宛如鬼魅,此刻语气更是不佳,仿佛苏慕欠了他钱一般,“你是不是故意的?”
苏慕还没回答,李行争就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故意生病,好让那个司徒修知道,好向他卖可怜。”
苏慕一只手扯着被子,只将脑袋露在外面,或许是生病缘故,她的话语比平日里柔软不少,“是修行时出了差错。”
“我不敢惹出动静,只好以病做幌子。”苏慕越说越低,药物作用让她精神不振,有些犯困。“以往修行时,都有你在我身边……”
李行争登时一愣,嚣张的气焰转眼消下去,虚心的眼神不敢去看苏慕。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李行争急忙给自己开脱,跳脚道,“你的意思是怪我了?”
苏慕没说他,只将身子往里头缩了缩,“生次病而已,又不是死……”
“苏慕!”
李行争瞪着她,若是此时身边有一把戒尺,他定要苏慕伸手吃一回痛。
可不老实的学生此刻病榻在卧,别说受罚,起来修行功课都是问题。
先前他因司徒修废了多少心思,等抛下一切冲到苏慕跟前,才知是自己会错了意。如此种种叫他待不下去,只恶狠狠瞪着苏慕,威胁着,“明天我再来收拾你。”
这只是李行争给自己找台阶下的托词,苏慕非要刨根问底,“明天,你不讨厌我了?可我病好以后还要见司徒修,同他周旋。”
提到这事李行争脸露古怪,见苏慕强撑身子坐起要和自己商谈,李行争赶忙以袖掩面,又羞又恼道,“你能不能别提那烦人的东西,还有,都说女孩子家心细如发,你怎么连装瞎都不会。”
这般直白追问,他明天都没脸来了。
可苏慕面上没有半点虚伪之情,“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不管是当朋友,还是做陌生人,只有你是我想坦诚相见的。”
她还想追问李行争今后之事,但少年好似恼了她的无休无止提问,甩袖飞快消失后窗扉后。
“快去养病,我才不和瘦成丑八怪的人说话。”
少年最后消失的话让苏慕无言,直到侍女来时,她忽问,“我瘦成丑八怪了?”
侍女是爆竹性子一点就炸,听到有人说苏慕丑,立刻插腰大骂,“我们小姐生的这般花容月貌,是哪个瞎了眼的东西在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这话过后窗外海棠树哗啦啦作响,惊起不少倦鸟。
苏慕,“……哦。”
……
因苏慕的话,离开后的李行争不得安宁。他虽隐了身形躲在树上,可若是专心,还是能听到苏慕房内种种动静,尤其是那侍女,声音大又聒噪,一通话下来把苏慕的情况全交代齐了。
李行争一一听着,得知补药是柳挽风送的时,不免冷哼一声,唾弃起那对夫妇。
他这厢还未理完头绪,思索着明日何时去见苏慕。那头入夜没多久苏慕就开了窗户,喊起李行争的名字。
一连喊了三回,才将李行争这尊大佛请下来。少年依旧是那副不爽的模样,抱胸阴阳怪气的,“你不担心司徒修来?”
苏慕歪了歪脑袋,神色清明,“你在这,我为何要担心?”
这话是从两人实力出发的,当日司徒修还没进和光院,李行争就发现了他。不过眼下李行争未思量那么多。只嘴角微扬,心情痛快不少。
“身子如何了?”
“再养几天就好了。”苏慕说完便咳嗽起来,吓得李行争赶紧催她把斗篷披上。
苏慕很是听话,取了那件大红斗篷给自己裹好,坐在案几前,再问,“你呢?”
李行争无端脸红,装傻起来,“什么?”
苏慕盯着他不放,“白日里你说你有话要与我说,是和司徒修有关的事吗?”
李行争不提,苏慕自顾自说下去,“我听说过司徒家,两代都和苏家有仇,即便司徒修不想,也要肩负起父仇。但司徒修实力不济,否则也不会冒然行刺。做不了光明正大的君子,就只能当一回小人了。”
苏慕不觉有什么问题,她全心全意为司徒修考虑着,“一个凡人之女可比修行者好拿捏多了。”
听苏慕细细分析,李行争也变得认真起来,“你想让司徒修救你出去?”
他对这事其实早就猜到了,可真听到苏慕所言时,李行争心中格外不是滋味。
如果他有力量……
苏慕不知李行争心中郁结,只分析起来,“这是一招险棋,对司徒家来说,困住我比放我走更有利。而对我来说,比起一直被动待在后宅,在外奔波更有机会。”
富贵险中求,自由亦如是。
苏慕越清醒,李行争便越难受,他故意问,“你生病这么久,也不见他来看你。若是他只是无意造访,今后不会再来。你要如何?”
这话还真问住了苏慕,她想了想道,“如果司徒修不再来,我可能会嫁人吧,凡人女子十五及笄,到时候挑个……”
“我不许!”
少女惊讶抬头,可李行争再怎么气急败坏,他都无法道出那句话,最后只能干巴巴道,“当初是我救了你,我得对你今后负责,不许你变坏。这也是我回来找你的原因。”
他绞尽脑汁,又端起夫子架子,对苏慕三申五令,“你是修行的好苗子,不应该沉湎俗事,更不能因这些卿卿我我的事乱心。知不知道修行者最忌占因果,你和别人成亲,万一结下孽缘,累及修行怎么办?”
他说了好长一通,苏慕却无半点恼怒之色,只笑着,“嗯,夫子说得对,我听夫子的。”
闻言李行争脸上一阵燥意,说不出话来。
“还有……”趁这机会,李行争鼓起勇气开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他对上苏慕疑惑的眼神,雄心壮胆转瞬即逝,只支吾着,“你先答应,到时自会知晓。”
……
苏慕的病折腾了很久,入冬时候管事奉命给和光院送炭火时,遇见了刚刚全愈的苏慕。
少女逐渐脱去稚气,肌肤胜雪,容色秀美脱俗,一身杏花色长裙,宛如海棠花花神。只是身子骨羸弱,养不起多少肉,巴掌大小脸蛋,下巴微尖,一眼扫过去,便觉楚楚可怜。
管事身边的小厮多看了两眼,出去后就和身边人嘴碎,“大小姐再漂亮有什么用,一个病秧子,一年下来不知要花多少银子,赔钱货一个。”
他这话刚说完,转眼就摔了个大马趴,脑门磕到青石板上,血流满面。旁人吓得被魂飞魄散,几个人手忙脚乱赶忙扶起,边走边说,“真是现世报,刚说完大小姐坏话就遭了报应。”
另个道,“他活该,主人家的事也敢指手画脚。要是被方伯知道,不得扒了他的皮。”
和光院外的事苏慕一概不知,侍女理着送来的银丝炭,又给苏慕添了衣裳,嘴上念叨不停。
“小姐的病刚好,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任性了。”
暗处的人下意识皱眉,待侍女离去,他犹豫了会,还是敲响了苏慕的窗棂。
一段时间不见,记忆中的苏慕身形消瘦不少,她见到来人,一直黯然的眼眸忽然亮起,脸上阴霾如冰雪初融,尽数化为春水。
窗下苏慕刚要唤人,就见司徒修身边多了一人。
少年一改往日的葱绿长袍,换了一身黑白相间的锦衣,外罩的纱衣遮得长袖上云纹若隐若现,腰上玉带环绕,落着一枚青玉佩,额间散落的碎发被尽数梳起,露出少年俊美的五官。
他的身形过去和苏慕相差无几,今日站在司徒修身边,竟隐隐比过了司徒修。
见苏慕朝自己看来,他下意识抿了抿嘴,挺起腰板,理直气壮道,“你答应过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人物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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