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见面仅仅只是一盏茶的时间,转眼苏慕又被侍女簇去,往戏台去。
司徒修在暗处看着姐弟两人的互动,修罗刀封在鞘中,有那么一刻。他想直接杀了苏年容。让苏池正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但他还是没有这样做。或许是苏慕,也有可能是担心苏池正的疯狂报复,欲饮血的修罗刀最终还是没有出鞘。
檐上的人影一闪而过,戏台后又多了一个伙计,低头快步穿梭在人群间。
这一日苏家格外热闹,戏班子从早唱到晚,直至入夜,这出大戏才算结束。班主念着苏家的大手笔,对今天也极为满意。
他吩咐伙计收拾好东西,笑着和婆子道别,伙计一个个缀起队来,跟在班主身后往外头走去。
这一日正是十五,城中人潮涌动,摩肩接踵,灯会将戏班子冲的七零八落,更无人在意其中一个伙计。
直至小巷中,一直低头的伙计方才抬起头来,身上的法术尽数散去,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等候已久的手下从暗处现身,平静的表情压抑不住激动的声音,“少主,您回来了。”
司徒修不自然点头,有意避开手下的询问,“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去。”
……
相较玉宇琼楼的苏家,司徒家则显得落拓。青石板铺成的长道无半点绿意,高门紧闭,檐下只有一丛爬山虎徘徊。
到了门口手下就不再和司徒修同行了,他立在门外,沉默寡言的脸上透出一份担忧。
回来,是要先受罚的。
司徒修自是明白这个道理,进屋后还未见人,便跪倒在地,向堂上的人磕头认错。
“不孝孙前来拜见祖母。”
太师椅上的老妇人满头银发,双眼矍铄,见到失踪多日归来的孙子,话未发,手中的龙头杖便落到司徒修背上。
“胡闹,这等身手就跑去行刺。若是被人当场拿下,你叫我是去替你赔礼道歉,还是给你收尸!”
待骂完孙儿,老妇人才道起此次种种。
“我知你的打算,无法是想打伤苏池正,好将二十年之约推迟。可修儿你有没有想过,失败了有什么后果?”
司徒修道,“苏池正好面子,就算失败了,他也不会将二十年之约提前,逼一个重伤初愈的人决战。”
老妇人反骂道,“他不会对一个重伤初愈的人动手,我就舍得一个初愈的人去拼命。不请自入便是贼,当场杀了都是轻的,修儿,你动手时就不曾想过我,想想亲人吗?”
这叫司徒修无言,他跪在阴影处,听着老妇人的悲泣,莫名想起苏慕来。
她也有磨难,不平之事。却能顾忌他人,为他考虑周全。
屋里静了片刻,老妇人又问,“你在苏家这么久,是谁助的你?”
这话叫司徒修下意识提了心,不敢抬头直视老妇人的眼睛,“不曾,苏家下人懒散,故而得了机会。”
老妇人打量跪在地上的孙儿,许久后道,“既然回来了,就去看看你妹妹吧。”
提到妹妹司徒修双唇一颤,又很快垂下眼眸,“是。”
……
相比司徒修所在院落,司徒瑶的云霄楼满园春色,鸟语花香,
他到时司徒瑶正在赏景,见司徒修来了,司徒瑶脸上涌起笑意,“哥哥回来了。”
对于这个代自己受过的妹妹,司徒修有着极深的愧疚之情。“这几日让你担心了。”
修罗刀法不全,司徒家成也修罗,败也修罗。修罗刀闻名天下,却让历代刀主受业火焚身之苦。当年祖父得到高人指点,来到开临城,想借错月山的药泉缓解业火焚身之苦。
不想被当时的苏家家主拒绝,后祖父无法忍受业火焚身之苦而自杀,父亲记仇,同那位苏家家主立下生死战。一死一伤,母亲随之殉情,那位苏家家主后伤势加重,撒手人寰,从此两家结下血仇。
作为司徒家之子,司徒修亦练修罗刀法,父亲在世时夸他是个好苗子,刀法领悟极快。
因为出色,所以他修炼的很快,故而也过早承受了业火焚身之苦。祖母不忍他受苦,最后用了换命一法……
他下意识握紧怀中的修罗刀,温声轻语,“近日感觉如何?”
司徒瑶眨了眨眼,俏皮道,“可好啦,天天睡到日上三竿。”
司徒修听得心如刀绞,他亦受过业火焚身之苦,怎不知时时刻刻坠入火海的痛苦。
司徒瑶偏生开朗得很,她拉过身边少女的手,炫耀着,“何况有纪姐姐呢。”
被提及的少女一身白衣,仙姿玉骨,可谓是出色动人。当司徒修朝她看来时,少女粉腮羞红,一派腼腆之色。
“这些,都是身为医者该做的。”
司徒修不语,他因修炼修罗刀,自小便常去十全谷,故而结识了谷主之女纪雪,两人年纪相仿,也算得上青梅竹马。昔日他走火入魔时,便是纪雪前来搭救,日夜相伴,寸步不离。
纪雪于他,是有救命之恩的。
两人说了几句,少女极为害羞,找了理由匆匆抽身离去。待司徒修收回目光,司徒瑶笑着打趣。
“哥哥在,纪姐姐说话都不利索了。”
司徒修别过脸去,他本想说自己与纪雪清清白白,可不知为何想到了苏家的苏慕,便又沉默下来。
司徒瑶却以为司徒修是在担心自己,推动轮椅靠近司徒修,握住他的手说,“哥哥无须顾虑我,只管将修罗刀继续练下去。”
修罗刀越上一层,其焚身之苦越重。自司徒修全愈后,他不再练习刀法,其一原因就是怕司徒瑶受苦。
她弯着眉眼笑道,“我等着哥哥。”
“等哥哥的修罗刀割下苏家人的头颅,我便能脱离业火焚身之苦。”
……
生辰宴的热闹和苏家无关,仆人们忙着苏年容远行一事,提到苏慕的生辰宴神色莫名,眼中免不了带上鄙夷。
大小姐的生辰宴再热闹又怎样,比得上公子的吗?也就那群侍女觉得是好东西,到处说句好,夸大小姐好相处。
这话被侍女们听到,又是一通吵闹。
几个侍女聚在墙下道起此事来,一个个比苏慕还委屈。
“生辰宴那天他们也去看戏了,大小姐还让咱们也点了几场。个个都看的不肯走,结果转头唾弃起小姐来。”
“没良心的。”
另个道,“他们懂什么,公子再好,这会也不在家。正院少说也要闲置个七八年,主子不在,自然也没那油水。家主和夫人又是那吸风饮露的人,吃穿与我们一概不同。想要过得滋润,就得往咱们院子里来。”
说到这几个侍女都笑起来,正开心时,只听得哎哟一声,那侍女被掉下来的枯枝打了头。
她抬头寻去,认出那张牙舞爪的主子正是苏慕院里的海棠树,不免多嘴。
“小姐也真怪,院里花草不打扫,生的跟荒园一样。”
这话却叫另个年纪稍长的侍女变了脸色,要她少提这事。
几个人拉拉扯扯走远,只剩海棠树在风中轻晃,和檐上站着的少年。
他盯了下方蔓生的女萝片刻,转身往回去,就见苏慕坐在廊下发呆。
说是发呆,实则是在等人。李行争去时她便盯着海棠树,归时亦面朝海棠,只身上的斗篷拿了下来。
她瞧得认真,不免让侍女多想。问苏慕是不是想在海棠树下绑个秋千。
苏慕收回目光,过长时间的注视让她眼神有些迷离,“秋千?”
侍女以为苏慕不知道什么是秋千,给她比划了一遍,末了说,“是件很有趣的玩件。”
苏慕好像真的被说动了,一直平静的脸上多了笑意,“那便做吧。”
当下侍女们欢天喜地,有的去寻材料,有的则在树下清理,忙忙碌碌,生了薄汗也不嫌累,只嚷嚷着今天一定要完工。
作为发起人的苏慕此刻犯起懒来,回屋叫人送些吃食。歇了片刻又往明楼去,好似对这事不上心。
待傍晚时分她从明楼回来,院里好不热闹,侍女们挤在廊下,就见一件鹅黄裙子的侍女荡秋千,叫唤身后人再高些。
见苏慕回来了,侍女赶忙停下,催促苏慕上去试试。
苏慕不急于一时,只将目光放在海棠树上,见数股麻绳缠绕在老枝上,问道,“这样没问题吗?”
“牢固得很。”
答非所问的回答让苏慕笑起来,半推半就上前,在侍女帮忙下荡起秋千。
那侍女是个大胆的,见苏慕不觉害怕就加大了力度,轻晃的裙摆掠过杂草,一道往半空去。
侍女的笑声,微风掠面,混着青草气味尽数往苏慕五感去,以及,少年不耐烦的表情。
……
又是一个深夜,苏慕推开窗扉时,连续数夜空荡的长廊终于有了那个人的身影。
李行争绷着脸说,“把秋千拆了。”
苏慕,“侍女姐姐她们很喜欢,今个玩了一下午。”
李行争闻言更气,“一群叽叽喳喳的丫头,吵都吵死了。”还未说完就听苏慕续上下半句。
“我也玩了。”
“……”
他一肚子火没处发,最后只能凶着脸威胁苏慕,“你拆不拆!”
苏慕顺从他意,“我拆,是麻绳捆了你不舒服吗?”
这当然不是主因,李行争抬腿就要走,后边苏慕挽留他,“昨日我修炼傀儡术有一处不懂,想要请教一二。”
李行争没好气道,“自己学。”
苏慕说,“可我不懂。”
她见李行争停下脚步,便道,“修炼悬丝傀儡以来,有不懂的地方都是你教我,现在你不在,我一个人怕出错。”
她说了好长一段话,李行争终于转过身来,脸上没方才的怒意,冷漠的神情好似一个陌生人。
“装弱扮可怜,博取他人同情。苏慕,你在司徒修面前是不是也这个模样?”
……
檐下夜风轻拂,海棠树的枝桠微微摆动,少年便站在那。一身葱绿的衣裳被夜色染成浓墨,看不清本色。
他虽是面朝苏慕,目光却不曾落到少女身上。只将注意力都放在耳边,去听那风声,虫鸣,和即将到来的辩解。
又一次虫鸣响起时,苏慕的声音传来。她无李行争想象中的那样,生气,哭闹,歇斯底里,反而带着一种平静。
“用可怜去骗取他人的同情,这确实是件让人唾弃的事。”
搭着窗扉的手收回,苏慕的面容上印上斑驳的窗影,模糊了她的眼神。
“今后我还会一次又一次去这样做,乃至成为面目可憎的小人,这样的我注定令人失望,遭人厌恶。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和你做朋友。但是,今日的我或许能取得你的原谅,不代表第二次第三次还能被原谅。所以……”
苏慕终于抬了头,那双眼眸沾了点月色,好似萤光。她似乎有很多未尽的话,可最终出口的,只有那句。
“我们分开吧。”
李行争瞪大眼睛,他想说什么,但苏慕已经从窗边离开,片刻后她打开门,来到李行争面前,声音恭敬又平静。
“前辈助我良多,可我卑微如尘,没有什么能回报前辈的。今后如果我能离开苏家,一定竭尽所能,还前辈一个自由。”
说完,她向李行争行了一个大礼。
这个动作一下子惊醒李行争,他想也不想避开了苏慕,近乎狼狈大喊,“谁你要的大礼!”
廊下的少年如雾般消失,徒留少女一人。即便如此,少女也没有停下,而是朝着少年离去的位置,一丝不苟做完了全套大礼。
青砖铺就的长廊和过去一样幽静,曾经的身影已经不在。在行完大礼后,少女站在原地愣了片刻,转身回屋。
她和过去一样,在约见之后关上窗扉,乖乖上床睡觉。
海棠树上的少年却无过去那般畅快。愤怒与惊慌消散后,他开始思索苏慕的话。
他是否接受苏慕一次又一次去向司徒修博取同情,乃至最后变成一个坏人。
一个面目全非,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可心中另一个声音在说,苏慕不是坏人,她只是想离开苏家,离开被缚之地。她甚至说想和你一起看不冻海的天虹。
这明明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你应该为此开心。
可越这样说,李行争心中便越不痛快。他将手边的嫩叶揪得乱七八糟,过后又嗷呜惨叫一声,捂着头皮龇牙咧嘴。
按道理,他应该找始作俑者好好理论,可刚跳下树,才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
想到方才苏慕和自己诀别的话,李行争就是火大。他把视线投向窗扉,想苏慕现在是否睡了。
心中那点念头刚升起,便被李行争恶狠狠掐断,转而去发泄树下的秋千。
明明是她做错了,凭什么我要伤心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