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湛这一生,可谓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就连话本里也不敢这么写。
出生时最被器重的皇太孙,锦衣玉食里被众星捧月地长大,六岁时皇室被推翻,只剩下沈湛和沈淮两兄弟相依为命、逃出了皇宫。
沈湛比沈淮大上两岁,忠仆将他们护送出宫便死去,沈湛担起了兄长的责任,他几乎是又当爹又当娘地将四岁的弟弟沈淮拉扯大的。
无依无靠、又不能暴露身份的他们幸运地避开了薛家人的追捕,成功地在一个偏远的地方隐姓埋名地活了下来。
两兄弟看似亲密无间,沈湛却知道区区两岁的年龄差给两人带来了相当之大的区别。
对幼年记忆相当清晰的他心中燃着要将薛家从皇位上扯下来的怒火,可对在宫中生活记得不太清楚的沈淮却对此并不执着。
哪怕过着穷哈哈、被人看不起的日子,沈淮却也常常哈哈一笑带过,全然不放在心上。
他甚至还对沈湛说,自己以后想在边陲小城里和妻子一起多生几个孩子,只要一家人衣食无忧便心满意足。
沈湛大为皱眉,他试图教导弟弟和自己走上志同道合的路,却总是差了那么点儿功夫。
沈淮心地善良,愿意帮他,却对复仇没那般渴望。
沈湛却知道一个秘密——薛家夺皇位时的手段不光彩,杀人又逼宫,到底有所缺漏,譬如国库中相当一部分的财产早被先帝派人暗中运走。
大庆的国库此刻几乎是空空荡荡的,被运走的那些钱财,只有沈湛从忠仆口中得知了藏处。
或者应当说,忠仆是说给他们二人听的,但沈淮当时年纪太小,似乎并不记得。
等到十七岁后,沈湛自觉一切准备已做得足够,便带着沈淮离开藏身的村庄,去白手起家建立自己的势力。
沈淮不遗余力地帮忙,他也成了沈湛最得力、最信任的助手。
然而就是这个沈湛最信任的人,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沈湛事后才想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改名换姓进入汴京城后,沈淮意外遇见了倾心的女子,他满怀喜悦去同沈湛分享,沈湛却一皱眉斥责他将心思花在没用的情情爱爱上。
沈淮一开始撇撇嘴没说什么,但沈湛后来很快将目光放在了孟府身上。
那时的孟府不上不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正是一块能让沈湛吞下肚子里的肥肉。
沈淮旁敲侧击的劝阻,沈湛全部没有听入耳中。
他从一无所有徒手建立了能瞒过薛家所有耳目的势力,眼看着入了汴京、即将要对薛家动手时都没暴露任何蛛丝马迹,年少的沈湛多少自负起来,觉得自己一路走来从未做过错误的决定,便不允许任何人反抗他的意见。
说实在的,这个毛病即使在沈湛得到了教训之后,他也一直没改过。
沈湛派沈淮以一个护院的身份进入孟府,那是他做的第一个糟糕决定。
因为沈淮见到了孟云烟,他跟着魔似的栽在孟云烟手里,最后听了孟云烟的话回来劝沈湛。
他说,如今国家并不安稳,薛家好歹也在攘外安内,这时不该对他们动手。
沈湛哪里听得进去,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沈淮之后不久便带着孟云烟悄悄私奔,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沈湛一直谨慎放置的皇家财产给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沈湛竟说不请这前后二者之间哪一件事更令他生气。
但他也没有找沈淮发泄的机会了。
沈淮和孟云烟离开之后,少了一员大将、又顿时库中空空的沈湛明知道这不是该动手的时机,却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少年意气地咬牙还是照原计划执行了下去。
若能成功,那还真是一段佳话。
偏偏沈湛没成功,他侥幸逃离汴京城,多年来培养的人手折损了十之□□,只得重新再来。
等他再有那个精力和实力腾出手去找沈淮和孟云烟时,早就失去了这两人的全部线索。
那之后几十年里,沈湛身上发生了许多事情。
譬如沈湛手底下发生过两次反叛,第一次他手下留情,第二次却将有关之人杀了个干干净净,此后再没有第三次。
譬如沈湛也试着找女人要了孩子,第二次叛乱正是他的亲儿子受他的副手煽动掀起的。
譬如尚未和他成亲的那个女人、以及他的女儿都在第二次叛乱中被波及死去,他又成了个孤家寡人。
沈湛步入不惑的岁数好一段时间之后,才不情不愿地领悟到十几年前便该领悟的事实:沈淮当年对他说的话或许也不全是错的。
但他已不会再尝试去给自己增添哪怕一个家人了。
就连他身边最需要信任的副手,也几乎三年便要换上一次。
再譬如他和孟珩遥遥在战场上打过一次照面,却没有动手,孟珩也未发现他的不妥之处。
又譬如时隔三十多年终于发觉自己还有一个血脉相关之人在世上时,一切都连了起来。
沈湛翻来覆去地念着“盛卿卿”这三个字,越咀嚼越觉得不是个滋味。
兄弟两个人一共六个子嗣,竟薄命得只活下来一个——还好死不死去投奔了孟府。
——沈淮肯定压根没告诉盛卿卿她还有个伯伯!
年轻的副手征询沈湛的意见,“皇帝令自己的孙子接近她,装作一见钟情,甚至想要赐婚,应当是为了引起您的注意。您意下如何?”
沈湛冷笑着将盛卿卿的画像放到桌上,又伸手推远了一点,才说,“比起钱来,他更想要的是我的命,这是个明晃晃的圈套。”
沈湛说不准皇帝是认准他仍然非常需要那笔钱——他不需要——还是认准他会因为一个侄女去犯险,但无论哪个,沈湛都不上心。
副手明白他的意思,应了一声便伸手去取画像。
沈湛倏地伸手又将少女的画像给按住了,他面无表情地说,“留着。”
副手不作任何异议地转身离开。
沈湛拿起画像,皱眉看了又看,竟没从画像里找到太多自己弟弟的影子来,仿佛沈淮爱孟云烟爱到连自我都不存在了似的。
他没由来地生了气,要将画像扔到一旁时,又被上头少女又甜又软的笑容戳中心中不为人知的小角落。
……罢了,到底是沈淮唯一的女儿。
抱着这样的想法,沈湛还是带人动手悄然赶往了汴京。
项危楼收到消息来城外同沈湛见面时,一脸了然,却故作讶异地道,“我还当你不会来。”
沈湛不动声色地扫了这个腿脚不便、但脑子已足够补上千百双腿的青年,道,“这么多年不给薛家找麻烦,他是忘记在我手里栽过多少次了。”
项危楼含笑问,“那怎么不进城去?”
沈湛遥遥眺望远处的汴京城,好似隐隐约约还能看见里头的皇宫似的。
但生活在那其中的短暂年月,他却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还不到时候。”沈湛没有回答,他头也不转地说,“盛卿卿你见过了?”
项危楼很是真诚地叹了一口气,他感慨地说,“那可真是个好姑娘,从江陵城里凭借自己的双脚站了起来,一路走到汴京城,连孟珩都心甘情愿成了她裙下臣。”
沈湛眼角一抽,一股怒火油然烧起,“孟珩?他知道自己几岁的人了吗?”
项危楼笑着说,“九岁,倒也还算不上老夫少妻。”
沈湛终于侧脸看了看项危楼,他眯眼道,“你想看我笑话?”
“我想……”项危楼拖长了声音,仍旧很温和又带点令人无法拒绝的狡黠,道,“你该亲自见见她,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
“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知道她是你的侄女,我一点也不惊讶。”项危楼说。
沈湛没有回答,但他盯了汴京城半晌,慢慢道,“你回城后,找机会替我给他传个口信。”
项危楼干脆地应下,又有意无意地给沈湛讲了几件孟府的事,等沈湛真听着听着将注意力分过去时,他一拍脑袋说自己忘了有事要办,径直回了城里。
沈湛:“……”他真是这些年经历太多,脾气都变得这么温和了。
没过几日的功夫,沈湛插在汴京城郊的眼线便捕捉到了魏夫人和盛卿卿一前一后离开汴京城的消息,他一幅不置可否的样子从另个方向一直跟随关注着双方人马,听着探子的情报便将大致的情况给推断了个七七八八。
孙晋和魏梁的人手缠斗在一起时,副手请示,“大人,救人吗?”
沈湛远远看着那处盛卿卿所在的宅子,思索了半晌才问,“带来的人里,射术最好的是谁?”
副手说了两个名字,各有优劣之处。
沈湛一抬手,“两个都叫过来,盯着那屋子,有异状便动手。”
副手愣了一下才去安排。
沈湛看着魏梁也进入宅中,向来冷静无波的脑中好像突然被人给洒了一把辣椒粉,又辣又呛,叫他没办法全然平静镇定下来。
副手在旁收着消息,时不时地上前禀报情况。
“大人,孟珩回城了。”
“大人,孟珩去魏家了。”
“大人,孙晋派回城的人带着援兵往这边来了。”
这些来得非常及时的消息却根本无济于事,沈湛心中已经渐渐升起一股想将那宅子连盖掀掉的冲动。
就在这念头真烧进他脑子里之前,副手突然道,“大人,魏梁出来了。”
沈湛立刻转头看去,见到魏梁从宅子后门带着一行人疾驰而出;又过了小片刻,盛卿卿从前门跑去,抢了匹马便毫不犹豫地领人去追。
沈湛喉咙一堵,深沉地问副手,“她武艺精湛?”
副手会意,“学过些皮毛,但她身边的丫鬟身手不凡,是另一位大人留下保护她的。”
沈湛的脚尖难得显露出焦躁来,在地面上连着拍了好几下,他才下了令,“绕路去堵魏梁去路。”
副手脸上古井无波终于被打破,他讶然地抬头,确认地重复一遍,“去帮着盛姑娘堵魏梁去路吗?”
沈湛已经招手让人牵了自己的马过来,不悦道,“还要我说第二遍?”
副手愣了片刻,才猛地回过神来,转头去调集人手了。
沈湛对这附近地形早做过侦查,可以说了如指掌,绕了个圈子抄近路便轻易地到了魏梁和盛卿卿前方。
因此他也正好看见魏梁同盛卿卿对峙、三言两语拿孟珩拿捏住了盛卿卿将她逼走那一幕。
沈湛摆手让副手带着人去截魏梁,自己的视线却追着盛卿卿的背影离去。
他深沉地想:孟珩这个侄女婿不太行。
可若是盛卿卿喜欢……那也不是不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副手过来禀报,“魏梁捉住了。”
沈湛回过神来,他骑马悠悠到了魏梁面前,俯身同被压着跪在地上的魏梁对视了一眼,轻蔑地笑了一下,“就是你杀了我弟弟。”
魏梁定定看了他两眼,也做出了判断,“你是沈湛。”
“你杀孟云烟我不在意,但我弟弟不是你能动的。”沈湛慢条斯理地坐直身体,道。
魏梁却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平静地说,“都说叔侄像,你和盛卿卿一点也不像。”
沈湛高深莫测地看着魏梁。
魏梁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似的,接着说道,“你在这个时机真的出现在汴京附近,便不可能是为了你弟弟,而是为了盛卿卿和她身上的麻烦。”
沈湛同魏梁对视了一会儿,他很是随意地摆了一下手,对副手道,“杀了吧。”
吩咐完,沈湛便轻扯缰绳离开,将魏梁扔在了背后。
片刻后,副手过来轻声道,“处理好了,要知会盛姑娘吗?”
沈湛偏头看了看实在过于年轻的副手,平淡地问,“谁让你这么问的?”
“她是大人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副手答非所问。
沈湛低低哼了一声。
他骑着马往前踏了两步,从一处土坡上眺望着汴京城,慢悠悠地道,“皇帝给我设了个局,我就要教教他,我哪怕跨进去,也能再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叫他吃个大亏。”
副手这次又沉默了片刻,像是要说什么,欲言又止,低头道,“……是。”
沈湛不是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他换过杀过多少个起了异心的助手?这点神态早看得一清二楚。
但沈湛还是装作没看见地略了过去。
他千里迢迢赶到汴京来,这么大张旗鼓,当然是来和薛家打对台的。
怎么可能是为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