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听见闻夫人这么说时,盛卿卿只是微微颤了颤睫毛。
孟云烟在汴京城里生活这么多年,认识的人自然不会太少,虽说已经是二十来年后,但这些人该在的也都在,只是盛卿卿回来得不算高调,自然也没碰到她的太多旧识。
“这首曲子……”闻夫人说得很慢,“我听你母亲弹奏过一次,她说是他人为她所谱,不曾外传,所以听到时我就猜到你同她有所渊源了。”
“母亲病后便少有弹琴,只教了我这一首。”盛卿卿颔首道,“确实是首无名之曲。”
闻夫人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叹息道,“我听闻茵说,你是孤身一人来的汴京,那你的父母应当都……”她没将话说完,而是停顿了一下,问道,“他们二人过得好吗?云烟走得突然,未曾同任何人提起过,我竟没有送他们离开的机会。”
盛卿卿笑道,“夫妻恩爱,子女双全,我将他们合葬了,当是还不错的一生了。”
闻夫人怔怔地坐在盛卿卿对面,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地跃动了几下,“他们同我是旧友,若你有什么需要的,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告诉我。”
盛卿卿当然不至于当面拒绝闻夫人的好意,“那我代父亲母亲谢过您了。”
闻夫人仿佛沉湎在旧事当中,她眼神飘忽了一会儿,又十分缓慢地说,“这一曲,你奏得比你母亲更好。她那时是个无忧无虑的世家贵女,虽然琴艺精妙,但火候到底是不够的。”
盛卿卿笑了起来,“这我倒不知。只是我听她弹时,比现在的我强得多了。”
闻夫人怔愣地将眼神移到盛卿卿的脸上,好像要透过她的脸去看另一个人似的,“那她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吧。”
“谁家没有本难念的经呢。”盛卿卿半是打趣地说。
“……”闻夫人沉默下来,她低了低头,兴致并不是很高的模样,“若是他们不离开汴京,或许便不会死了。”
盛卿卿但笑不语。
她能确定的事情不多,唯有一点——她的父母绝不曾后悔过到江陵生活这一件事。
根据盛卿卿如今知道的来看,若是当时两人不下定决心离开,那便不可能在一起了。
“但若真是如此,也不会有你了。”闻夫人自己接了下去,“闻茵那孩子从安王府回来之后,嘴里成天念叨的都是你,给你添麻烦了。”
“她是个好孩子,我一见便想起了自己的亲妹妹。”盛卿卿不自觉地放大了笑容,“都有那么点儿调皮。”
闻夫人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她也难得有这么投趣的人,以后还要劳烦你包涵一二了。”
两人像是达成了默契似的,没有再提起孟云烟和盛淮,话了几句家常后,盛卿卿便适时地起身告辞。
出了琴室时,她脑中萦绕的唯剩一个问题。
自从她来了汴京之后,人人熟识的都是那位曾经的孟府小姐孟云烟,盛淮却极少有人认识——他的身份毕竟只是一个孟府里的护院头头。
闻夫人还是唯一一个说自己同时认识盛淮和孟云烟的人。
盛卿卿听孟娉婷提过,闻夫人少女时便是声名鹊起的天才琴师,会认识孟云烟不奇怪,会认识盛淮便有些不合理了。
更有甚者,按照刚才闻夫人话中隐藏的意思,她似乎在那两人私奔离开汴京之前就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了。
若真是能通这般内情的手帕交,盛卿卿怎么会从来没听自己母亲提起过一次?
“盛姐姐!”等得百无聊赖的闻茵迎了上来,“听完了?那咱们去玩儿吧!”
盛卿卿眨了眨眼回神,下意识摸了摸闻茵的头顶,“二姐姐他们呢?”
“说是到岸边等我们,想去买红糖糕来着。”闻茵一脸肉麻地比了个亲密的动作,“孟二姑娘顺口提了句嘴馋,方竟就立刻说他知道什么地方有卖,两人先行一步,只有我坚持留下来了!”
盛卿卿失笑,“那我们也走吧,别叫他们久等了。”
闻茵同盛卿卿是最后离开的人,她转头看了一眼静静停留在湖心的画舫,将闻夫人在心中记了下来。
虽说闻夫人许了她一个很大的承诺,但盛卿卿忠心希望自己最好还是用不到这份人情。
侍女摇着小船慢悠悠地靠了岸,闻茵站起身来往湖边扫了一眼,突然道,“盛姐姐,咱们来得不太巧。”
“怎么?”盛卿卿问着也抬眼顺着闻茵的视线看过去,紧接着便寻到了人群中的魏仲元。
闻茵从鼻子里哼了声,跳下船头拉着盛卿卿道,“我们快去找孟二姑娘吧。”
然而画舫本就是湖边众人的关注点,从湖心最后慢悠悠出来的两人怎么可能不被大家注意得到。
光是下船的功夫,盛卿卿就察觉魏仲元和他身旁几人起了小小的骚动。
——盛卿卿甚至还见过其中几人,都是那日八仙楼里的时候,已经醉倒在地不省人事的。
这群狐朋狗友正用力地将魏仲元往前推搡,想将涨红了脸的他送到盛卿卿面前去。
魏仲元倒是想挣扎,但双拳难敌四手,到底是被推到了盛卿卿面前。
盛卿卿安抚地牵住闻茵的手让她停下脚步,朝魏仲元点了一下头,“魏二公子。”
魏仲元还没说话,他的狐朋狗友们倒是在后面发出了各种怪异的声响来。
盛卿卿抬眼扫过去,弯起眼睛朝起哄的几人甜甜地笑了笑。
她连说话都不必,甜美笑靥就让几个小年轻怔愣着也红了耳根、突地扭捏起来安静了。
闻茵倒是没受影响,她叉着腰抬头道,“魏二公子若是没什么要事,我和盛姐姐还要去玩儿呢。”
魏仲元这才支支吾吾地道,“盛姑娘,好久不见了。”
盛卿卿颔首,“这些日子孟府事多,不便出门。”她顿了顿,友善地询问道,“魏三公子的病情如何了?”
“尚不明朗。”魏仲元下意识地说完,又连连摆手,“但应当不碍事的,从太医院请了御医来看诊。”
“那就好。”盛卿卿舒展眉眼,“明明那日我刚见过魏三公子,第二日便听闻他受了伤,世事真是难料。”
魏仲元低着头胡乱应了两声,不敢抬头去看盛卿卿。
盛卿卿看了他两眼,体贴道,“我和二姐姐、方公子约好一道游玩,魏三公子也要来么?”
“我……我就不……”
魏仲元的话还没说完,他的同伴倒是急得在后头踢了他一脚,“你倒是答应啊!”
魏仲元一个趔趄,面上更红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闻茵在盛卿卿身旁翻了个朝天的白眼,坏主意一转,装作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拉着盛卿卿便往那头跑,“盛姐姐,我瞧见二姐姐和方竟啦!”
盛卿卿只得跟着她小跑到了个摊子旁,居然还真看见了孟娉婷和方竟——还有另外一个人。
“盛姑娘!”卫封又惊又喜,“早知道闻茵请了你来琴宴,我肯定也来参加!”
闻茵没好气道,“你又不会弹琴,我才不给你请帖。”
卫封怒视一眼闻茵,而后无视了她,转向盛卿卿时又是一脸笑意,“正巧碰到孟二姑娘和方竟,交谈中得知盛姑娘也在,便凑个热闹也留下了。”
卫封这话刚说完,魏仲元正巧后脚追上来赶到了。
孟娉婷原本手里正拿着盒红糖糕吃,没插话;见到魏仲元之后,她终于面色一动,将视线投向了盛卿卿。
后者回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眼神。
谁能想到这些人会都撞到了一起呢。
卫封对盛卿卿有意,这也不难看出来;魏仲元要同盛卿卿定亲也是汴京城里传得铁板钉钉的事。
——更别提还有个护盛卿卿护得跟亲姐姐似的闻茵在旁横插一脚捣乱。
六个人同行在路上时,魏仲元哪有说话的机会?
卫封和闻茵一左一右将盛卿卿护在中间走在最前面、方竟背着孟娉婷的琴盒和她并排跟在后头,而魏仲元则是跟被排挤了似的落在最后孤零零的,即便盛卿卿体贴地偶尔回过头来和他说两句话,也会飞快地被卫封和闻茵想方设法地拉回注意力去。
孟娉婷用余光扫了魏仲元,心下难免有点同情。
同情罢了,她又满是感慨地看了一眼盛卿卿,心里不带恶意地揶揄了一句“红颜祸水”。
方竟看得有趣,趁人不注意小声对孟娉婷,“这倒是热闹。”
孟娉婷淡淡地道,“倒是还能更热闹,但我可不想事情变成那般。”
方竟疑惑地扬了眉,“还有谁?”
孟娉婷想了想,“安王世子算一个,胡家也有一个,再者……”她慢吞吞地将最后一个人名咽回了肚子里,“真那么热闹起来,就麻烦了。”
方竟接了她手中许久未动的糖糕,耸肩道,“我看你这表妹聪明得很,她身旁火烧得再旺,火星子也不会往她身上溅的。”
闻言,孟娉婷看了一眼被闻茵卫封一左一右堵在中间的盛卿卿,半晌才点头赞同道,“这倒是,她是个聪明人。”
方竟一口一个把糖糕都塞到嘴里,嚼了两下咽了,借着过人的身高往远处眺望时,突然道,“前头是不是有些骚动?”
孟娉婷没他这个头,也瞧不见什么,只道,“看见什么了?”
方竟踮脚细看了两眼,道,“好似是有人当街闹事。”
话音刚落,闻茵呀了一声,“前面有动静!盛姐姐,我们去看看!”
她说完,有预谋地拉着盛卿卿就跑,卫封更是早有准备地拔腿就追,魏仲元可怜巴巴地看看前面跑远的三人,又看了看并肩而行、和和美美的孟娉婷和方竟,显得茫然又不知所措。
盛卿卿几乎觉得自己成了闻茵和卫封之间争抢的什么新奇玩具,耳旁两个人的争论就没停下来过,原本她要同魏仲元好好说话、问一些魏家事情的打算也落空了。
等好不容易停在了骚乱人群外的时候,盛卿卿已经放弃今日和魏仲元交谈的想法了。
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日两日,等去了魏家,机会便更多了。
闻茵仗着自己个头小,跟只小鸡仔似的灵活地钻进了人群去,不小会儿便喘着气出来,兴奋地道,“是有人在街上耍官威欺压百姓被逮住了!但我不认识被逮的,也不认识逮人的!”
卫封啧了一声,很是不屑,“真没用,我进去看看。”
他说着也仗着自己手长脚长身强力壮,硬是挤进了人群里去。
卫封前脚刚消失,闻茵后脚拉着盛卿卿就换地方,“盛姐姐,我刚瞧见一个地方正适合看热闹,咱们去那儿从高处往下看,省得还要往里头挤。”
盛卿卿哭笑不得,“卫封呢?不等他了?”
闻茵笑嘻嘻地回头做了个鬼脸,“不等他,谁叫他傻呢。”
盛卿卿想这大街上卫封不会出事,闻茵一个小姑娘缠着她也就缠着了,卫封却不太合适,便也没拒绝,跟着闻茵上了一家饭馆的二楼,正好能从临街的窗上往下俯瞰。
闻茵豪气地叫了茶和小食,便迫不及待地趴到窗边往下看去。
盛卿卿也跟着看了眼,发觉其中有些人的面孔她曾经见过。
略一思索,她便从记忆里找出了这几人的身份——在孟珩身边随行、护卫一般的人,因着没说过话,她的印象也不深,只记得这几人是听孟珩身边那个叫孙晋的人指挥的。
那也就是说,此事或许牵扯到了孟珩?
盛卿卿心中一动,原本不太上心的,也提了两三分谨慎关注来。
被围在人群中央的双方似乎有些僵持不下,孟珩一方的要将人带走,而另一方则拒不认罪,双方都在等自己通知的人来撑场子,因而才吸引了这一大群人来围观。
除了这两方人,还有一对母女抱在一起在旁啜泣,两人身上都穿着补丁的衣裳,显然家中并不富裕。
闻茵嗑着瓜子兴致勃勃地给盛卿卿说,“我刚才问了,说是那个穿着软甲的是个有点官职的,想要娶地上这个父亲刚过世的姑娘回家当妾,但姑娘不愿意,硬是下了聘礼就要强娶,那姑娘的母亲还被他手下人打了,正巧另一边——”她指了指孟珩那方的人道,“的人路见不平出手阻止,这会儿扯不清是谁占理呢。”
“哪有出钱就能强娶的道理,又不是拿着卖身契交易。”盛卿卿道。
“好似是那姑娘的亲戚将聘礼收了,满嘴许诺说一定劝服人嫁过去云云。”闻茵嘲讽地道,“见钱眼开好歹也卖自家女儿,卖别人家女儿的真是第一次。”
她说到这里时,盛卿卿正巧看见底下孟娉婷和方竟到了,便从窗口伸出手去朝他们招了一下示意。
闻茵瞧见魏仲元也在一起,不悦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盛卿卿失笑地正要收手,收了半个身子时视线偏转,撞上了人群外头另一端的一双眼睛,顿时一愣。
——她只当孙晋会来处理,怎么孟珩竟亲自来了?
闻茵见盛卿卿愣住,跟着往外探头,“怎么了怎么了?”
不用盛卿卿解答,人群便给了闻茵答案。
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人潮硬是往两边挤开分了一条足够一人通过的道路出来,那是给孟珩走的。
闻茵惊愕地缩了缩脖子,仿佛孟珩就站在她面前似的,“怎么惊动了大将军?”
孟娉婷刚上二楼,听到这里也是一怔,“堂兄来了?”
她说着,下意识将视线落在面露惊愕的盛卿卿身上,心中对自己方才的预言苦笑起来:可真是张乌鸦嘴。
光是听见了“大将军”三个字,魏仲元就面色大变,他虚弱地捂着自己的肚子倒在了桌面上,一幅已经命不久矣的模样。
几人纷纷落座下来时,孟珩已经入了圈子里。
他的到来立时将情形反转,原本还有恃无恐的抢人一方顿时吓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若有条尾巴,早就夹在腿间缩起来了。
方竟眯着眼突然道,“又有人来了。”
闻茵这次认了出来,“那不是魏家家主吗?”
魏仲元仍旧趴在桌上瑟瑟发抖。
盛卿卿将视线落在率人赶到的魏梁身上——这是她第二次见到魏梁。
能在汴京中当官的人,脑子都不会太笨。官职越往上,这道理越是真金火炼。
像魏梁这般、人人都感叹一句虎父犬子的,便更是如此。
盛卿卿见过魏梁的三个儿子,三个捆在一起也不如他们的父亲一个。
魏梁身旁人喝令民众让开道路,随即也入了圈内。
刚刚还浑身发抖、险些跪在孟珩面前认错的小官顿时寻得了主心骨似的跑到了魏梁身边寻求庇护。
盛卿卿在二楼上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一时间想了许多。
显然这小官是在魏梁手下做事的,却作威作福、还正好被当街逮住。
魏梁正是被弹劾了一阵的风头上,必定在暗中约束过自己的党羽低调行事,可该发生的事却还是发生了。
要么是这个小官胆大包天,要么就是……
果然有人在暗中对魏家不利。
这个想法不是第一次出现在盛卿卿脑中,但却显而易见地比上次更为笃定了。
越有人要针对魏家,对盛卿卿来说越是个好消息,敌人的敌人终归是能用得上的。
只是被牵扯其中的……上次是王敦,这次是孟珩,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巧合?
盛卿卿多少有些忧心地转眼看向孟珩,这次孟珩没有看她,倒是孙晋似有所差地抬了个头撞上了盛卿卿。
孙晋惊讶地瞪大两眼,看了看盛卿卿,又看了看孟珩,顿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