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戒谨院首座最终还是给了肯定答案,“贫僧看到了,住持大师确实……点过头。”
“成了。”佘娘子拊掌笑道。
众人皆松口气。
既然大家都同意去查看尸体,就没什么好纠结的。戒谨院首座叫了小沙弥来,引着众人往放置尸体的地方去。
住持被四名高僧抬着椅子搬去后面厢房。
大家目送着他的离开。
戒谨院首座板着脸目光阴沉:“住持大师怎是你们可以随意观望的。”道了声佛号,“各位既是借宿于此,莫要生出事端才好。”隐隐带着警告的意味。
所有人现在都一个想法,能让事情顺利进行就行。反正目的达到,由着他说,不和他拗着来。
恰好负责带路的小沙弥已经出屋。大家收回目光,跟着往屋外行。
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不知何时开始,铺天盖地的浓黑已经在顶上聚集起来往下笼罩,几乎压在了头顶。
褚音想到燕玉微说过,尸体的转移是由住持大师安排的。而住持现在的状况看,分明没办法安排事情。
既然他不能随意行动也不能说话,总得有个负责帮他传达意愿的人。
便问:“不知昨日住持是如何让人把尸体挪移到那屋去的?”那个说不定就是司幻者或其帮凶。
燕玉微努力回想,却不太记得。
燕玉衡右手虎口卡着自己喉咙,瓮声瓮气道:“当时明证院首座在旁,说住持这样吩咐的。和尚就把人带走了。”
“当时明证院首座可有甚异常?”褚音追问。
燕玉衡答得飞快,“有点不正常。我瞧着他眼睛直勾勾的,瞳仁都泛着青光,吓人得很。”
平时他和姐姐捉鬼降妖也算见多识广了,看到那双瞳仁的时候也不由骇一跳。不过明证院首座说完那句话便收了目光离开,当时目光相处也只有短短瞬间。
燕玉微问:“当时你怎么不和我说?”
她在忙着看尸体最后几眼,都没留意到。
燕玉衡嗫喏着,“不是怕你念叨我么。”姐姐总说,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能有恐惧和害怕的心理。
久而久之他不太敢在姐姐跟前表露出惊惧的一面。
燕玉微见状要训他。
褚音忙拦住。
佘娘子扭着腰笑嘻嘻说:“哟,看这姐弟俩,跟仇人似的。”
燕玉微压根懒得搭理。
这女子聒噪得很,越理她越来劲,还不如当没听见。
要是平时,燕玉衡看姐姐不理会,自然也不接话。可现在喉咙发痒,有股愤怒在喉咙口跟着什么要挣扎咆哮而出。
他没能忍住,吼道:“什么仇人?我和我姐好着呢,你和文枢说什么同行的,却才更像是仇人!”
伴随着开口,十几只虫子从他齿缝钻出,顺他嘴角往外爬。
燕玉微被弟弟的怒声吓到,正要呵斥,下一秒转为了极致的惊慌,“你……你的嘴……”
十几只青色肉虫钻出后,大量密密麻麻更小的虫子,仿佛成千上万的尘螨从狭小齿缝往外挤。初时还排列而出,之后拥堵在一起争先恐后谁也不让谁,索性翻过牙齿往外爬来。
燕玉衡哇地吐了。
伴随着呕吐物,密密麻麻白色小点出现在众人眼前。混在它们中间的,是二十多条青色小肉虫和三四只小拇指般大青虫。
燕玉微看得脸色泛绿。
照这情形,这些东西在她弟弟身体里成长着……甚至,还在繁殖?
她不敢置信地后退几步,被褚音唤了声后蓦地惊醒,从储物里调出几种伤药和能够简单治疗的法器,试图救治弟弟。
幻禁之地不能随意动用法器。
储物类法器里拿出普通日常物品没甚关系,有效用的法器却不行。
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弟弟的命要紧。
但愿不动用攻击性法器就不会惹怒司幻者。
褚音储物法器里只躺着张没用的纸条,一穷二白爱莫能助。
炽白的阳光照在姐弟俩面庞上,焦灼痛苦到涨红的脸颊满是汗水,莹莹亮光在他们脸上浮现。
这边惊动了其他人。
佘娘子灵巧旋转飞身而至,纤手伸出一把扣住燕玉微正要拿出法器的手腕。
佘娘子看着娇娇弱弱,手劲却大得很,直接抓得燕玉微挣脱不得。
“放手!”燕玉微哎哟一声焦躁道:“我弟弟——”
“你得想清楚了再动手!”佘娘子厉喝,平日里娇娆的眸子霎时间变得寒光肆意。她加重了手中力道,听到对方喊疼反而笑容更深,“这里不能随意动手。爹妈没教过就敢乱到这儿来撒野?”
燕玉微吃痛叫起来。
本还有些迷迷瞪瞪的燕玉衡听到姐姐的声音瞬间清醒。他当即抽出一把短剑冲向佘娘子。
不能动法器。但寻常武器在这儿不会引起骚动。
佘娘子手中不动,抬脚对着燕玉衡踹了过去。
她一个女子,偏力气比男人还大得多。
燕玉衡被踢得在地上连续滚动几圈,差点就撞到了刚才的呕吐物,幸被王生拉了一把勉强避开,只衣角擦到上面的无数小虫。
本就有些虚弱的他,脊背撞击地面后噗地吐出一口血。血中混杂着更多大大小小的虫子,白色青色红色混做一团。
佘娘子看到血后,瞳中赤光隐现。
她伸出细长舌尖舔舐嘴唇,笑容里满是狰狞的渴望。
“小兄弟,让我在你脖颈上咬一口尝尝血的滋味,我就放过你姐姐。”她说着,舌尖已经耷拉至下巴以下,“就一口我就放过她。怎么样?成交?”
燕玉衡嗓子眼里又在不住吐出秽物和虫子。
佘娘子步步紧逼。
突然间,她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恐惧,下意识脑袋朝左偏避开了一记右来的手刀。
她正气急败坏打算回头教训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没来得及反应,膝盖后方又遭遇一记痛袭。
紧接着便是手肘的麻疼。
对方精准地把握住了让她最吃痛的点。
她下意识松开了桎梏燕玉微的手,也没精力再去问燕玉衡要血吃。回头一看,见是褚音,恨声道:“与你何干!”
褚音轻巧避开佘娘子另一手的突袭,俯身扫腿踢中她的脚踝。看她吃痛腿颤,抬眸朝燕玉微使了个眼色。
燕玉微此时也反应过来。
她放弃了动用法器的念头,拔下头上的簪子朝佘娘子的胸口刺了过去。
佘娘子挥手把那簪子拍飞。因着手肘麻麻的疼感还在,手抬起的高度比预计低了点。虽把簪子拍开,手背却划开了两寸有余的浅淡伤口。
伤口溢血。
佘娘子看到自己的完美肌肤受损,气极尖叫。
她正打算和这几个臭不知好歹的小家伙认真算计一番。
突然。
“够了。”文枢淡淡道,“你有完没完。”
佘娘子秒怂,依然不甘心咬牙道:“是他们——”
“适可而止。”文枢负手而立,语气不容置疑,“你若再胡作非为,休怪我动手。”
听到他动手的字句,佘娘子花容失色。恨恨地看着那三个年轻人后,气得甩手背身站到旁边,地上落下她点点鲜血,却不是红色。
褚音横了眼文枢,“麻烦管好你的人。”
“她说不能动法器倒也没错。”文枢斜睨着燕家姐弟,“若真用了治疗法器引起司幻者警觉,谁来承担责任?”
还没找出司幻者,敌暗我明。
对方激怒下开始围剿模式,想要出去难度要翻好几倍。
燕玉微不理会文枢和佘娘子。
她搀起弟弟,向褚音道了谢,“我先带他回房休息,晚些去找你们。”
燕玉衡却暴躁地一把推开姐姐,“我不用你管。我自己能走。”
“可是——”
“你天天管,日日管。我是大人了不是小孩子!”燕玉衡双目赤红地怒吼着,“你就让我自己走一次行不行!”
面对着脾气大变的弟弟,燕玉微低头沉默地握了握拳。待到十指轻轻松开,她吁口气,抬脸笑道:“那你自己回房去吧,好好休息,晚些我回去找你。”
燕玉衡随口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王生茫然地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褚音一行人这边。向来跟着大部队走的他,面对着大部队骤然分开,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跟哪个方向走才好。
两边都在忙着自个儿的没又搭理他。
片刻后他咬咬牙扭头朝着褚音他们这个方向追来。无论如何,跟着人多的就对了。
八人所住之处,其实是寺院刚辟出来不久。
寺庙后面有片单独的院落,长期给香客们所居。
这里和大殿有段距离,从早课的地方走过去得个二十分钟左右。抄着满是蓬蒿的小径慢行,待到周遭一切安静下来,没了诵经声和饭堂准备午膳的饭菜香味时也就到了。
按理说,褚音他们借宿于此也应该住这儿,不知为何安排在了前面那个一排五间的房子里。
蓬蒿一人多高,密密扎在道路两侧。过长的或绿或枯的叶子耷拉下来,交错着遮蔽前路。若走得慢点,前面人的快个两三步就看不到背影。
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着很近的间隔,力求不掉队。免得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搞丢。
佘娘子的伤口已经愈合。
她翘着兰花指去拨开两侧蓬蒿。初始忍着不吭声,须臾开始抱怨,“怎没人打理一下?若不想打理,本可以带我们走旁的路。非要这般难为人么。”
负责带路的小沙弥可能知道了首座对此的不满,回答的语气里有些生硬:“这位娘子若觉得不好,有本事大可以从上面飞过去。若不会飞,路就在这儿,只能脚踏实地走着。”
佘娘子嘴角翘起嘲讽的弧度,“哟,这位小僧人。你若是觉得我说话不中听,直说便是,何至于这般冷嘲热讽。怎么?觉得我耳聋听不出,还是你们这寺里平日就这般态度待客的?说起来我到过的寺庙千千万,真头一回见到你们这般的呢。你说,我叫了同族姐妹们一起来做个客,又如何?”
说罢她咯咯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虽好听,却透着股子侵入骨髓的寒意。其中警告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
小沙弥到底年纪轻,即便在寺中接受过教导也沉不住气。
他正想反唇相讥,对上那双千娇百媚的眼睛后,发现她本该是眼白的地方居然是金色的。
之前怎么没发现?他定睛再看,金色消失,已经成了正常白色。
小沙弥不由打了个寒战。
他加快脚步,打算速战速决。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首座说了让他带客人们过来,他就必须完成这项工作。
佘娘子却不肯轻易放过他。
明明两人间相隔甚远,中间还隔了文枢。她却纤手一勾竟然绕过去挽住了小沙弥的胳膊。
下一瞬她倏地出现在小沙弥的身边,箍住了他手臂不让逃离,笑着说,小师父干嘛那么害怕啊,我又不能吃了你。
说到“吃”字的时候,她细长的舌头伸出做了个舔舐的动作,舌尖分叉垂到下颌以下。
小沙弥脊背浮起冷汗。
文枢一向管佘娘子管得严,这次倒没理会,由着她上前去,他则脚步微滞停在了后面一下。
两人相错的时候,佘娘子明显身子顿了下。
褚音看向她右手。
文枢挡住褚音视线,走在了她和佘娘子中间。“看什么?”他问。
褚音:“看佘娘子长得漂亮。”
文枢呵地一声笑。
前面佘娘子听见了,回头娇娆地道:“多谢小哥赏识。只这漂亮二字有他在的话我是不敢当——”
一个“的”字还没说出口,佘娘子抬眸恰对上了文枢那张普通至极的中年脸,满腹话语梗在了嗓子眼说不出口。
文枢似笑非笑地看她。
佘娘子讪讪着继续向前,催促小沙弥,“你就不能快点?”下死手狠掐了把他胳膊内侧一下,“哟,细皮嫩肉的,挺不错啊。”
小沙弥被她挟持似的走着,连声应好,声音颤巍巍的都快哭出来了。
王生有点看不下去,嘀嘀咕咕,“对出家人客气点不好吗。”
佘娘子:“你高尚,你伟大。要不你来打头阵?看能比我快点吗?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就他那磨磨唧唧的劲儿,不治乖他,保不住一会儿出什么幺蛾子。”
小沙弥:“我没……”
佘娘子乐呵呵笑着拽开他衣襟从他怀里掏出了一对匕首,拿出其中一把割开他裤腿,又掏出一柄短剑。
这仨东西被她随手甩开丢到旁边蓬蒿林去,咚的几声响,像是砸在人心上。
小沙弥脸色瞬间惨得和白菜帮子似的。
这回连欲言又止的燕玉微也不敢再劝。
褚音瞧戏一般津津有味。
文枢在旁问:“佩服她?”
“还好。”褚音随口答着。
挨得近点看出有问题很正常。更何况佘娘子那作态几乎都紧贴过去了。
前世的时候,她从下属身上查出各种不合规的东西是常事。总有些兵脑子活泛揣有各种小心思。更何况她真的是太年轻了,所有属下都比她年龄大。
当然,那都是她接任初期的事。
任职一段时间后没人再敢挑衅她权威。
不过现在见到有人公然挑衅幻禁之地内的人,还挺有意思。
依着现在的境况判断,只要不触动规则,比如不动法器,也不主动伤害此间人。那么在合理范围内可以适当做些稍稍出格的事情。
佘娘子掏出小沙弥暗藏的家伙什后,更肆无忌惮了。
一会儿娇滴滴问小师父哪里人,一会儿笑眯眯说小师父你是住持的徒儿么,今日这么重要的事情怎的首座让你来办。
小沙弥拼命抽着自己胳膊,没能成。
他已经认栽,垂头丧气说自己是孤儿,从小在这里长大。并非是住持的徒儿,算是戒谨院首座的徒孙而已,平日里做做打杂活计。
褚音听到这话心中微动,突然冒出来一句:“小师父既然是在这儿长大的,想必对这里的情况十分熟悉。那,贵寺一向都香火如此旺盛吗?”
这个寺庙占地并不算特别的大。
但这儿有两百多僧人,算是容纳出家人比较多的。
先前她就发现此处寺小僧多,上早课的时候都有些挤,有点不合常理。
除非是原本寺里没有那么多人,忽然兴旺起来吸引了众多僧人前来。伴随着人口骤然增多,各项设施没来得及齐备也还没能扩建,使得日常居住都局促得快成了问题。
果然,小沙弥道:“我小时这里还清冷得很。前些年开始香火旺盛起来的。”
说着他一脸崇拜地道了声佛号,“幸好住持大师游历后带回了福气,让我们跟着沾了光,从那时起才有了兴旺的景象。”
什么福气不福气,不像是出家人讲出的话,倒像是走了狗屎运似的。褚音追问:“那住持大师当时回寺的时候,有没有带来什么特别的东西?”
她始终觉得那面摊店老板是个好人,不会骗她。
如果面摊老板说的是真话,而大肉虫是司幻者丢失而又带不回去的东西。那么大肉虫是怎么到这儿的?
为什么它在这里的存在如此合理?
倘若是它给这个寺庙带来的好运,好似就说得通了。因为它已经成了寺庙的根基,所以离不开。因为它是住持抢夺回来的,所以司幻者让它占了住持的身子。
夺取的一切终将归还,只不过以另外的形式。
小沙弥先前一直都看上去和常人无异。说的话顺畅,做的事麻利。
可听到了褚音的问话后,他却如机械卡顿,僵硬走了几步,慢吞吞说:“没、有。住持没、带回,什么。”
褚音微笑着“哦”了声。
话虽这么说,可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文枢若有所思地看褚音一眼。
她刚刚问的都很关键。
再次打破了现有的僵局。
很显然,褚音所问问题的答案受到了司幻者的限制。小沙弥完全不能按照本来的事实答出来,说出口的一字一句都带着阻滞的违和感。
就如他们想要对上死亡名单,询问僧人们关于寺里有谁消失时一样。
明明僧人们身边陆陆续续不见了不少人,可谁也不曾答出过那些没了的僧人具体是哪些。
由于幻禁之地的规则不能随意更改,很可能在客人们进入这里之前,某些问题的答案已经被司幻者给“屏蔽”了。
这种表现,恰恰说明褚音的问题正中要害。
燕玉微也感觉到褚音那几句问得好。具体怎么个好法,她说不出所以然来。
鉴于有燕玉衡这个伸手摸尸体的反例在前,轻举妄动显然不是明智之举。燕玉微和其他人虽没有搞清楚状况,也都默契地没有多问多动,免得再生出事端。
不多时蓬蒿路到了尽头。
眼前赫然现出个干净小院儿。天气闷热,院中传出阵阵腐臭。苍蝇嗡嗡嗡地乱飞,主要集中在最中央的那一间。
小沙弥恰停在这间屋前,道了声佛号,打开锁请众人入内。
佘娘子目的达成,也不再纠缠他,细腰一扭转到众人身旁,跟着进屋守在门内侧。
王生怯怯地跟在她旁边,缩着脖子在小沙弥的凝视下杵在门边没敢进去。
褚音和文枢、燕玉微入内查验尸体。
刚迈进门便是浓郁腥臭的气味。
那股臭味像是搁置了几十年不曾理会的腐烂厨房垃圾,如有实质般从四面八方而来,挤压着人的躯体。即便刻意屏住呼吸,也能从全身毛孔钻入,窜进四肢百骸,让人避无可避。
燕玉微当即就不行了,差点昏厥。
褚音虽在战场上遇到过放置很久的尸体,但那时候有高科技应对,现在条件相当质朴,遇到这个情况也有些难以忍受。
屏住呼吸没用,且不是长久之计。不屏息的话,可能几秒钟功夫人就没了,硬生生被熏死。
她正想着怎么应对眼前情形。
文枢随手拿了个东西给她。
是片巴掌大的小木片,不知道是什么植株的枝干晾晒而成,拿在手里就让这屋内气味减弱到几乎于无,呼吸也顺畅起来。
褚音见他只给一片,便掰成两半,把其中半片给了燕玉微。
燕玉微这个时候已经几乎昏厥,迷迷瞪瞪接过后重重喘息几下才缓过劲儿。“我没事了。”她说。
对于文先生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她不会多问多管。如今妖鬼横行于世,但凡敢在外面行走的,谁没点傍身的本事呢。
三人继续向内行去。
侏儒书生的鬼尸留在住处被李货郎守着,没有搬来。
此间大多数尸体已经现出腐败,尸块软烂不太好辨别伤处。昨儿那个还比较新鲜,恰放在屋中对着门的地方,搭眼能看到,便先从这开始。
燕玉微认真打量着,指了胸口贯穿伤问:“这是剑伤?”想想又觉得不像,“剑伤应当扁一些。”
这个太圆。
褚音凑到伤口附近细看。
因为内脏被掏空,那贯穿伤的前胸部分跟随着皮肉被翻开到旁侧,内里戳断的肋骨还残留胸中。后背的伤口尚算完整,对照着前胸翻开的那处被穿透的空洞位置,明显是从前到后一下子穿过的。前后空洞一样大小。
褚音凝视皮肉和断裂的骨头上凶器残留的些许渣末。辨别片刻后,沉吟:“像是木头或者竹子。”
“是竹。”文枢断然道。
褚音沉默。
院子里长满了蓬蒿,没有竹子。
想找出凶器,那就得看寺里有哪些东西是竹子做的了。
尸体状况很惨,肢体七零八落,皮肉也都不完整。但这些都是死后造成的,死前的致命伤应该正是那贯穿的一处。
“凶手力气较大。”燕玉微道:“很可能是男子,也有可能像我们这般从小练过的女子。”
她说着朝门口看过去。
佘娘子正杵在那儿盯着小沙弥,闻言一个激灵,回头见到燕玉微目光,恼了,秀眉倒竖,“看我做什么?真是我干的,当时就来两口新鲜的,犯得着大晚上馋的要死?”
燕玉微也怒了,“我又没看你!”
她其实是透过门口看向外面的小沙弥。
佘娘子却不信,抱臂冷哼,“你对我素来有偏见,从刚到这儿就开始了。怎么?敢做不敢认?”
两人针锋相对,你一言我一语的谁也不让谁。
小沙弥目瞪口呆望着口齿伶俐的她们俩,都忘记去盯着里面的人。
趁着这个机会,褚音和文枢走到了屋子最里侧,快速查看早些的尸体。
因着尸体腐败膨胀碎烂,想要查看细节其实比较困难。但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仔细翻看死亡细节,而是另外的东西。
“找到了。”文枢说着,招呼褚音过去看,“你瞧这里。”
文枢脚尖到墙壁之间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摆着好些仰躺着的头颅。
头颅啃食得相当干净,不止脑浆一点不剩,外面的皮肉毛发也丝毫不见。现在整整齐齐的排在一起都干透了。
干透的颅骨里,有的空无一物,有的放置着不知什么米和红色液体混作一团的东西。看样子像是血液,可从尸体取出的血液没道理那么新鲜,至少早已发暗了才对。眼前的液体鲜得像是前一秒刚刚取出。
褚音打量着干净的颅骨:“那些小虫子啃的?”
大肉虫的蠢笨她见识过,做不了这种精细活。
“不清楚。”文枢说着,腕间翻转,手中蓦地出现了个布袋子。袋子一寸半见方,看着挺小,但他手一抖就捡起其中一个头颅扔到了袋中。
显然袋子并非凡品而是储物法器。
王生一直紧张兮兮地在门旁守着没有跟过来,自然没见到这戏剧性的一幕。
他见二人久在里头不出去,问:“你们在做什么?想想燕家小哥,对尸体客气点,别惹了寺里不高兴。”
说着紧张地朝外不住张望,揪着衣襟,“好渴啊。没想到出来那么久喝不到水。”
褚音没有接王生的话。
她正无语地看着文枢,“……你是真不怕死。”
居然敢用指尖直接接触那种东西。
文枢笑笑,“若你肯,你也可以做到。”
褚音对这句话不屑一顾。
她早就发现了这男人很能装,此时听了他这话后更是懒得理。
她也行?
把她当鬼哄呢?
此刻燕玉微终止了和佘娘子的“对望”。
她们乍一停歇,外面小沙弥恍然记起要留意里面的动静,大步走到门里催促:“做什么呢?快些快些。看一眼就该走了,磨磨蹭蹭的小心被首座责罚。”
王生拉长了脸,“什么责罚?我们又不是寺里的,责罚我们做什么。”
小沙弥还欲再言。
佘娘子笑嘻嘻伸手作势要挽上他手臂。
小沙弥吓怕了,嗷地声叫着跳开她的桎梏范围跑回院中央。
经过这么一打岔,屋里的人索性都走了出来。小沙弥等人齐了,锁好门带着一同往外走。不知是不是错觉,回去好似快得很,没几步就回到食堂所在的位置。
那防避尸臭的小木片居然是消耗品。在屋里的时候就越来越小,此刻已经完全消耗殆尽一点都没留下。
褚音想要看看文枢带回来的头颅。万一从里头寻到点什么线索,能够让当前的事件出现大的进展就好了。她正思量着怎么避开众人问问他,便见文枢使了个眼色。
她会意,想着等他有机会叫她同看的时候再说。
不过短短功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居然到了晚膳时分。
回来的路上正遇到一行人抬着侏儒书生的鬼尸而去。
燕玉衡一脸青白地来到食堂门口,轻声问姐姐:“咱们吃午饭了?”怎么一眨眼就到了晚上。
燕玉微也觉得今天时间流速和前几天不太一样,想到昨儿晚上也就几分钟的功夫,对比之下今天白日时间这般不对劲已经算很正常了。
于是道:“你肠胃不好,午饭不吃也没事。”
燕玉衡“啊”了声,顿时想不通到底是自己少吃了一顿还是午饭压根就不存在。人多口杂,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
借了晚饭大家齐聚的时候,燕玉微提出想要和李货郎调换房间,与弟弟同住一屋。
她很怕今天晚上出事的轮到弟弟。
现在的燕玉衡,不只是嘴巴里在往外冒虫子,耳朵和眼睛里也在慢慢地往外溢出白色小虫。它们好似是那种青色大肉虫的新生儿状态,源源不断往外跑着,大有凭着弱小身躯以数量取胜占据外面世界的架势。
看燕玉衡现在的模样,在场人大部分都想着,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他。
因为司幻者已经开始对客人们下手,而燕玉衡这样,分明是手欠动了不该动的尸体导致的后果。
燕玉微本以为李货郎会答应。只是换个房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同住的褚音刚才已经同意了这个提议,愿意和李货郎住在一个屋子。
不料之前很好说话的李货郎一改之前的温和做派,竟是拒绝了。
“我不换。”他旁边坐着文枢,像是怕扰到文枢安坐似的,把货担往自己身边拽了拽,“燕小哥和我一道反而安全点。”又笑问褚音:“凌小哥觉得呢?”
褚音不懂这个时候为什么会问她。她哪里知道啊。于是貌似不在意地扫过他竹制的扁担和货担,回以一笑,“我都行,看你们安排。”
模棱两可的答案。
李货郎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今晚所有人都不太有胃口。
褚音还算食欲不错的,也只半碗饭和几口清汤就作罢。她吃完后,抬眼扫过屋内,恰好见到佘娘子担忧地望着燕玉衡。
此时的他正吞咽着冒出香气的热腾腾素包。
脸上不时掉落的白色小虫沾到冒热气的包子上,像是脂肪瞬间被烤糊变成一个个黑色小点,伴随着他张口的动作又跟着素包被吃了下去。
看他咽下虫子尸体,佘娘子下意识跟着作出吞咽的动作,忽而惊醒,紧张抚了抚胳膊上冒出的鸡皮疙瘩。
晚膳已毕,有小沙弥催着众人回屋去睡。
来者不是今天下午带路的。
这里和尚人数很多,做杂事的小和尚更是一大把。每次来通知客人都会换个。眼前这位比起下午的性子更暴躁点,但凡有人询问,回答时的字句都仿佛喷着火。
他言明必须两人一间。
当然了,死了同屋人的王生不在此规定之列。如今客人数量是单,王生便可以独住一处。
燕玉微主动换房没成功,此时便问小师父可否帮忙调整。
小沙弥当即拒绝。
他看燕玉微还要再问,就道:“若有人想换房间,可以。今儿下午你们去的那间还没人住,空着。若想换房的尽管去那儿住着。”
下午去的是放置尸体的屋子。
所谓空着,是没活人居住。要尸体的话倒有一堆可供选择。
燕玉微嘴唇翕翕,脸色煞白。
燕玉衡生怕姐姐再说出不合时宜的话,一再申明自己没事,又低声说:“僧人说了不能换就算了。倘若硬换房间会引发死亡呢?姐姐若执意与我一道,反而害了我。”
这样的话终是让燕玉微不再吭声。
她再怎么担心弟弟,也不能在幻禁之地把这些人给惹得太生气。毕竟是司幻者的人,闹得太僵可能到最后一个都跑不掉。
众人各自散去。
燕玉微让弟弟走慢一点,跟在他身旁嘘寒问暖,低声叮嘱。
姐弟俩说着话。身为同屋却是外人的褚音打算先行回房,刚迈步到院子,就见文枢朝她招招手。
褚音走到他侧旁。本以为照着他之前的意思,等晚些有机会了两人一起看看带回来的头颅。
哪知道他居然手一伸直接把布袋塞给了她。
“你赶紧回屋。”文枢瞥了眼正跟在弟弟身后关照的燕玉微,低声道:“独自看完速速还我。”
褚音:“……”
居然舍得让她独自来看?
就不怕她暗中做手脚?
突然被这男人如此信任着,倒让人怪不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