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玉微没想到弟弟会出现这个变故,踉跄着过去拉住他胳膊,连声质问:“怎么回事?你怎么沾上这东西的?”
文枢犹还计较刚才所听到的,桀笑一声,“谁让他手不干净,没弄清是什么就非要去摸。”
说的是侏儒书生的尸体。
之前他说话不中听,燕玉微都忍了。现在自家亲弟弟被嘲讽,燕玉微怎么忍得?当即扭头呵斥,“不会说话就少说点。也不怕讲太多折了寿命。”
佘娘子花容失色,也不退在门边了,过来拽燕玉微一把,不住小声提醒:“少说几句,少说几句。”
燕玉微甩开佘娘子的手,扭头训斥自家弟弟,“你好好的手欠什么?嗯?在家的时候我和你说过多少次,别动不动就自以为是地胡作非为。看吧?吃亏了吧?该!”
口中说着活该,望向弟弟的目光全是恨铁不成钢的关切。
他们姐弟俩也是以姐姐陪伴弟弟赶考读书为由,暂住这里的。因此对外不提门派宗门之类的字眼。
文枢眼眸半眯,沉沉地看着姐弟俩。
褚音几步过去挡住了文枢的视线,与燕玉微道:“还是先找出凶手吧。拿住凶手的话,燕小哥哥的病许是就好了。”
被她这一提醒,燕玉微稍稍冷静。
是啊,想要让弟弟恢复正常,最有效的法子就是杀了此地司幻者。
不然那鬼尸过来的虫子如附骨之疽似的跟随弟弟,除非总宗门肯出手相助不然是好不彻底的。
可是,他们姐弟不过戊字弟子,并没有高阶法器。不除去司幻者走出这幻禁之地,他俩根本联络不到门派,更无法找总宗门求助。
只能动手解决才行。
燕玉微深吸口气,与褚音道了声“多谢”,又说,“我们先去住持那边看看吧。”
小虫子肯定和大虫子有关联。住持既然是大虫子,找到住持,顺藤摸瓜可能就把司幻者找出了。
文枢却问:“你们不去看尸体了?”指的是前些天死的人。
刚才她们还在谈论着去看之前死去的那些尸体,因为燕玉衡的变化才改了主意。
燕玉微不想搭理他。
佘娘子拼命朝她们使眼色,示意答话,别惹怒了那家伙。
燕玉微只当没看见。
褚音见文枢望向这边时一直盯着的是她,便问:“先生有何高见?”
她这样一搭腔,文枢的态度明显松缓了些。
他按住椅子扶手站起身,“住持暂且放一边,我和你们一起先过去看看那些尸体。”
燕玉微想了想,弟弟反常的起因也是尸体,虽他是鬼尸,其他那些是僧人尸体,总归都是司幻者所作。便点点头答应下来。
燕玉衡着实吓到了。想要拉住姐姐,伸手后想到自个儿身上的虫子,缩了回来,拼命摇头,“姐,你们别去。这里的尸体怪得很。”
文枢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倒是怪起尸体了?你不伸手,它能主动跑你身上还是怎么的?”
他态度十分倨傲。
偏他身材极高且有种上位者的冷厉气度,眼眸半垂看来时透着凛冽,不怒自威。
燕玉衡快速权衡之下终于决定闭嘴。
王生抽抽搭搭地收拾着东西。和其他书生一样,他也背着放书的箱笼赶考。
此时他正压着被扔到地上折坏的书册边角,压好一本放回箱笼一本。闻言撂下手里东西腾地下站起来,“我、我跟着你们一起去。”
他眼神闪烁地看着屋子内部,声音紧绷,“我不要自己留在这儿。”
“留在这儿也没甚要紧的,有我陪你。”李货郎说,旁边搁着盖得密密实实竹篾做的货担,其上的扁担用一整根圆正的粗竹制成,“我正打算留在这里帮忙守尸体,不如我俩在这里做个伴。”
王生看看地上的鬼尸,又看看李货郎,更紧张了,“不、不用。我还是跟着先生他们吧。”
显然觉得跟着大部队更放心。
李货郎无所谓地笑笑。
文枢不悦地扫了眼那没有主心骨看着不太中用的男人,当先朝屋外走去。
刚出屋子,褚音便发觉了改变,“你们听,外面的雨停了。”
之前到院子里的时候,顶着上面大太阳还能听到寺院外的大雨声。现在忽然没了那个声响,周围好像是骤然安静下来。
燕玉衡捂着嘴自顾不暇,完全注意不到周围环境。
燕玉微“啊”了声表示赞同,“是停了。”说完眉目间凝起一股子愁绪。
按理来说雨停了是好事,但在这个借宿客人被杀的档口出现,此种转变反而隐隐透出不详。
更何况现在弟弟也着了道。
文枢扫一眼天空,负手轻哼:“事出反常必有妖。”
佘娘子拢了拢鬓发,“不一定就是妖啊。”
文枢转头看过来。
佘娘子哽住,不敢再吭声。
一路走去,褚音惊讶地发现,文枢和佘娘子保持着一种疏远又不会太远的距离。
佘娘子无法离开文枢太远,又不敢和他靠得太近,因此保持着适中的距离,跟在他的身边。
而且自始至终,她都保持在文枢的左侧。
褚音的目光落在了两人那看似空落落的双手间。
一行人去找僧人们问起前几桩命案。
小沙弥们在寺中没有话语权,无法决定能不能领他们去看尸体。其中一个小跑着去请人,不多会儿,戒谨院首座过来,负责和客人们相谈。
“可以是可以。”戒谨院首座面露为难,偶尔低头的时候露出脑袋最顶上的戒疤,“只需要住持大师点头。”
文枢很懂似的“哦”了声,“需要香油钱?说个数,多少我都付得起。”
这话简直太壕横了,所有人齐刷刷朝他望了过去。
佘娘子仿佛知晓他确实非常有钱似的,听闻他这话后居然面露释然,难得的没有说出反驳的字句,甚至还赞同地嗯一声。
褚音顿时佩服极了。
相较于上辈子的钱相对于她来说只是数字而已,现在的她可真的太缺钱了,吃了上一顿就没下一顿的那种,能有饭吃全靠旁人救济。
哦不,狭隘了,甚至接济她的都不一定是人。
如今遇见个会赚钱的就觉得厉害。
文枢初始很坦然,被褚音灼灼目光瞪得有些不自在,掩唇咳了咳,问戒谨院首座,“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戒谨院首座垂眸片刻,面露难色。半晌后道:“你们与我去见过住持大师后再说。”
当先走出屋子。
众人都跟着出来后。
文枢还在悠悠然地追问首座,“若住持大师点了头,你们应该就不再反对我们去看尸体了吧?”
“那是自然。”首座道。
文枢看他脸色不善,就很客气地恭维几句。
可惜文枢自带一股子傲气,便是十分客气的字句,从他口中说出来也好像是来自上位者的施舍一般。
于是戒谨院的首座被恭维后反而脸色更差了。
燕玉微懒得搭理自家那不成器的弟弟,走到褚音身边,“你看这大和尚的话有几分真?”生怕被对方听见,侧头悄悄偷瞄戒谨院首座,估测着彼此间的距离,控制住讲话的音量高低。
褚音:“说不好。许是三四分吧。不过他既是松了口,那就好办许多,只让住持点头就行。”
一旁王生不停地揪着领口。
领口就在喉咙附近。
燕玉衡觉得嗓子眼里在冒虫子,本努力憋着,被王生动作给激得看向他喉咙位置,就想呕吐,便恼了,埋怨,“你能不能别乱动。”
“我渴。”王生嘟囔着,“这里的水也不知道什么做的,不解渴。”
佘娘子扭着腰哧哧道:“喝点人血你解渴不?等会儿那些血许是还没干透,你去嗦几口就行。”
王生尴尬地笑,“昨儿晚上大家都是开玩笑,你还当真了么。”
佘娘子不屑地撇嘴。
燕玉微发觉弟弟的性子开始有些暴躁了,过去小声呵斥,顺带宽慰几句。
文枢踱步到褚音身边,“你怎么看?”语气温和。
“什么?”褚音不解。
文枢:“命案。”
“没看法。”褚音道:“尸体都没见到,能看出什么花儿来。或许您老有什么见解,不妨说出来让我等后辈聆听一二?”
文枢笑笑,不置可否。
就在褚音以为他不会开口提及的时候,到了住持大师屋外,文枢却低低与她道:“它急了。你看,雨已停,虫子也堂而皇之出现,还死了个客人。说明它等不及要动手了。”
说罢,迈步入屋,丢下一句,“你小心点。毕竟你的肉对它来说,很有吸引力。”
褚音脚步忽而顿住。
她知道,文枢说的“它要动手”指的是那大肉虫的主人,而非大肉虫。
问题是这些事儿他怎么知道的。
或许,他也是推测得出结论?
迈过门槛进入屋中,光线骤然变暗。屋子共有左右互通的三间,现在位于当中那个。
原本窗明几净外面又是太大阳,应该极其敞亮。偏偏这儿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熏人臭味,像是十几个宿醉的人集体呕吐在了这儿。
当中太师椅上的人苍老干瘦。
他身披血红色金丝袈裟,亮丽夺目的颜色衬得他脸色肤色愈发惨白泛青。拿着佛珠的五指肌肤光滑,和面部纵横交错的褶皱形成了鲜明对比。
袈裟内的衣裳领子很高。衣襟交错的位置,隐约可见有道横着的血线似有似无地藏匿其中。
此时的他像是闻到了极致的美味在靠近,胸前衣裳润湿一大片,显然是里面的大肉虫在流口水。
因为食欲,躯干里它的身体蠢蠢欲动。伴随着里面的动作,脖颈上的脑袋愈发颤颤巍巍。
褚音无语。
她发现,想要这只大虫子稍微点个头其实并不太难。
难的是那摇摇欲坠的脑袋点过之后,还能否好端端地立在脖子上面。
首座一本正经地向住持说起客人们的诉求。
洪亮的声音抑扬顿挫。偶尔停顿的时候,耳力好的可以听到屋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其中的还有吞咽的咕噜声。
首座浑然听不到似的继续着自己的禀报工作。
燕玉微侧头去看褚音。
她知道此时想让大肉虫点头的话困难很大,因为它最喜欢的美食在这儿,它按捺不住食欲蠢蠢欲动。
若非幻禁之地的司幻者是它主人,让它装作住持的时候必须作出最好的模样,想必现在它已经扑到美味的身上啃食了。
所以现在的它不动则已,一动很可能直接往凌妹子身上扑。那时就不是点头了,而是直接掉脑袋。
褚音也很为难。
住持是寺庙里面地位最高的长者。
如果说客人们的一个请求就能让住持掉了脑袋,幻禁之地绝不会放过他们,肯定用这个借口来让和尚们开始围剿模式。
到时候一个都跑不掉。
之前她和大肉虫对打没出问题,纯粹是错在大肉虫。想必它没有经过司幻者的同意私自行动,故而褚音反击没有引起大骚动。
看来这儿也有既定的规则要遵循,便是司幻者,定下规矩后也不能随意更改,不然那么多的各色物种在这儿,很容易乱套。
眼下,怎么精准把握住住持点头的幅度,这是个问题。
褚音有格斗天赋,加上后天训练。虽然换了个身体后力度如何还不清楚,但精准度绝对足够。找个小物件比如小石子,弹过去迫使住持稍微“点头”还是能做到的。
反正不论点头幅度多大,只要点了就成。
褚音暗搓搓地四顾看着寻找趁手的家伙什。
没想到她还没找到合适的小石头,比这更不要脸的做法出现了。
文枢忽而上前。
他抬指在住持后脑勺上往前轻轻推了一下,眼看着那脑袋要往前掉,顺手揪住光头脑后苍老褶皱拉回原位。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
做完这一切,文枢负手而立泰然自若地说:“啊,大师点头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事到如今离得那么近,在场谁都发现住持已经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似的,脑袋和四肢躯干都各忙各的,更遑论点头之类的正常做法。
什么点头,明明就是被文枢一推一拉的结果。
且是堂而皇之做的。
偏文枢十分坚定地重复了遍:“刚刚住持大师已经点过头,首座看到了吗?”
这睁眼说瞎话的做法简直太无耻了。
但褚音喜欢。
因为省时省力。
毕竟首座当初答应的,住持点头就行。而这个举动已经让住持达到了“点头”的目标,虽然太过明目张胆。
而且戒谨院首座的目光一直在住持身上,不可能看不到,想要否认都做不到。
果然,戒谨院首座十分为难地沉吟许久,显然想给否定答案,却无法做出违背正常规则的举动。
文枢火上浇油,“若首座无法同意,不如让住持摇摇头来证明不愿意。”
他笃定地傲然笑着,不依不饶,“只要住持现在很明显地摇摇头,让我们知道他刚才的点头答应不过是错觉就可以了。”
首座顿时沉默。
褚音明白他的苦衷。他如果想让住持摇头,就得想办法让那摇摇欲坠的脑袋左右晃动。
很显然,他也觉得让那颗头颅来回晃动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全身的皮肤和躯干都能用新尸体的来代替,偏那脑袋只有一颗是住持的,也只有这个脑袋在寺院里威信最高、最好用。
换脑袋不是明智之举。
整个幻禁之地都从属于司幻者的思维模式下。
无论首座是不是司幻者本人,都得以司幻者的利益为重。
最关键的是,若他动了那颗头颅达到住持大师摇头的目的,也就证明了刚才文枢的推拉是合理的。
而文枢正是揪住了这一点,逼着他不得不退让、从而达到让他认同之前的说法和答应看尸体的目的。
褚音狐疑地打量了文枢一眼。
她总觉得这人身上有种诡异的违和感。
但一时间又说不出这种违和感的来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