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段时间来,说是住持大师讲佛法,其实都是明证院首座在做这件事。住持不过挂了个名罢了。
燕玉微坐在后面都闻到了那股子味道。
盯着那怎么看都不太对劲的住持,她想到褚音说过的话。
以前见到住持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年纪太大了身体成为这副样子。如今想来,却是大肉虫在里面顶着人的头颅和皮囊在撑着。
也不知道它偌大的身躯是怎么塞进小小的衣裳空间的。
只是,如果住持大师早已死亡,后面的人死了是需要补充四肢和皮肤。为什么后面的人的头也都没了?
她疑惑着朝褚音望过去。
却见褚音正坐在最前面扭头朝后四处快速观望。
褚音现在没工夫理会燕玉微的目光。
她已经发现了住持不对劲,但这不过是证实了她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而已。她现在正考虑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护着大肉虫的人是谁。
她迅速去记住寺中每一个和尚,唯恐司幻者发现了她的举动后再命人过来阻挠。
即便司幻者不可能控制住偌大场景里的每一个细小地方,但,大肉虫就在这儿。司幻者想要知道她的举动太简单了。
果然,下一刻,屋里所有的和尚齐刷刷朝她看过来。以她为中心,他们一个个陆续起身,开始朝她这个方向靠拢。速度很慢,但总体趋势显而易见。
最可怕的是,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们七窍开始流淌起虫子。
没错,就是流淌。略大的仿佛菜叶上长出的那种青色肉虫,连同许许多多的或是白色小虫或是小到尘埃一样的透明色微小虫子,它们汇聚在了一起,从和尚们的七窍往外冒。
因数量太多且移动速度快,乍看过去仿佛水流一般。
褚音离开座位一步步朝着门口方向后退、
忽的有人不知怎的出现在了她身后,声音冰冷地问:“你在看什么。”
是个五官端正的年轻和尚,眉目肃然。
他和刚刚随他而来的几个小沙弥的七窍是正常的,没虫子。
“这是我们戒谨院首座。”有小沙弥在旁恭敬介绍着:“首座见施主不认真听早课,故而来问。”
褚音恍然。
戒谨院的管着寺里规矩,如今他们入了寺里,也得归他管着。
于是道:“抱歉。我不懂寺里的早课应该如何端坐、如何去听,想要看看其他大师们的做法模仿一下,故而东张西望。”
这个借口十分合情合理。
她本就是刚来的,第一次听早课,观摩学习太正常了。
戒谨院首座顿了半晌,挑不出她错处,只能点点头,“学会后就收敛些。”转身离开。
伴随着他的离去,屋里和尚们七窍里冒出的虫子也在一个呼吸间骤然消失不见。
褚音望向戒谨院首座的背影须臾,快速把刚才没能看完的几个地方看全了,忙朝燕玉微使了个眼色,示意离开。
燕玉微刚才也被和尚们身上冒出的虫子吓到。
但她明白,在幻禁之地不能任性妄为,硬生生把惊骇吞到了肚子里,一言不发等待着。现在得了褚音的示意,她赶忙跟着出屋。
“那些是什么虫?”燕玉微抚了抚胳膊上冒出的鸡皮疙瘩,犹有余悸地抖了抖,“怪吓人的。”
褚音:“不知道。不过,应当是住持在司幻者的授意下安排的。”
住持是大肉虫。
小跟班就是一群群小肉虫。
它虽然不能说话,但它“手下”们也不能说话。方才它们在屋里进行无声无障碍交流时,甚至不会引起褚音和燕玉微的注意。
现在已经到了院子中无人的地方。
褚音小声道:“燕师姐应该发现是住持了吧?”见燕玉微默默点头,又道:“我刚才记下了所有僧人的相貌。今天如果少了谁,我应该可以认出来。除非他没参加早课。”
譬如那戒谨院首座,就是早课期间进来然后出去的。
燕玉微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刚才褚音不和她似的坐在靠近门口的后排位置,而是去了第一排往后不住地看。
本以为新人妹子是为了去查肉虫会是谁,没想到还有这么个目的。
但她有些怀疑,“你真能那么短时间记住每一个人的相貌?”
这得多强的记忆力才能做到。
褚音笑笑没辩解。
在她看来,身为星际指挥官,快速记住每一次战斗时所带领的士兵资料是最基本的能力。
但凡她见过的人,无论下属或者是敌人,看过就不会忘记,甚至不用副脑去人脸识别就能瞬间记起。
机械类的东西虽快,却不如自身更可靠。有时遇到信号中断或者机甲出问题的特殊情况,她的才能就能完全体现出来。
超强堪比副脑速度的记忆力,也是她能这么年轻就当上指挥官的原因之一。
不过燕玉微还有其他疑问:“住持应该在我们到之前就死了的,因为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是今天这种状态,且后面的死者没有那么年老的身体。可若他死得那么早,为什么后面人的脑袋还要被砍掉?”
能扮作住持,已经是那虫子在这个寺里能混到的最高级别了。
它还要其他人的身体说得过去,毕竟住持大师的皮肤已经松弛衰老,指不定挂不了几天就得破洞需要更换。
可还需要其他脑袋,求什么?
头如果换了它就不再是住持大师,它行事不再方便。而且后面确实也没再更换头颅。
燕玉微百思不得其解。
褚音仔细想了想,“或许是缺什么补什么?”
按照此地司幻者剥人皮和砍躯体的情况来看,他很喜欢这样。
“不缺啊。”燕玉微迷惑,“脑袋已经有了啊。”
就是住持那个。
“可它蠢呐。”褚音沉吟,“或许它主人希望它变聪明点,用人脑来供着吧。”
燕玉微恍然大悟,觉得很有道理。
只是想到那种情形,不由得心里泛起一阵恶心,差点直接呕吐当场。
阳光刺目,晒得院中树木枯叶纷纷掉落。地上一片金黄,踩上去吱嘎吱嘎作响。那声音听着不太舒服,仿佛脚下的不是枯叶而是动物骨头。
燕玉微踮着脚不太敢往下踏,低声嘟囔,“怎么回事,之前还不这样。”
两人小心翼翼回到食堂。刚走到门口还未进屋,听到里面传来嚎啕大哭。那声音中气十足,一听就是胖书生。
“呜呜呜……怎么会……我刚才起来的时候去他床边问他要不要一起来吃饭,他没动静,我还想着给他带点回去吃。”胖书生的声音有些哑了,“谁知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没了!没了!”
食堂没有其他声响,唯有他的嚎哭响彻云霄,刺激得每一个人都心里发毛。
褚音哑然,扭头和燕玉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眸中看出了不敢置信。
侏儒书生死了?
一个鬼,居然被杀。
最可怕的是,这说明司幻者开始对借宿的客人下手了。
安抚住瑟瑟发抖的胖书生,看他恢复心情重新开始不停喝水了,一行人才往他们的屋子里去。
两书生的房间挨着昨晚聚集的小厅。
小厅的东边先是那一男一女的屋子,再是褚音和燕玉微。往西先是俩书生的,最西端则由燕玉衡和货郎居住。
过去的路上,燕玉微问弟弟:“之前听过异常声音吗?”
他的房间和死者挨着。
“没有。”燕玉衡到现在还一脸懵,“我睡得挺好的。”沾枕即睡,连个停顿都没。醒来还是被同屋李货郎叫起的。
燕玉微叹了口气,和褚音共同往西侧屋里去。
房间有些凌乱。比起褚音她们经历过一场战斗的房间还好点。
王姓胖书生的包袱不知怎的被打开了,东西散落一地。书册占绝大多数,都是读书人平时要念的那些。其他诸如文房四宝混在其中,有些已经损毁,品质不错的一方砚台磕破了个角。
王生嗷的一声心疼捡起砚台,都顾不上去管死人了。
侏儒书生的东西十分简单,一个小包袱,被打开,里面就两件衣裳,上衣还是特制中间有个大洞的,正好合他体型。
众人简单看看,没什么特别的,顺手帮王生把东西捡起来。
褚音这个时候听人谈起方才知道那一男一女是同往一个目的地去,结伴而行。看上去中年的男人姓文,自称文枢,大家称一声文先生。
娇娆女子则是佘娘子。
明明说是结伴而行的同伴,俩人却很奇怪。文枢对佘娘子十分不客气,甚至待她十分威严。
佘娘子对旁人都敢嬉笑怒骂,没点顾忌。偏在文枢跟前战战兢兢胆小如鼠。
大家只装作看不出这俩人间奇怪的相处模式。
各自从五湖四海而来,物种都能不同了,谁还能在乎那些个模式?
文枢饶有兴致打量着侏儒书生的尸体,意有所指地说:“居然是实体。”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燕家姐弟却并未停留,而是落在旁侧褚音身上,“我眼睛不太好使了,劳烦这位小哥过来帮着仔细看看。”
燕玉衡有些不忿。
他和姐姐乃宗门内门弟子,那新来的一看只是外门而已,为何先得了旁人青睐?
即便那文先生的青睐并不值什么,可他心里依然愤愤不平。若文枢目光没扫过他和姐姐就罢了,居然是扫过后依然不屑。
燕玉衡当即上前,“我也一起吧。”说着蹲下伸手翻动尸体。
文枢面色微变,并不阻止,只在旁冷冷看着。
燕玉微知道新人妹子的厉害,又见文先生眼神不善,忙过去扯了弟弟到一旁。
佘娘子忙帮文枢把新人小哥请过去。
褚音走到尸体旁并不动手,仅仔细绕着打量观看。
侏儒书生已经是鬼,按理来说死了也是魂飞魄散或者化为更可怕的厉鬼,长时间内会以人们看不到的飘忽状态存在。
但幻禁之地显然和寻常地方有所不同。
在这里,他死了后居然以鬼尸的形态出现。而且这尸体该有的伤痕一个不少,并没有因为他是鬼而有所消弭。
大空洞自不必多提。头没了,四肢皮肉只剩下小半,大部分被剥了下来,露出里面的森森青骨。
没错,他没有肉与筋脉,只有皮和骨头。
且那一身的骨头都和人类不同,扭曲变形不说,颜色也青得像是被浓绿树叶挤出来的汁液浸泡了十几天的样子。
青骨表面好似在动。
初时还以为是此鬼骨与旁的不同,细看才发现是有青色的肉虫在上面一拱一拱地啃食着。当屋里偶尔静寂没了说话声时,还能听到轻微的啃食声。
一只小肉虫自然没那么大的本事发出人耳可以听到的声响。可密密麻麻加起来有着成万甚至十万之数的时候,那就非常可观了。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好像很美味。
虽这吃的是鬼的骨头,而且是青色的。但听上去却如啃在自己的身上,全身的骨头都能感受到那一个个小嘴啃咬着的痒痛。
褚音将尸体情形细说给众人听。
王生正哽咽着收拾还没归拢好的东西,文枢若有所思垂眸望向尸体。佘娘子后退几步挨近门边,她倒不怕尸体,她是想尽量离那可怕的男人远一点。
燕玉微模仿着褚音刚才观看的架势凑过去细细瞧着。
燕玉衡刚开始还没事,可不知怎的,眼睛落在那些小肉虫后就挪移不开了。越看越久,有些受不住。
之后他全身抓耳挠腮的难受着。过了片刻捂着嘴跑到院子里。
不多会儿从外传来他大口大口呕吐的声音。
燕玉微嫌弃地朝院子瞥一眼,与褚音说,“不用管他。”
继续与褚音讨论先前“头没了”的话题。
如果说之前以为拿走头颅是为了让大虫子变聪明,这一刻此猜想已经被打翻。
毕竟鬼尸的脑袋还不至于能让肉虫长脑子。
商量完这一点后,她们俩已经开始计划着找和尚看看之前那些尸体。
对于侏儒书生的死,各人的猜测归于一致:应该就是那杀了和尚的恶徒所为。
因“司幻者”和“幻禁之地”这样的称呼都是总宗门来定义的,故而有外人在场的时候,都改了诸如“恶徒”这般通俗的名字。
原本对于恶徒的行为,有些人还存着侥幸或者旁观看戏的心理。现在凶手开始对借宿的客人下手,谁也不敢大意,都决定想办法找住持大师去,让他老人家通融一下看看先前尸体的状态,借此来找出凶手。
毕竟凶手不死的话,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自个儿。
世间事大抵如此,坏事没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就作壁上观,漠不关心地远远看着。只有轮到自己身上才会紧张害怕。
“难怪总宗门一再提醒各门派要保护好门下弟子。”燕玉微紧张地和褚音低语,“我们原本的任务都太简单了,竟然不知有此种凶险。”
他们姐弟不过是戊字内门弟子,在内门弟子的等级水平中排第五。
甲字内门弟子有五片亮起的花瓣,那才是人中龙凤,各种等级幻禁之地都不在话下能够处理。
至于超等还带有亮起花心的,那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基本上是宗门掌门和长老候选人,更不敢相提并论。
如今这种状况,即便姐弟俩是天逸派嫡传也不由心惊胆战。
完全不知该如何下手应对。
燕玉微:“以前有更高阶的师兄师姐说他们任务奇难无比,我们细问时他们也不肯细说。本以为是故弄玄虚,现在看来是我们太无知。”
总宗门素来要求各队的任务互不通消息,免得因为任务中的一些细则而产生纠纷。譬如第一等的任务给了第一等的奖励,会有得了第二等奖励的队伍觉得不公平,觉得自己的难度也足以算是第一等。
因此一切任务奖赏都由总宗门来定论,下发各派论功行赏。
或许会有高阶的任务队伍悄悄互相通个信儿,但都不是他们戊字内门弟子可以知晓的。
现在看到眼前的景象,燕玉微很有些后怕,与褚音说:“幸亏你来了,把这摊烂事搅翻。”不然指不定要耗在这里多久。
时间长了,恶徒对客人们一一下手,他们却连恶徒是谁都不知道就会稀里糊涂死去。
褚音没有关于宗门的任何记忆,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各种关窍所在。
但她能够很快根据现有情势来推测,也能明显感觉到一开始同住一屋时候燕玉微对她略有轻视。
现在也不知道对方态度怎么就慢慢转变了。无论如何这种转变总是好的,便微笑以对,“燕姐姐客气。”
同是宗门弟子,于情于理该称呼一声燕师姐。只不过眼下情形没必要让外人知道她们同属宗门,唤声姐姐不为过。
褚音刚才对众人自我介绍时说姓凌。当时燕玉微看了她一眼后没多说什么。
如今燕玉微便叫她“凌弟弟”。
二人之后的话题都是围绕着找僧人和尸体所说,声音不用刻意压低,旁人自然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佘娘子斜斜倚在门板上,“哟”了声后哧哧地笑,“一个姐姐,一个弟弟。才同睡了也一晚上感情就那么好了。”说着啧啧望向院中,“为个情弟弟连亲弟弟都不要了,燕姑娘好本事。”
她这话刚出口,燕玉微还没来得及斥责反驳。
旁边端坐的文枢已经冷了脸,“再浑说的话,你这嘴和命就都别要了。”
简短几个字,在佘娘子听来却仿佛催命符。
她身子抖了抖,不敢再随意吱声。又不甘落了下乘,恶狠狠瞪着屋里其他人。
这时燕玉衡回来了,他脸色煞白,嘴唇翕翕。想要和姐姐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没能出口。
“怎么了?”燕玉微看他情况不对劲,随意问道。
“我……我我,我吐出来了虫子。”燕玉衡磕磕巴巴的说。
像是要证实他的话一般,伴随着他口唇开合,几只细小的和侏儒书生鬼骨一样颜色的青肉虫从他的嘴角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