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高立臣才来请瑶光去近芳园。
瑶光问高立臣,“高先生你们出宫是不是很麻烦?”
高立臣只笑笑“就算麻烦该出还是得出啊!”
瑶光怔了一会儿说:“辛苦你们了。”
从前我还曾抱怨过他一个道观观主能有多忙,要隔五六天才能出来一趟,唉。
她又想到曾经几次见到衣锦佩刀的骑士们嚣张地哒哒哒跑马让她躲到路边吃土,“高先生你们每次出来,都有锦衣卫来接么?”
高立臣尴尬笑笑“还好,还好。也不是每次啦!有事他们才来的。”
瑶光又问,“他……他私下里有没有说过我什么?”她问完立即一挥手“当我没问吧。高先生我从前多有对你不够恭敬的地方还盼你不要生气。”
高立臣连忙抱拳道:“道长说哪里话老高一直打心眼里觉得道长为人不卑不亢高风亮节,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瑶光笑一笑心想,不卑不亢这个词从你这个皇帝身边的红人嘴里说出来,可不是什么好词啊。
到了近芳园,瑶光迟迟没有下马,望着园门和门匾,神色难以描画。
高立臣隐隐有种不太妙的感觉,忙下马上前,要为瑶光牵马,她连道“不敢”,这才下了马,随着高立臣进了院子。
定寻,或者该说,皇帝,今天穿的仍是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风过拂槛,他天青色的袍角和衣袖轻轻颤动。
他立在廊下,和瑶光遥遥相视了片刻才从容走来,行了个拱手礼,“瑶光。”
她还了一礼,张了张口,问他,“我该叫你什么?”到了今日,定寻自然是假的道号,他究竟是不是道士也难说,没准和她一样是个假道士。
他笑得微有苦涩,“我确实是道士。因为幼年常生病拜了周真人为师,十三岁的时候过了道初试,我也确实想过出家。我只是……一直没有道号。”
瑶光勉强笑道:“失敬。”哦,你还是个天才儿童。
想来,太清宫第一次见面时,他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不记得任何人、也认不出他了,听她叫他道友,一时起了玩笑之心,才说自己在太极宫修行。
至于“定寻”这个道号……
瑶光看着他,“你真名叫什么?”
他笑一笑,拉过她右手,在她掌心写了一个“洵”字,“还是念做‘定寻’,只要你乐意,可以一直叫我定寻。”
原来谭定寻是檀定洵。
他写完了字,依然拉着瑶光的手,“你还想问我什么?”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说,“想问的很多,你听我褒贬大周历代皇帝的时候心里没生气么?我还说……说你不如穆宗皇帝。”其实私下里我一直叫你“狗皇帝”来着!
定洵微笑,“穆宗在位三十余年。焉知我死后,后世不会提到穆宗大圣皇帝就也提到我呢?”
“穆宗皇帝可没有道德污点。”瑶光轻叹一声,“原先,你是怎么打算的?”
“打算?”定洵摇一摇头,有点自嘲地笑了,“我心系你之后,才知道什么‘打算’都是空想。你还不明白吗?我身已不由己。我倒是想过,六郎一回来,我就向他谢罪,求他宽恕,即便他会一直怨我恨我,只要他不来为难你,告诉你实情,那……那便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瑶光心里很难过,“是啊,要是可以那样多好。”
理智地想,定洵依然是定寻,或者说,定寻,是定洵的一个分裂人格,一个隐藏身份,他的B面人生……可是,太难了。A面人生太牛逼,B面人生想低调太难了。你已经是九五之尊,一举一动系着万人性命,却又想拥有恬淡平凡的人生,那实在是太过贪心。
这一次授课结束,定洵依旧送瑶光出去。
走出前厅时,她突然转过身,紧紧拥抱住他。
她一声不出,但他能感到胸口衣襟上微热濡湿。
她抬起头,对他微笑,“定寻道友,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他也笑着,轻声道:“后会有期。”
高立臣照旧送瑶光一程,回来后见他主子背手立于庭院之中,静静仰望着藏书楼飞檐上泠泠作响的铜铃。
高立臣不明所以,上前覆命。
皇帝问他,“她可有说什么?”
高立臣犹豫一下,摇摇头。
皇帝轻叹一声,“走吧。”
高立臣忍不住问,“陛下,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皇帝摇头叹道:“怕是在十月之前,她都不会再见我了。”
高立臣大惑不解,“啊?为什么?”上一次,明明她还向我打听您要“怎么发落”她呢?看起来可没有不想再见的意思啊?
皇帝笑一笑,“不论是我还是她,其实都没想到‘女子投考画院’一事终能成功。画院那帮学子为她才气折服,老黄和楚胖子等人因她受利,就连李开复也学乖了,不跟市井舆论对着干了。可以说,此事能成,固然因她才气,也是要有一点运气的。她这么不容易才得到这个机会,绝不会让任何人毁掉。我频繁出宫,那可能密不透风?若有人非议,称画院一事皆因我受其鼓惑,恐怕,之前辛苦付之东流,之后,又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正名,所浪费的,不止是她的心血,还有那些想要求考画院的女子的青春。而许多闺中女子的青春,真的只有几年而已,蹉跎不起。”
高立臣听着心里沉沉的。唉,韩道长做错了吗?没有。那陛下做错了什么吗?也没有。他们对谁起了坏心了么?更没有。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奇怪,他们没做错,可偏偏会被诟病、被流言侵害的也是他们。
瑶光正是这么想的。
她这种对皇宫中八卦没什么兴趣的人都知道,景和帝后位空悬已有五六年,宫中德妃、娴妃各育有一子,本来后宫以德妃为首,但前阵子娴妃又生下一位公主,荣宠正盛,隐隐有与德妃分庭抗礼之势,这两个生了皇子的妃子背后的家族都不消停,更别提就连太后都曾想将林家或是崔家的女孩子安插到宫中了。皇帝频频出宫,去哪儿了?干什么了?见谁了?就算近芳园的这些仆婢一个个好似也不清楚皇帝的身份,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丰荣公主,也是一位知情人。知道的人多了,总会有蛛丝马迹被有心人抓到,抖落出来。
唉,想到这个,瑶光再次感叹,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世间还有几个人能得丰荣公主青眼?他当然给公主所行的,不就是子侄礼么?太极宫这个道观,其实说的就是太极殿。道观观主之争,说的就是皇帝还是康王时的皇位之争,那位曾经教过定寻念书写字又拉起他“师兄”争位的主事,显然就是韩尚书。
要是宫中那些妃子的家人,还有盯着后位的那些家族知道皇帝隔三差五跑到郊外别墅幽会的是人是前端王良娣,会说什么?会做什么?会不会联合起来掀起一场声讨“妖道韩玄玑”的战争?她的那些画作,画院、书斋讲谈,甚至什么《桐花女》《英雄传》等书,恐怕都会因此受到攻讦。
到了那时,她,还有他,都成了道德上“犯过严重错误”的人,定寻因为是皇帝,难免在后世落一个“汉皇重色思倾国”的名声,人们想到他,最先想到的不是他平定南疆,不是他使金帐国归为藩属,不是他任何的功绩,而是他和唐玄宗一样,君夺臣妻,哦,还巧得很,他也和玄宗一样,先让这位女子出家做女道士给生母祈福。
而她,她留下的也不可能她的画作,而是她的艳闻。就像人们提起杨玉环,首先想到的绝不会是她精通音律,也是位杰出的舞蹈家,曾作霓裳羽衣舞,人们只会想到“温泉水暖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这种香艳句子。
至于会不会想到“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那就得撞运气了,看看她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了。
瑶光摸摸脖子,想到定寻说过,他最讨厌碰运气了。
她也一样。
所以,回到明月道院当晚,瑶光去拜辞丰荣公主,说自己叨扰了这么久,该挪窝了,准备带弟子们去骚扰嘉城郡主。嘉城郡主住在更远的南郊清莲湖畔,她主持的道观叫“水月祠”,同样供奉的是碧水元君,水月娘娘是碧水元君的两法身。道观年久,壁画褪色剥落,越是修复,越不好看,想请她重新画。就连水月娘娘塑像也要重塑。这事倒是去年重阳时公主集团们在翠谷开大会时就定下了,只是没定具体日期。昨天下午,瑶光已经派人去问询郡主了,她十分欢迎她们来。
丰荣公主一听,十分惊异,“嘉城那里?她那里可是很清苦啊……虽然地方大,但是……”嘉城郡主的水月祠收留了许多弃婴,别说她的仆婢弟子,就连她自己,也曾亲自下厨做饭呢。没办法,人多,大锅饭,得厨子站在炉灶上用铲子炒,做饭师傅那天没来,道院里只有嘉城郡主臂力能干得动这活儿。
瑶光郑重其事道:“姑姑,见了世间疾苦,这些孩子们作画才会更有灵气。请姑姑帮我准备马车等物。”
丰荣公主欲言又止,看了瑶光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说,“圣上可知道你要去那里?”
瑶光笑道:“姑姑放心。他心里有数。”
丰荣公主一听瑶光以“他”称呼皇帝便笑了,挽着瑶光手臂道:“也好。你去清净清净。六郎这一回来,便是他不想生事,恐怕,有的人也要平地起浪拨弄是非呢!”
瑶光疑心她已经得到了什么风声,但一想,自己就算问了出来,又能怎么样呢?算了。这些事就交给定寻去办吧……呃。她不禁苦笑,自己到了这时,还在心里叫他定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