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心猛跳了几下,不由自主盯着定寻。你……莫非你在怀疑什么?
定寻这时又恢复了一贯的和煦神态似乎刚才那挑眉一笑间的不信和质疑并不曾存在过他温柔对她一笑“无事你先讲。”
瑶光稳住心神,继续说道:“总之……太妃为我请了薛宫正做老师,事无钜细重新教我。讲到大周历史穆宗皇帝事迹时,我是真心尊敬他。”
定寻轻笑“言外之意,其他的皇帝你并非真心尊重。”
瑶光歪头对皱皱鼻子,老铁,就算你是入党积极分子还能每个党书记你都超尊敬、超崇拜咋的?
两人相视了然一笑。
定寻道:“那你说来听听为什么真心尊敬穆宗皇帝。”
瑶光道:“穆宗皇帝从小体弱继位时尚未到弱冠之年各地藩王颇有不臣之心,他收拢权力,把他的那些叔叔堂兄都制服了这也罢了,到此为止只能说是个颇能干的皇帝。我所敬佩的,他是位真正懂得爱民的皇帝。他宣布凡令女儿缠足者终身不得入仕,自此,缠足陋习才绝迹了。”
定寻很是为开国大帝不服气,抚案道:“开国大帝还连发六道御令禁止缠足呢!”
瑶光“噗”地一声笑了,给定寻一个“咱老哥俩私下说说就成”的眼神,“道友,敢问开国时我大周有多少人口?到了穆宗时,又有多少人口?”
定寻正色答:“我大周开国时,历经连年战乱,十室九空,确有其事。全国登记在册的人口,大约一千万。到了穆宗登基时,人口已翻了两番还多,其中还有许多藩王隐瞒人口土地,穆宗皇帝在位三十三年,到了他晚年,全国登记在册的人口已达四千万,国库中的铜钱常年不用,竟有不少烂掉的。他实实在在是位中兴之主。”
瑶光笑了,“是啊。开国大帝时,因为人口不足,到处都是荒地。就连京郊的村子,白天都有狼闯进来。而缠足的女子,行走都难,又怎么能下地种田?开国大帝为了能使劳动力快速增加,不使荒地更多,必须立刻废止缠足。女孩子大约四五岁时开始缠足,如果不缠足,那么三五年后,她们长到八、九岁了,哪怕尚不能当成人的劳动力,也可以做很多农活了。我在绿柳庄住的时候,见过小孩子们也都下地帮忙的。而到了穆宗皇帝时,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那时,只有富户士绅,书香仕宦人家的女孩子才会缠足,以彰显其不用劳作的高贵身份,可以说,穆宗皇帝那道御令,正是针对这些有钱,想要做官,喜欢搞这些陋习以彰显臭架子的人的!你可想过,为什么?”
之前定寻对于大周历史游刃有余,这时终于被问住了,他瞠目片刻,问瑶光,“你觉得,是为什么?”
瑶光道,“因为,穆宗皇帝,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他身为男子,自然不用缠足,他大可以说,这些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妹子弄成残废,关我屁事!但是他没有。他愿意去体察。不仅如此,他还会对弱者的痛苦感到共情。这太难得了。他可是皇帝——可以说,他是这世间最尊贵的男子,他根本无须在意这些他一生都不会体会到的痛苦。但是,他会。他不仅同情弱者,还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她们。尽管在肉眼可见的未来,他为她们所做的这些事,他得不到任何回报,还只会受到朝臣的不满。这,就叫伟大。所以我尊重他,敬佩他。”
这番话把定寻说得愣了好久。
瑶光又传销教主上身了,给定寻洗脑,“纵观历史,缠足之风兴盛时,国运便不可挽救地一颓而不可起,君臣全沉溺于自大浮夸之中,直到被外敌踏破城门才仓皇醒来。为什么呢?”
定寻微微皱眉,瑶光解释道,“你想啊,仕宦之家的女子都成了残废,终身所到之地不过方寸院落,又能有什么见识?我再问你,启蒙教育重要不重要?当然重要啊!可这么重要的启蒙,全由无见识,且凡事只会唯唯诺诺而已的女子承担了,那么,这些仕宦之家的继承人们又能有几个是英雄了得的?恐怕长大了也是一班唯唯诺诺之辈。唉,不管是朝政民生,还是上阵御敌,全是这种人,这国还能强的起来才怪呢!”
“这也还罢了,无知无识的小民争相效仿贵族女子缠足才是最伤国本的。你想想,本来能劳作的人口有一半变成残废了,国力怎能不衰落?我虽没去过金帐国和西域各国,但听说那里的女子都能上马挽弓的,家中男人出去游猎打仗时,女人便是一家之主,称为管家奶奶,统管家中一切事务,必要时还要带着家中大小人口、牲畜、细软逃跑呢!人家的管家奶奶这就像一位不上前线的将军。可你想想,纵观历史,真正能做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能有几人?残废的将军只有孙膑一位。再看前朝虞朝,唉,金帐国大兵打到家门口了,缠足的女子连走路都走不快,逃跑都不行,更别提像管家奶奶一样带领家中子弟抗敌了。”
定寻不住点头。
瑶光又说,“所以你看,开国大帝虽有北伐之意,可始终不能,引为毕生憾事。自穆宗后,我大周国力强盛起来,德宗才北伐成功。你说,穆宗皇帝是不是很伟大?”
定寻稍微犹豫,又点了点头,“穆宗皇帝确实有远见。”
瑶光摇头道,“有远见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作为一个皇帝,或者说,要做一个好皇帝,‘有远见’只是必须的。没有远见,只怕早被大臣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了。”她再次强调,“穆宗皇帝,是有仁心。他当得起‘大圣皇帝’之称。”
定寻愣怔了半晌,才缓缓笑了,对瑶光拱手道:“受教,受教。”
瑶光得意一笑,还个礼。
定寻略一沉吟,又问,“依你看,究竟为何会兴起女子缠足之风呢?我虽没见过缠足女子,但曾在医书中见过描述,想像之下,当真可怖可怕,为什么会有人趋之若鹜呢?”他话音未落,脸又一红。
瑶光猜测定寻道友大约是想到前朝还有位酷爱寻花问柳的诗人还写了本《品花录》,说的是如何欣赏女子小脚之美,还说到青楼中用女子小脚当酒杯的……呕。
不过,既然定寻道友你都问出这种问题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瑶光问他,“你听说过‘捶驴’么?”
“愿闻其详。”
“不少公驴子生性倔强,你拉它向东,它非要往西,你让它驮玉米棉花,它尥蹶子把货物都摔下来,你要它拉磨,它总停下来,而你又不能一直看着它时不时用鞭子抽它,那这时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
“捶了它。”瑶光怪笑一下,“乡间谓之‘捶犟驴’。将公驴子捆了前后腿,再用削尖的木棒套上绳套,将驴子脖子、前腿、后腿各自固定在地上,捶驴之人拿一只木锤,将驴子的子孙袋一锤一锤敲烂,捶一下,喊‘叫你还犟不犟’。捶过之后,驴子便会温顺了,指东绝不往西,被鞭打也不会尥蹶子。”
定寻听得脸色更白了点,瑶光苍凉一笑,“道友,你还不明白为何有人叫女子缠足么?就是捶驴呀。这种折磨都忍受过去了,还能活下来,那么以后再遇到什么折磨,都不会也不敢反抗了,只会一概忍受。就和骟马、捶驴一样。从此,女人就被‘驯服’了,被捶扁了,被阉割了,虽然仍具人形,但却是次一等的生物了,可做牲口,任劳任怨。唯一不同的是,她们被阉割的,乃是追求独立的能力与精神,她们保留着生育的能力,从此被看重的,也只有生育的能力。”
定寻沉默了很久之后才长长吁了口气,“你这些想法,是你在中炭毒侥幸生还后想到的,还是……”他看向瑶光,微微含笑,“从你的世界带来的?”
定寻的声音不大,语气也很柔和,可他最后这句话,听在瑶光耳中却像霹雳一般。
果然!
果然他方才那个眼神我没有看错。他早就对我起了疑心。
我该怎么办?
是要耍赖,还是要……承认?
瑶光看着定寻,一再犹豫,最后苦笑,我这样的犹豫,其实已经给了他答案,我还隐藏什么?
她正视着定寻,微笑道:“你是何时发现的?”
定寻对她的坦然似乎并不意外,“说实话么?第一次听你说话时就有猜测。但要说坚信、确认,是上次在碧水江汀,你请我去看修改好的壁画时。细想起来,各种破绽太多了。”
瑶光不知作何感想,轻吁口气苦笑:“愿闻其详。还有,既然你早就看出我……你不会对厌恶我害怕我么?”
定寻十分坚定地摇头,“我为何要怕?”
竹林外又传来一阵清风,竹叶婆娑。
“梦中仙人授笔之说,画院的人无一肯信。我自然也一样。你在和黄首座等人讲论时说,这些想法是受韩国公子所留海外奇书中所见启发,自己试着探索的,大多人可能觉得你家学渊源,韩尚书又是书法家,你的外祖家也曾出过许多雅善丹青之人,你天赋如此,又向来有奇思,故此多多少少还是信的。可我——”定寻又对瑶光笑了,“我却知道,你连字都写得与小童无异。”
瑶□□恼道:“你上次还说我写得工整呢!”
定寻不理她这茬,继续说他是怎么瞧出破绽的,“况且,我为了建穹顶,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韩国公子各种遗物遗录,他最喜欢的是航海与探险,对于书画,几乎从无涉猎,又怎么会收集关于书画的海外奇书?还有,你所写的三剑客与兰西英雄传,其中风俗人情与大周、与当世所知各国都大异,却前后紧密,无一疏漏,可你曾说,自己写的原稿文白夹杂,有许多语意不通顺之处需要老郡主修改,这才能交给女先儿再编成书,由此可见,兰西国是真有的,拿破仑怕是也真有其人。”
定寻同学的推理能力,强。但是特喵的好扎心啊!最后那几句话,说白了是啥呢,你写文写得这么烂,显然是个三流写手,但是文里的国家、宗教、军队、□□势等等设定却这么详细具体,呵呵哒,你不是抄袭的就是穿越啊!
瑶光无奈摇头,捂着心口,“吾心痛甚。”
定寻哈哈一笑,“那你是从兰西国来的么?”
瑶光说不是,“我四海为家。但确实在兰西国住过近十年。”
定寻望着她一会儿,拱手问道:“敢问贵庚?”
瑶光皱皱眉,也拱手,“道友,你贵庚?叫什么名字?仙乡何处?你也从未跟我说过呀。”
定寻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渐渐化为淡淡的惆怅,“你说的是。这些其实都不重要。”他拂袖在自己身前虚画一下,“连同这具肉身,都非常定之物,又何必执着于其他的呢?”
瑶光望着他看了半天,几次张口欲言,最后,也只是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