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新年

这一次黑铁塔带来的礼物依旧和寻常年礼一点儿不挨边。

他带来的是一盒子切好的纸。

这纸也不是寻常白纸颜色黯淡,透着点黄绿色摸起来纹理粗糙,仔细看来有点像莎草纸。

瑶光摸不着头脑打开定寻的信读,才知道这种纸是糯米的稻草做的。适合初学书法者练字。

她心中感激知道定寻是看了她上次回信里的字才专门找了这样的纸送来给她。

她叫孟婆子请黑铁塔在堂间吃茶自己回到书房,安下心认认真真回了封信。吹干墨迹后,虽然依旧颇多自己不满之处,但也知道这已然是尽力之后的结果就封好回信请黑铁塔带回去。

她找不到什么可回礼的,幸而吴嬷嬷提醒,便将给小竹做的各式棒棒糖挑了六只装了一盒当做谢礼。

隔了两日,黑铁塔又来了,这次没带什么礼物,只是一封信。

信封中还有瑶光上次写的回信,定寻将她的字认真地批改了一遍,写了评语,还留了作业叫她将《将军碑》写一遍,或者将近日来练习的得意的给黑铁塔带回去,他会继续批改的。当然了,要是她诸事繁忙就拉倒了。

瑶光看着信,觉得“拉倒”那几句像是突然间定寻不造怎么一拍脑袋醒过来了然后加上去的。都写到信纸边上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道友挺好玩啊,这不就是高中班上学习委员么?生怕她拖班级后腿,义正言辞叫她晚自习留下来,陪着她继续学习直到熄灯铃响。

不过瑶光依然感激他。

其实瑶光身边有两人的书法造诣不逊于定寻,这两人是薛娘子和老郡主。

但是——

薛娘子的教书法的方法和薛宫正当年教课的方法很像。没办法,人家薛家,大学问家,书法是基础课,四五岁几开始学的,已经形成惯性了。但这种教学方法真不适合她韩瑶光。单是写字时的姿势就让双方都很痛苦。薛娘子总会忍不住像她爹当年教她时那样,像只老鹰站在一旁盯着瑶光,只等她“悬腕沉肩落肘”的姿势一有破绽就跳出来“呀!”同时用弹指神通啪啪啪弹她不规范的地方。

瑶光天生自由散漫,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会一心一意沉迷研究,但书法虽然也是一门艺术,并不是她所喜欢的,本来就觉得苦手,被薛娘子“吓唬”了几次之后,即使薛娘子改成用不满意的眼神暗示,她也觉得,为了友谊长存,还是我练我的,你忙你的吧。

按说,瑶光自己练,练完了薛娘子给批改指正,也还好,但是呢,她只要说上几句,就会她爹附身。

再说老郡主,老郡主的性子嘛……她有心情,觉得好玩的时候倒是也会指点两句,不过通常一边指点一边挖苦,瑶光还只能“嘿嘿嘿”“是是是”,教学效果可想而知。而当老郡主没心情的时候,她才懒得指点别人呢。尤其是练书法这么枯燥不好玩的事情。

像定寻这样的教法,教学双方不见面,只以信函联系,瑶光倒是觉得很合适。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种授课方法,叫“函授”,就是如此。

至于定寻道友看到她的作业时会不会气得像薛娘子她爹附体……从他的回信来看,字体端丽,行文风流,所以应该没气着他。

黑铁塔赶在除夕这天上午又来了一次,但这次,他没写只言片语,信中只有批改过的作业。

瑶光将自己写得最好的两篇《将军碑》附上,又写了封信给定寻,再一次表示感激。

送走了黑铁塔,瑶光莫名感到有些萧瑟。

是夜,瑶光等人齐聚灵慧祠同老郡主一起守岁。

灵慧祠中这一整夜灯火通明,香烟缭绕,欢笑不止。婢女们也忙个不停,又要准备吃食,又要分批查看各处的香火等物,提防火灾。

到了子夜辞旧迎新的时分,老郡主房中那座大自鸣钟刚一敲响,只听得山顶太清宫穆宗大圣皇帝所赐那口大钟也开始敲起来,钟声宏亮非常,直传京城。京城钟楼另一口穆宗大圣皇帝的大钟也同时响起来。

据说,两座大钟的钟声可传遍京郊四县。

老郡主带着众人到了花园木桥之上,这里虽非梨溪山最高峰,但也是半山腰的险峻之处,视野开阔,远远可以看到京城方向的天空随着巨大的爆竹声响一会儿变成红色,一会儿变成绿色,闪电在彩烟中明灭不定,也是一景。

不一会儿,太清宫山上也放起烟花,火树银花,姹紫嫣红。随即四下里响起爆竹声。

老郡主这等爱玩的人当然也准备了不少烟花爆竹,当即叫婢女们在院子里燃放起来。

薛娘子忙叫竹叶等把小竹抱起来,给她捂上耳朵。

瑶光仰头看着漫天烟花,鼻端是淡淡的硫磺烟气,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年除夕前下了大雪,除夕这天晚上她和爸爸在院子里放一种长管形的烟花,叫什么“二十四响连珠”什么东东,把炮管插在雪地里用两块砖头固定住,点燃信捻,“轰”地一声,一道闪光直窜出去,升得有五六米高时才在半空炸裂成一团彩光。二十四连珠的颜色不同,孔雀绿,金黄,鲜红,艳粉,深紫,很少有连发同样的颜色,每次瑶光都会猜测下一发是什么颜色,渐渐忘了数这是第几响了。

喧闹之后,道观渐渐重归寂静。

这种寂静最容易让人感到惆怅。

瑶光多喝了几杯甜酒,沉沉睡了一觉。

初一这天要是在寻常百姓家,那是极为热闹繁忙的,但是在灵慧祠,那就只剩下热闹了。

老郡主一年到头都要晨起运动的,唯独这一天起得晚,洗漱后就叫人在屋子里搭起麻将桌,叫张师姐和薛韩两人陪着打牌。大家一边打牌一边闲聊,说起不知宋静守李静微这时在家做什么,回去后有没有见着未婚夫呀?嘻嘻嘻。

打了一会儿牌便到了午饭时间,婢女来问要吃什么,老郡主说昨夜吃得太多了怕停食,今日只要一碗茶泡饭,就着几个爽口小菜便可,鸡鸭鱼肉一概不用。倒是给小竹煎几个饺子当点心。

众人正吃着饭,有人来报,宫中派了人来。

老郡主放下筷子怪道:“往年都要后晌才来人,今年怎么来得这样早。瞧我,还是这副刚起床的邋遢样子!”一面叫人帮她更衣,一面叫瑶光和张师姐,“你们去,先请宫使到厅上用茶点吧。”

瑶光随着张师姐去了花厅,一看宫使不是旁人,仍是崔旺,忙微笑问好,又问太妃可好。

崔旺回了礼,笑道:“太妃娘娘很好,昨夜还念叨您呢。”

张师姐再看崔旺带了的御赐之物,皆是定例,只多了一套蕉叶冻春山石砚台和笔架山。那砚台就着石头纹路走向雕刻成成湖山相连之形,墨池是一潭不规则湖水,笔架山高低连绵,最高峰上隐隐透出几到白纹,仿佛从山顶飞流直下的几道瀑布。

老郡主见了那砚台笔架,玩赏一会儿跟瑶光说,“你来了一年了,我也没给过你什么好东西,倒是你,又是给我画像,又是写话本子,给我平添许多乐事,你近日不是正练书法么?这套东西就给你吧。”

瑶光忙辞谢,老郡主笑道:“给你你就接着吧。要不是看你最近是真的静下心要练字了,我也不能给你,白瞎了好东西!”

老郡主照旧赏赐了崔旺,谢了恩,送走了他,又重开牌桌。

正月初一到初七,几乎天天如此。无须赘述。

正月初七这天,按照大周京都旧俗,家家吃素。也有到寺院拈香的,抽签的,城隍庙还有庙会,卖些个花灯、面具、绒花,还有如意糕、屠苏酒、吉祥果子之类的年节玩物吃食。

本来太清宫这天应该也挺热闹的,谁料到初六那天早上开始下雪,鹅毛大雪时停时续,直到初七早上还飘雪珠子,天阴森森的,冷风呼啸,于是上山的人也不多。

倒是宋李两人都派了家人婆子来灵慧祠给老郡主、张师姐等人请安。

李家的婆子还带来了新出炉的皇家八卦。因为来年是安慈太后六十岁冥诞,皇帝开了个征画比赛,主题当然是安慈太后圣像,不仅画院中的画师皆可参加,还专门在画院设置了投稿站,民间画家可以将自己的作品送到投稿站。屏雀中选者有重赏,还赐予一个五品画院供奉的虚衔。

婆子还未说完,老郡主就激动了,“瑶光!我的徒儿!你还等什么?快画呀!”

薛娘子也激动,悄悄跟瑶光说,“这可好了,所有人都得画,评选者依旧是皇帝一个。哈哈,这可不怕有人害你了。”

瑶光按捺住欢喜,又细细地问了这婆子一遍参加征画的细则,婆子忙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我家小姐都细细抄下来了,师叔请看。”

李家婆子走后,老郡主就叫瑶光不用在这儿陪她玩牌了,“赶快去做正事吧!二月二那日就不再收画了!你自己算算还有几天?唉哟,这说的是征求天下能人,其实还不是就只是在京城里玩玩?这消息都没传遍天下呢就不收稿了……应征者我看也就是画院那帮家伙。”

张师姐忙道:“这正是陛下仁厚。若是广传天下,免不了要劳民伤财。”

老郡主叹气道:“也是。所以才赶在二月二那天收稿。等开春了,还不知陇西那边如何呢。”

因为天寒地冻,消息传得比往常要慢几天。

直到正月十四,端王的特使才回到进城。

所有人欣慰地得知,陇西的灾情已经控制住了,灾民妥善安顿好了,至少从腊八到正月初七这段时间没再有人冻死饿死。

这次,端王没忘了给瑶光也送来一封信。

来灵慧祠的依旧是白久天小哥哥,他颇有风霜之色,脸颊瘦得微微凹陷,靴子尖儿上磨秃了一块。

瑶光暗暗心忧,接了信没拆开,先问,“你家王爷可好?有没有冻伤?当地官员肯听他使唤么?灾民屋子够住么?”

白久天道:“王爷一切安好。当地官员皆全心尽力。受灾各县的乡绅们也有援手,寺庙道院也开了院子给灾民们住。娘子放心。”

瑶光这才展开信,不由一愣。

她倒也没指望端王这个注孤生直男能写出什么让她看了立刻回心转意恨不得风里雪里骑着马连夜跑到他身边的情书,但是,这货每次写信都能给她“惊喜”啊。

直男先在信中例常问候,然后直截了当问,他离开京城一个多月了,请问《兰西英雄传》又写了多少了?能不能给他一份原稿看看啊?他在陇西这边很是无聊呀。当地的大官儿还好,都说官话,但日常接触最多的小吏都说陇西方言,听不太懂。哦,还有,《桐花女》传到这儿来了!不过给改成陇西梆子曲儿了!是戏。虽然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但是能看得懂剧情,就还挺好玩的。

接着简单扼要地说了说他救灾都遇到了哪些困难,他又是和当地官员们如何解决的,并问她,她所来的世界,遇到这种雪灾时有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法。

最后的最后,把信纸翻过来,他才写一句话,大意是:上次他冲动了,弄得她、他还有十七郎都很不好受。他为此感到抱歉。要是这种事没发生多好啊……

瑶光简直无言以对。

她抓着信呆了半天,才想起来叫侍女带白久天先去休息。

她到书房里,把这阵子写的拿皇传记原稿都找出来,按照顺序放进一个盒子里,然后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将自己戴过的那副手套也放在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