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的计划里没有这个吻。
但是最初的意外之后,她回应他了。这让她更加意外。正当她处于混乱迷惘时他停下来两只手都用来托着她的头,有点像是要把她拥抱住可身体又十分坚定地和她保持着一只手掌的距离。
他凝视着她,又问了一次,“你能不能……”
“什么?”她小声问他没回答,再次俯上来亲吻她,他又停下唇角碰着她的唇角,断断续续低声问“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这么问的时候声音和身体都在轻轻发颤。
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近彼此心跳相闻,气息相接,使这种震颤产生了共振让瑶光的的声音也轻轻发颤,“韩瑶光。”她停顿一下,“很巧。”
他轻轻念,“韩瑶光……”
她微微颔首,他像是受到了某种鼓励,又叫了她一次“韩瑶光。”
她没出声,只是双手伸在他背后,再用力合拢,只一下子,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刻意控制的那个一只手掌的距离就被她摧毁了。
这个安全距离一旦失守,随之而来的是一场被一再延迟、延迟、再延迟已达临界点的风暴。
这是遥远空旷的大海上而来的龙卷风,登陆时还带着海洋的潮湿和海水的气味,所经之处摧枯拉朽,造成极大的破坏。
瑶光最近每天都要上下山,为了方便,今日所穿的全是男式道袍,端王脱自己衣服脱得利索,给她解衣时却手忙脚乱,见瑶光在笑,他急得脸更红了,“我这是第一次给人脱男装!”
瑶光意味悠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传闻都是假的?”
端王知道她说的是他““左右多嬖臣”、“出入随行皆美少年”等暗示他好男风的传闻,含嗔带怒瞪她一眼,皱着眉继续专心忙活。
可惜,真是不走运,外衣脱掉了,遇见一套式样更奇怪的内衣。端王本就急切难耐,看到韩瑶光居然又是一脸准备看好戏的神情,彻底怒了,轻哼一声冷笑道:“想必这就是韩道长所做的流云衣了,倒要领略领略。”说着龙卷风刮起来,不管不顾,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流云只能在宁静的天空漂浮,遇见龙卷风片刻就风流云散。
瑶光被他弄得仿佛一条在波心摇摆的小船,禁不住抓住他手臂肌肉小声惊叫,他停一停,等她稍微缓过劲,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也叫我啊……”
她断断续续叫,“六郎!六郎……”
他又诱导她,“叫我名字,叫定渊。”
瑶光心想,这种时候,只要不叫爸爸,叫什么都好商量。
很快,她发现他其实很多时候并不熟练,但又有些小手段特别能讨她喜欢,不由觉得哪里有些怪,搂着他脖子问,“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这些,可连《金灵翘传》里都没写过,可全都是我喜好的。
他笑着低声道:“是位梦中神女教我的。可她自己好像并不记得了。使唤我过后就忘了。”
瑶光心头一热,又想笑,又有些不好意思,难怪呢,原来是她叫他这么做的,又贴在他耳朵旁小声问,“我都教你什么了?”
他一笑,把她拉得再近一点,一一演示,“你还要我这样……”
两人亲热半天,书房里只有一场短榻,施展不开,端王抱着瑶光要往卧室走,她又笑了,“你经过安慈太后灵前,是不是又要上一炷香?”
端王羞得满脸通红,抓起他的外袍兜头盖在两人头上,抱着瑶光直冲而入卧室。
龙卷风总是长久而激烈的。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
瑶光睡着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屋子里已点起了灯,端王穿着中衣,披着一件玄色大氅,靠在床头看书呢。
她暗想,唉,这人长得美,气质好,哪怕是看小黄书也是“有匪君子,如圭如璧”的范儿。
她卧室床头能放什么书?只能是《金灵翘传》啊。不知道端王这么一本正经地看的是书中哪一段。
端王察觉她醒了,转过脸,晃一晃手中的书,“韩瑶光,你可真能耐啊,还给这种书画插图?”他手指一动,书页哗啦哗啦掀动,瑶光夹在书中的自制小图顿时变成动画了,端王没料到会有这种动态效果,脸猛一红,把书抛到她枕头边。
瑶光翻著书,把插画重新插好,叹口气,“你懂什么。我过去,就是靠画这个为生的。”
端王很是有些惊诧,皱眉问,“什么?你那地方……你画得这么好,画什么不能赚钱,只得画这个?”
瑶光笑了,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唉……”要如何解释呢?文化与文化之间的差距有如鸿沟,要想讲清楚,那必须得从古罗马帝国时代和希腊文明在雅典卫城滥觞的时候讲起,讲完了古典艺术,这才能讲文艺复兴和这之后的艺术发展。
端王等了一会儿,瑶光默默看着他,最后说,“你曾问过我,从何处来。大约,就和三剑客所处的世界差不多吧。但是,到了我那时候,许多国家早就没有帝王贵族了,有位国王,甚至得自己骑……哦,骑马,去上朝。”丹麦国王骑自行车到王宫上班的事大家全都知道了吧?
端王沉思片刻,大约是实在没法想像,只得摇摇头,“那确实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你继续说吧,想到什么说什么,多说一些。”
瑶光想,好吧,是你自己要求的,我也不怕你接受不了啦,“在我常住的国家,女子也能科举,能做官,能自立门户,没有嫁娶之说,男女合则聚,不合则散,哦,女子和女子,男子和男子亦可如此。”
这点很重要,得给他好好灌输一下。不管刚才是她脑子被美色融化了,还是她终于决定坦然面对他和她之间从一开始就有的性张力和吸引力了,总归,她得让他知道,就算他们这样了,绝对不代表她会遵循这里的惯例,更别想什么让她跟他回王府之类的。
“也没有所谓‘忠贞’‘守节’之说。忠于自己,才是最值得尊重的。嗯……你们不也说‘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么?心之所向,身之所往。一个人倘若不能忠于自己的想法,又有什么‘忠诚’可言?”
所以,你也别想着要我从此保证就你一个。我保证不了。我也不想保证。爱一个人是给他自由,自己也自由,在相处时真诚对待,友爱尊重,如果能促进相互进步就更好了,如果不爱了,移情别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友好道别,珍重再见,觉得对不起对方而明明变心了还留下,那才是对对方最大的侮辱。谁也不是谁的囚徒。
她看到他的神情一点点更加凝重,半开玩笑说,“还有,我为人画像,收费不赀,许多人花了钱还要排上两三年的队,才能进我的画室。他们会把我所画的画像挂在厅堂中展示。我提醒你,画中人,可穿得比你现在穿得少多了。”
端王低头看看自己,神色更是阴晴不定。
瑶光静静不出声,等着他消化她刚抛出的这些信息。尽管上次来她别院时此人言论已算是离经叛道,被她归为在这个时代少有的能与之平等交谈之人,可是,他对她这些想法能够接受到什么程度,她并无把握。
过了半晌,他问她,“那你,是否有……”他皱眉想了片刻,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瑶光替他说,“丈夫?”
他摇头,“你已说了,没有嫁娶之说,那又何来丈夫妻子之说?大约,只能用伴侣?”
她接话道,“你是想说,长期伴侣?”
他又思索一下,认可这个词,“你有么?在你来的时候?”
瑶光莞尔,“没有。从来没有。”她看到他眼中闪动喜悦,赶快把这点带着期待的小火苗给按熄,正色道:“可我有过很多情人。并且,就如同这里的男子一样,越是地位高、能力高、才貌出众之人,就可以拥有越多情人。”
端王的脸色在这一刻很不妙。
要是一天之前,或者几个小时之前,如果他露出这样的神情,瑶光觉得自己很可能又“苟”起来了,明哲保身嘛,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她必须得把一切说得尽量清楚,不能给他任何生出不切实际的期望的机会。
“我猜,你接下来会问我,我在我从前的世界中,有着什么样的地位。”她轻声说着,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直视他的双眼,“你愿意知道的话,我就如实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我们就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还当你是端王殿下,你依旧当我是坤道韩瑶光,出家之前曾是你的良娣。”
他和她对视着,两片薄唇抿成一线。
这一刻,他和她确确实实是平等的。不过这世间一男一女。
“我愿意。你说吧。”
她笑了。
“我周游过许多国家,在异国长居,后来,我被授予该国骑士勋衔。”瑶光说的全是实话。她穿越之前那年,确实被授予Ordre des Arts et lettres 法国艺术与文学勋章,以此表彰她的艺术贡献,尤其是她对文艺复兴时期画作的修复。
骑士勋章由拿破仑皇帝创立,后来在戴高乐总统倡导下重新设立,意在彰显在艺术界中有杰出贡献的人物,不拘于本国公民。
英国也有类似的勋衔,不仅授予艺术家们,还授予杰出运动员。
“在我的时代,贵贱并无太大差别,也早没了奴婢、主人,所以骑士勋衔并没有封地食邑,但却是极大的荣誉。这个国家早没了王室,可在保存了王室的邻国,同等的荣誉,会由女王亲自授勋。”
“至于我的财富,两个世界的钱币难以换算,只能大约比拟。其时,我为人画一幅这么大的画像,”她用双手比了个大小,“要价可以买下京郊一座小农庄。”
“我的地位和金钱,大抵就是这样了,我从前的样子……”她笑着指指自己的脸和身体,“巧得很,不仅名字一样,样子也相差仿佛。唯一不同,是我已经三十有余。我比你大了近十岁。”
说完了。
她忽然间轻松极了。这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知道她原本面目了。她在面对他时,不必戴上“韩瑶光”的面具,她就是她。
端王微微歪头,目不转瞬看着她,神情难以形容,忽然间他轻笑一声,“你比我大?”
瑶光没料到他的反应会是这样。你重点错了吧,“是啊。”
他又笑问一次,“你比我大?大近十岁?”
“对!”怎么了?为什么笑?有什么好笑!
“大十岁?”他第三次问。
瑶光开始有点想生气了,“没错。怎么了?”
端王赶紧抿一下唇,“咳,没什么。”他绷紧了嘴唇,好像还在用牙齿咬上唇后面的肉,可最终没能憋住笑,看着瑶光道:“你真的比我大十岁?你怕是痴长了……”
瑶光挥起一记王八拳,把端王给砸没声了。
端王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握住瑶光拳头,“并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你让我怎么看,也不觉得有那么大。”
瑶光一想也对,端王这年纪,搁在9012还是大好小鲜肉一枚呢,搁这儿,早都当孩子爹了,还不止一个娃;而她这年纪,在9012还是妥妥的精致猪猪、中年少女,偶尔追个星绝不会自称“妈妈”而是会坚定不移地叫小爱豆们“小哥哥”“弟弟”呢。
为什么?
人均寿命问题。
大周经过几代皇帝治理,真的是太平盛世,就这样,平均寿命估计也不超过六十岁。平时上街见不到多少老者,乡间农夫农妇更是四十不到就满脸皱纹一头白发。
因为人均寿命低,所以才忙着结婚生子。从此操劳奔波,哪还能有年轻的心态?心一苍老,体态神态都跟着变老。
瑶光解释了一番,在我们那里,可没有什么人到七十古来稀,别说活到耄耋,发达国家活到九十一百的老人都很多。
端王听得挺神往,“想来是医药昌明。”
可不是嘛!瑶光又说,“我们那里的医师医院,换心换肾寻常事耳。飞天入海更是寻常,你看我,身无双翼,对吧?可我多次遨游云海,飞得比这世上飞得最高的鸟还要高,一飞还飞十几个小时,哦,就是一大半天。还有,我有辆车——不用马!只要这么一踩,比猎豹跑得还快!”你看,我这么牛逼,你可别把我当普通女人看待。
端王渐渐露出“只当是听神仙故事”的神态,瑶光不禁觉得没趣,“不说了。”本来还想跟你说说电视微博互联网呢。
他急忙笑了,“不不,你继续说,我挺喜欢听的。”
瑶光摇摇头,忽然生出深深寂寥。即使这世上有人知道她的身份,认可她的存在,却依然没法感同她的身受,无论她怎么形容,他依旧难以想像没亲眼见过的事物,更何况,好多东西她只是会用,至于手机、互联网是怎么做的,什么原理,要是他问起来,她完全不知道,那还怎么能让他相信。
这时端王握住她双手,默然无语看着她,“铁铃寺主持法融法师说,韩国公子是有夙慧转生之人。想来你也一样。唉……”
瑶光苦笑,将额头靠在他肩上,只靠了一下,她又坐正了,看着他,“我全说完了。”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我的意思。
端王怔一怔,问她,“我还有问题。”
“你问吧。”
瑶光准备好了,端王却不问了,他只是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垂眸一笑,“算了,不重要。”
其实,她猜得到他大概想问什么。
但确实如他说的,不重要。
他真的是个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