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八月十七的太阳照样升起。

长舌妇林婉素并不知道自己丈夫马上要被派去边疆支教自己还得哭求公婆让她跟去。

瑶光更不知道昨夜宫闱之中暗生波澜有人说她坏话。

瑶光歇了这几天身体渐渐恢复,这天早上吃了简单早餐就骑上豆沙去了刘寡妇那儿。

一路上草色苍苍,上有白雾,山上已经颇冷,她出门时竹叶专门给她多加了一件披风,此时若不走在太阳光下,还会打个寒噤。

她从翠谷之上的山路向后山走去只见山谷中绿草茵茵刘寡妇家的院子后面那块荒地上又多了圆滚滚的几只白羊儿。

自从瑶光的点心店开起来刘寡妇卖牛奶赚了些钱,眼见点心店要的奶多来越多,还跟别的农户订了牛奶,她咬咬牙将这阵子赚的钱加上自己积蓄又买了三头带羔的母羊。她是这么想的牛虽产奶多,但这牲口也大,吃得多,住的棚也大吃草的地儿也得平整,羊呢,个头小灵巧,不用专门到草场放它们,她房子后面有块遍布石头棱子的荒地,种不得蔬菜庄稼,倒是再养十头山羊也放得下。羊多了,奶不就多了么?且山上的道士们是吃羊肉的。生了小羊,公的就养大吃肉,母的就留着配种挤羊奶。

瑶光去到刘寡妇家,是想问她再要些羊毛,准备自己捆毛笔和刷子。油画要用较硬的笔,大周的文具店可没卖这种笔的,全得她自己做。这几日她每天到暖云深画半天画,前阵子又画了壁画和几幅油画,笔消耗得很快。

刘寡妇早预备好了羊毛,又还拿来一个小篮子给她,“炼师,前儿有几头羊钻到刺儿抓地里了,身上挂了好多刺儿抓,我只好用刷子给它们刷毛,不想在它们胳肢窝下面刷下来好些特别软的毛。炼师您看看,这些合用不合用?我想着,这不马上要冷了么,用这个打个毡垫倒软乎……”

瑶光接过来篮子一看,乐了。这些绒毛就是山羊绒啊!

她从前去苏格兰旅行的时候跟着旅行团到高地,一路上参观了各种工厂,做威士忌的,做奶酪的,做羊毛衫、羊绒衫的,做巧克力的……

她又拿起刘寡妇说的刺儿抓看了看,觉得这个苍耳似的东西,就和人家苏格兰老羊绒厂里用来梳羊绒做绒条的那种植物差不多。

瑶光突然萌发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教刘寡妇纺羊绒线呢?然后织成毛衣、围巾卖?哎呀,人家爱马仕不是也做羊绒毯么?他家的羊绒毯真是又舒服又暖和……在秋天的清晨,披上一块羊绒大披肩,天哪,骑着我亲爱的小豆沙,漫步在晨雾氤氲的山谷……多舒服啊!我和田园牧歌一样的生活之间就差了一块羊绒披肩!

瑶光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跟刘寡妇说:“刘嫂子,这可是好东西。你先别声张,多梳一些攒起来,回头我教你怎么用这个纺线……”她猛地拍一下脑袋,哎呀,刘寡妇不是还养着好几头绵羊呢么?教她剪羊毛纺毛线啊!这样她每年冬天就不用杀羊卖羊皮了!羊能留着过冬,说不定冬天还能有鲜奶呢!

瑶光想到这儿又赶紧说:“刘嫂子,你这些羊今年冬天不用杀了!哎,这会儿我没法细说,总之,你得先预备上干草,多割些草晒干了——不,你到山下农户直接买他们的麦秸秆、谷子杆什么的,运到山上当过冬粮草!等我整理个章程,教你!哈哈哈!”

刘寡妇看着傻笑的瑶光,认真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张罗。”

韩道长为人亲切和善,她说的那些主意尽是些别人想不到的。

人家就能把牛奶羊奶变成什么黄油、奶酪。还能用这些东西再做出好吃得不得了的点心。中秋节大家互送节礼,她也收到一份灵慧细点的礼盒,这才知道原来大家说得不错,人家的点心确实是新巧极了,说是神仙吃的也不错。

最难得的是韩道长并不藏私,似这种怎么将牛奶摇晃成黄油,怎么加酸水凝成奶酪,她都教给她了。这下可好了,牛奶羊奶做成黄油奶酪,就能放得更久些,若是做了干酪,能放一年也不会坏。现在她每天自己留一筒奶,做成黄油或是软酪,也有村人向她买的。村里人家虽做不出灵慧祠的神仙点心,但自家做饼子的时候加一块黄油进去,或是吃馒头片时涂上那么一点儿软酪,就香的不得了,给孩子们解解馋。

这小生意也让她多了点进项。

瑶光拿了些粗硬的羊毛和一团羊绒回了别院,俯在书桌上把记忆中参观羊毛衫厂能想起来的细节一一记录下来,又画又写,只忙到中午,犹自乐此不疲。

竹叶和吴嬷嬷赶在她午休时押运着两大车东西来了。这些全是囤在退思居库房里的东西,其中有换季衣裳,布料皮毛,厚点的被缛,还有许多韩国公子府的旧物。退思居地方不大,当初瑶光出家时又是临时领了圣旨,只有几天时间准备,东西搬来后就堆在库房中,期间也试着整理过几次,但都没成,后来又忙着开店,谁还顾得上。这时瑶光的别院也收拾停当了,刚好要在这里长住一阵子,又正赶上换季,就借这个机会好好整理一番。

一过中秋,山上气候立即凉了下来,林中偶尔还能听到几声蝉鸣,但即使在正中午,若是只穿了一层单衣,走在树荫下也会觉得凉意森森。

今天趁着太阳正好,瑶光便和吴嬷嬷竹叶一起把箱笼打开,先寻出了许多春秋时和冬天穿的衣服,在院子里拉起交错绳子,挂起来晾晒,再用藤牌子拍打蓬松。

瑶光想起自己刚穿越时冻得披着被子砍家具烧火的情景,不禁好笑。笑了一会儿又发愁,今年冬天在山上过一定会更冷,到时候怎么过啊?梨溪山主峰海拔估计比京城高了有一千五六百米,就算屋子里到时候生着火炕和地龙,可她难道就不外出么?

这时代又没有鸭绒衣……

哎?等等,为什么这时代没有鸭绒衣呢?明明有鸭子呀。在绿柳庄的时候,她还看见过有庄仆的小孩子在草鞋里塞上毛絮保暖呢,那显然大家也知道这东西能保暖,都做鞋子了,为什么不用来做衣服被子呢?

跟吴嬷嬷、竹叶等人讨论了一会儿,瑶光明白了,鸡毛鸭毛可以填在草鞋里保暖,却不能穿在身上,太扎了。瑶光一想,可不是么?现代的羽绒衣,那羽绒都是非常细小的,是鸭子、鹅紧贴皮肤的那层细绒。要收集足够做一件羽绒衣的细绒,估计得要十几只鸭子的绒毛吧?普通农户一年也就养几只鸭哪有这种财力一下杀十几只鸭子就为了做一件衣服?一条被子?

再说能一下杀十几只鸭子的富贵人家,自从有了棉花,谁还穿毛裘呢?棉花衣服外面再套上皮裘貂裘那才时尚时尚最时尚呢!就是9012年不也一样么?黑涩会大哥不穿貂挂金链子出来,难道要穿个羽绒服出来才能镇得住场子?

瑶光不管。她想念轻盈像云朵又暖和的羽绒被和羽绒枕头!还有羽绒服、毛线手套、绒线帽子雪地靴,她全都要。

从现在开始收集羽绒能赶得及做一件羽绒大衣么?

瑶光叫来吴嬷嬷,“嬷嬷,你和菜市里卖鸡鸭鹅的人熟么?咱们能收些人家的羽绒么?”

吴嬷嬷跟翠溪镇谁不熟啊?问明瑶光要的是什么之后奇怪,“娘子要这个干什么?鸭子、鹅的大羽毛倒是一直有人收的,可以做扇子,贴翎子花织羽毛裙,因此倒还能买得到。你说那种细幼的绒毛没人要,可要弄来得费工夫,怕要花些钱。”吴嬷嬷解释说,因为这层绒毛很难除去,要想毫发无损弄来,那得用排夹费劲夹下来。排夹有些像做成扁嘴的铁镊子,边缘有一寸宽,微有弧度,薄而利,用的时候贴在鸭子、鹅身上,不断捏,再拔,能把绒毛褪得很干净,不会出现鸭肉皮里吃出毛根的恶心事儿。不过民间杀鸭子鹅没这么讲究,要么是用火把撩掉,要么用秘方胶泥沥青之类粘掉。

瑶光许了吴嬷嬷十两银子去弄鸭绒鹅绒,“只管弄来!我有大用处。到时候给嬷嬷也做一个好物件。”

吴嬷嬷见惯了瑶光异想天开,虽照例咕哝了几句,还是拿了银子去了。

瑶光琢磨完鸭绒衣的事,又磨蹭了一会儿,这才叫竹叶提了羊毛、竹管、线绳等物,去了暖云深。

常悦专门为她辟出了一处小院子。在这儿可以安安静静画一个下午。

琴语是个很有天分的模特。

和瑶光配合过几次后,他渐渐明白了瑶光所要的是什么。不是让他像世人所知的“画像”那样端端正正不苟言笑坐着,而是要放松,但又不能脑中一片空白,最好是想些什么,最好是想一些他最想要又注定得不到的东西……

瑶光画他的时候喜欢在他身边放一些器物,花果,让他保持一个姿势长久地坐卧站立,但又不要他变成器物花果……这是种极微妙的区别,很难言说,可他突然间开窍了,辨明了其中的分别,她当即就知道他明白了,对他露出赞许的笑容。

为他画了那张写意之后,她又画了两扇屏风,这两幅画中,他都拿着一把团扇,一幅中以扇遮着上半张脸,只露出鼻尖嘴唇下巴,另一幅中则只露出眉眼。画中的人是他,又不太像他。

画还没完全画完,但不管谁见了这屏风,都会先想到:啊,美人。继而想要知道,这美人是真有其人么?他在哪儿?他是谁?他为何寂寥而悲伤?他手中那把团扇原本属于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她去了哪儿?他这么难过,是因为她么?他和她发生了什么故事?

画是静止的。可它又是有故事的。

瑶光画这两幅画时也不跟常悦客气,要了许多名贵的原料,孔雀石、青金石、赤铁石等等,又着她去买了乳钵和一大块一指厚的玻璃板等等。油画之所以能够充分表现人物景物的色彩、肌理,更具有真实感,是因为颜料色彩更丰富,能表现出光在不同质感上的变化,还有一个原因则是油画颜料可以多层涂抹。这个特点,是文艺复兴前期的画家们极想达成却限于技术而无法达成的。比如达芬奇的师兄,画了著名的《春》与《维纳斯的诞生》的波提切利,他这两幅传世之作都是蛋彩画,不是油画。什么是蛋彩画?就是将青金石、孔雀石等等矿石或是从植物中提取的颜料磨成细粉之后,用蛋清当做黏合剂调匀,画在灰泥板上的画。以蛋清调和的颜料不能多次叠加,因为新盖上去的一层颜料会将底层颜料溶化,变淡,所以,蛋彩画的一大特色就是素雅柔和,很少有极鲜艳浓烈的色彩,或是深黑色。此外,蛋清调制的颜料干得很快,难以修改。

要让瑶光说,蛋彩画最可怕的缺点是气味。蛋彩画完成之后,短则一个月,长则半年都会散发出臭味。同学们,还记得高中化学课上说到的“腐蛋味”么?蛋彩画可是有最纯正天然的腐蛋味哟!

到了达芬奇画不朽之作《蒙娜丽莎》时,绘画界的科技进步了,画家们开始用各种胶质来调和颜料,达芬奇最初直接将蒙娜丽莎画在了白杨木板上,并多次修改。一直到他临终前,还在修改这幅画。

瑶光画的这两扇屏风本来上面是紫丝,拆掉换成了苎麻布,色调以金红两色为主,画中的美人披发散衣,执扇站在廊下,院中遍地秋叶,廊前摆了几盆冰清玉洁的白色菊花。

瑶光今日画了一会儿屏风,天阴了。

她只好停了笔,叹口气道:“好在前几日都是晴天。”

琴语走到她身旁帮她洗笔、收拾颜料和调色用的盘碟。也不知常悦和他说了什么,起初他生怕睡梦中被扔出暖云深自生自灭,现在倒一点也不着急了,“我倒希望这画永远也画不完。”

瑶光瞧他一眼,轻轻笑了,摇摇头。琴语还是太年轻啊。受了一次重挫,便有些心灰意冷。不过,这种心境的改变对他来说很可能是件好事。现在的他,和她第一次来暖云深时见到的他有了很大差别。那时的他虽然也学会了许多讨好女人的小花招,但终究是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年,现在,他领教了人心的多变,世事无常,气质变了。多了份神秘与疏离。或者说,清冷。他不再是那个急于付出自己的孩子了。

对于有能力来暖云深寻欢的女人们,一本看不懂的书比一本翻开后全是白纸的书有意思得多。而且,这书现在还留有许多空白,可供她们书写,那就更妙了。

瑶光安慰他说:“你会遇到合适的人的。来,我们今天画点别的。”

她拉他到身边,跟他讲了牧羊少年恩底弥翁的故事。

一个普通的凡人少年每天在山谷中牧羊,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睡觉,可他拥有能让月亮女神为之颠倒的美貌,于是女神偷偷吻了他一下,少年睁开眼睛看到了女神,也为她倾倒,可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女神迷恋少年,终于玩忽职守,被天帝发现。为了不让她再忘记把月亮挂在天上,天帝让少年陷入了永恒的沉睡中。不过,他也因此保留了永恒的美貌。月亮女神还夜夜与他在梦中相会……

瑶光把琴语一绺发丝缠在手指上玩,嘻嘻笑着问他,“我想画一幅牧羊少年的画。你来当模特。”

琴语脸色微红,“炼师有命,安敢不从?”

瑶光拉起他,叫他用一匹苎麻布披在身上,或坐或卧。

这时下起了靡靡细雨,瑶光怕他冷,便在室内点燃一个小熏炉。琴语取出香盒,在炉中投入几块香料。

不一会儿,室内暖融融的,浮动淡淡暖香。

瑶光叫琴语摆了几个不同姿势,画了几张速写,作为素材。

牧羊少年恩底弥翁这个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很受画家们喜爱,从巴洛克时期到新古典主义时期,许多人画过。卢浮宫也有几幅藏品……

她正回忆着哪些大师画过这个题材,都是如何构图的,突然头顶有人连打了两个喷嚏!

瑶光和琴语一怔,一起抬头,只见房梁上坐着个锦衣少年,正用手帕捂着鼻子。

琴语大惊变色,站起来向槅扇门奔去,还没跑到门口,不知怎么回事膝盖一软,人仿佛猛然烂醉如泥似的“咕咚”一声扑街了。

“唉哟!”瑶光赶紧跑过去把他翻过来,嚷嚷道:“可千万别摔坏脸!”还好,琴语的身体灵魂早已练就自然反应,脸是吃饭工具,就是被人暗算了突然昏迷扑街也得先护着脸,这倒霉的孩子只有下嘴唇擦破了一点皮。大约是倒地的时候嘴唇擦在编织地台的草纹上了。

这时,那位梁上少年也跳落在地了,摸摸鼻子,讪讪笑道:“韩姐姐,你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