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瑶光来到灵慧祠已经三天了。
灵慧祠女道士们的生活十分规律。每天五点三刻起床六点准时到观主院中给她请安六点半陪观主吃早餐然后陪她溜跶、说话、分享八卦、在花园里侍弄花草到八点左右然后各自开始正式工作。
来灵慧祠之前瑶光以为自己和其他道士们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念经。来了几天后才发现,念经这个工作每个人的工作量不同。
老郡主是不念经的。她十分坦诚地告诉瑶光,她现在也只会背一部经书:道德经。
“呵,笑话,道藏有三千多部,各路神仙又那么多我哪记得住啊!我要是背书背得好,当初就不出家了嘛去考进士啦!”老郡主讲起来理直气壮,“再说,我做灵慧祠观主是因为我道学上有造诣还是因为我会炼丹、念经?”当然不是啦!是因为您是郡主娘娘。
张师姐也是不念经的。
如果瑶光没来灵慧祠,张师姐每天的日常工作是到太清宫整理编纂道藏。周真人从三十年前开始收集天下各类经书召集有道学的道士,像编四库全书那样将道经分类编纂,修改其中错印错录之处。张师姐自幼熟读道家典籍于道学上颇有成就,是四位主任编修之一。
至于张师姐的徒弟,宋、李两人,呵呵,她们俩也是不念经的。这两人到了念经的点儿,去了偏殿随便一坐,跟平常闺秀一样在一处做针线!
意外不?
宋李两人都是仕宦家的小姐,不过,命运有些坎坷。宋
静守的祖母在她七八岁的时候给她订了婚,当时看着人家小正太俊俏又聪明,家世匹配,又是世交,本以为自己手快抢到了好孙女婿,没想到小未婚夫在前年跟人游船的时候意外落水溺亡了。宋家当然不舍得女儿守望门寡,直接再议婚又不大好,不如让女儿出家几年再另寻佳婿,这样,女儿既有美名,又不用受苦。
瑶光这才知道,哦,原来未婚夫死了,女方出家几年后再还俗,在婚嫁市场上还是个加分项。仔细一想,其实蛮有道理,能出家再还俗,首先嫁妆不会少,家里父母疼爱,其次,要是出家的地方是灵慧祠这种等级的,那说明女方家族的份量不低,最后呢,为早亡的未婚夫出家,是个快速刷声望值的方法。大家都觉得你有情有义有担当,既然对早亡的未婚夫能这么好,那对将来的丈夫肯定会更好。
李静微的情况和宋静守如出一辙。唯一的不同是她定亲更早,小未婚夫和她是青梅竹马,不幸的是小正太十一二岁的时候得了天花,病逝了。她明年就要还俗了。家中已经为她相看好了人家,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是老观主一位侄孙的儿子,也是宗室。
了解了情况之后瑶光顿感郁闷。
合着整个道观真正把念经当工作的就我一个人啊!
老郡主还嘻嘻笑着逗她,“你怕什么,他总不能因为你背不下经书、解释不出道义就叫你还俗吧!”这个他,指的是谁,大家心照不宣。说着这种话不敢、不该提圣上。
瑶光可不敢这么想。她们一个个都有依仗,她没有。您敢叫皇帝“他”,是因为您是他堂姑祖母,我可不敢。
就算皇帝不会叫她再回端王府当小妾,就算她不用考道士资格证,但要是皇帝知道她连考都不去考,或者考了却屡试不过,难道还不能叫太监来训斥她一番么?
给皇帝亲妈念经都敢不好好念,工作态度这么不端正,哼,你还想搞副业?拉倒吧你!
瑶光跟薛娘子商量之后,决定争取先考过道士资格证考试中的童生试——“道初试”。
至于竹叶和小竹,一个才十四岁,一个更小,先把字认全了不迟。
关于考试,瑶光觉得指望张师姐教是不可行的。隔现代,张师姐是大学教授水平,平素指点的学生也都是至少也得是研究生水平,她习惯了这套方法,用来教瑶光这个学前班小朋友,两人都很吃力(痛苦)。
于是,张师姐硬着头皮教了三天后,诚恳地建议瑶光去太清宫的学堂去看看。那里各种级别的课程都有,还有专门给小道童们开的入门级。
瑶光想到自己跟一群小学鸡坐在一起的画面,怪笑出声,但依然恭敬地接了张师姐给她的太清宫入门木牌。
这个门牌不仅是太清宫内部的出入证,还可以当图书借阅证,一人一张,写着持证人的身份。
宋静守告诉她,凭这个木牌还能在太清宫学堂的食堂免费吃饭、吃点心、喝茶呢!她刚来灵慧祠的时候还新鲜着,就每天跟师傅跑上太清宫蹭吃蹭喝。
瑶光早听薛娘子说过太清宫是京城附近第一大景点,不仅建筑有很高的艺术造诣,山上风景更是十分幽美。她来灵慧祠那天在山脚下仰望,只见薄暮之中山上鳞次栉比的楼阁亭台中闪动点点灯光,真仿佛仙山琼楼,令人神往。
这时拿了门牌,又有了个正经的藉口,当即跟薛娘子定下明天就去太清宫一日游。
当晚瑶光禀报了老郡主,她自然同意的,还嘱咐她们,“下山时从西边那条路下来。那条路没多少人知道,景致很不错,半山腰有个池子,里面有好多莲花,你们给我摘几朵回来插瓶。”
第二天一早,瑶光和薛娘子服侍师父用了饭,随着张师姐上山。
小竹很想跟去,眼泪汪汪拉着瑶光的衣角不肯松手,瑶光只好哄她说,“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她还是不松手,竹叶就吓唬她,“山上有大黑狗,专门咬你这么大的小孩!”
小竹脑子转得不慢,还会巴结人,对竹叶眨巴眨巴眼儿笑,“姐姐,你也去嘛!你看到狗就抱起我,它就咬不到我了。”
“嗯,你倒想得美!”竹叶看看这娃的胖爪子,嘻嘻笑道,“狗子最喜欢咬你这种小胖孩儿,你还臭美,非要跟宋师姐染凤仙花指甲,狗子老远看见你手指甲红红的啦,就算我抱着你也会跳起来咬你手指头!”小竹吓得一缩手指,瑶光趁机跑了。
三人上了骡子拉的大车,张师姐闭着眼睛不吭声,薛娘子默默用眼神表示“我早说了吧?哪有带这么小的孩子出家的?”,瑶光一脸讪讪,默默接受谴责,但心里想,小孩子在道观里长大是挺怪的,但留在王府难道就很好么?
来了道观,至少她有成为一个“普通人”的机会,可留在王府,就会接受“做奴婢”的教育,然后成为一个奴婢。
瑶光穿越之前自认不是圣母,但穿越后,她见过太多的身不由己,渐渐不再认为“只要你努力你就能过得更好”或者说“你过得不好一定是因为你不够努力”这种精英式的信条是评判一个人的唯一标准了。
许多人——比如小竹,紫翎,还有绿柳庄那些争着想要到杏芳院当差的女孩子们,她们一出生,一生就基本定下来了。这些女孩子还不是命最惨的,再比如竹叶,她被兄嫂卖了之后,如果不是用自己的两百个私房钱贿赂人贩子,求人将她转给了高级人牙子,没准早就被卖到了烟花巷。
上太清宫的道路盘山而建,由于历年有信徒捐款修缮,路修得比出京城的管道还好几分呢。一路上瑶光见到许多装饰豪华的车马,不由叹道,“太清宫香火真是旺啊。”
张师姐和薛娘子一起笑道,“今儿是休沐日,人可不是都来了。”
大周朝的官员们一旬一休,一年四季再各有两天的不固定假期,此外还有年节假日,福利当然和现代没法比,但也算不错了。
到了太清宫第一道石牌坊下,三人下了骡车,从石阶旁一条专门给“工作人员”使用的通道上山。这条石阶两侧立着石柱,柱子间连着黑黝黝的铁链,和给香客们用的宽大石阶平行。两道石阶旁均种着高大入云的松树,树荫苍苍,为石阶遮挡住阳光,十分阴凉。
如此走了一刻钟,到了第二道石牌坊下,只见一片平整的广场,全以汉白玉铺就,开阔极了,一道石牌坊后是层层叠叠的宫殿型建筑群,什么宏伟壮丽、琼楼玉宇,根本难以形容此间气象,恍惚间只想起一句李白的诗: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正仰着头赞叹观看时,一群白鹤飞过天空,鹤呖声声。
天哪,这群仙鹤真的不是ps上的么?
再往里一走,正殿之前有一个极大的花池,池中一道汉白玉拱桥,花池中种着各种花木,摆着奇石,还有溪水在其中潺潺流动,几只仙鹤在树下悠闲溜跶。
鉴于她从前看古言都是跳过景物描写,所以,虽然眼前的景物建筑都很美很辉煌,瑶光脑子里只有两字:绝了。
非要让瑶光形容的话,她会说这太清宫完全可以直接拿来当仙侠剧取景地,都不用搞五毛特效。
张师姐带着她们从偏殿之侧一个石拱门进去,门一旁有个小门房,里面坐着两个道士,先向张师姐问好,收了三人门牌后验明,再用门牌顶端的云头按在印泥里,在登记册子上压了个印子,这才放行。
进门之后是一条更有幽静的小道。两旁种着槐树。瑶光一边走一边遗憾,可惜,这时已经过了槐花的季节了,不然摘些槐花做点槐花饼多好。
这一路上,她们遇到许多道士,有男有女,有老有幼。这些道士们并不全是太清宫的,穿着各色道袍。有位年轻女冠穿了身杏红色道袍,广袖翩翩,只是把俗家首饰换成了一顶紫金宝冠戴在头顶,头上的道髻梳得仿佛灵蛇髻的样子,从宝冠顶上伸出一截,昂首阔步,一副风流不羁的样子。
张师姐小声告诉瑶光:“这是裕和县主,道号清徽,于道学上颇有成就。她现就住在山下翠谷别院中,每日来修经。”
又走了一会儿,瑶光才知道,裕和县主还不是穿得最出格的呢,有不少道士衣饰华贵,道袍不仅颜色鲜艳,彩绣斑斓,用的材质也都是极为昂贵的丝绸,几位女道士头上戴的宝冠更是镶珠嵌玉,甚至有一些冠上还有金珠步摇,道袍外还披了绡纱锦绣的披帛。
偶尔一两个朴素的,人家道袍外罩的比甲也用三色菱形拼在一起。
这么一看,她们灵慧祠的道袍真是不够看的。
这些来往的道士们见了熟人也只是微笑略一致意,就继续各走各的了,除非有事,并不主动上前打招呼。
大约是因为在此间活动的全是周真人请来的“访问学者”,帮着编书的,或是观中有珍本经书,带著书来开研讨会的。出家人本就和古代市井小民气质不同,何况这些精英道士们许多出身不凡,目下无尘,个个都显得十分洒脱,仿佛闲云野鹤。
瑶光看到这景象,顿时感到一股熟悉——这不就和现代文明城市中的人一样么?哪怕是邻居,也互相尊重,保持距离,甚至还带点淡漠。
张师姐将她们领到自己在太清宫办公的地点之后就不管了,让两人随意活动。
薛娘子从未进过太清宫内部人士才能进的内门,看到这个楼是虞朝古建筑,那个碑又是前朝名家书法,十分兴奋。瑶光对这两样兴趣缺缺,就跟薛娘子说好,大家分头行动,正午一刻在学堂旁边的食堂见面。
太清宫这部分不对外开放的建筑群历经数百年加建改造,新老混搭,其间又有很多繁茂花木,飞檐斗栱在花叶与蓝天之间露出一角,仿佛迷宫。
周真人近年来请了不少道友们来编纂经书,又时常开个研讨会,内门中访客渐多,时常有“访问学者”迷路的事件,便在道路上放置了许多路标,甚至还有指示图。
瑶光从斜背在右肩上的布袋中拿出速写本和炭笔,把指示图上画的内门地图画了下来,按图索骥,先去了学堂。
太清宫学堂是个小四合院,正堂是两层小楼,还未走近就听见朗朗读书声。瑶光站在院门口仔细分辨,听到有人在讲《道德经》。她侧耳倾听片刻,感觉讲课老师的教法和张师姐的并没太大分别。看来,并不是张师姐不会教,而是她只会这么教。
如此一来,她来这儿学,和在灵慧祠跟着张师姐学,有什么区别啊?张师姐至少只教她和薛娘子呢。
这时,一位年轻道士看见了瑶光,走来问微笑道:“这位道友,可是来接弟子下学的?还要一刻钟呢。”
瑶光顿感尴尬,笑着打个哈哈,“不不,我随师姐来的。第一次来太清宫,随处看看。”
这道士一听,还以为瑶光也是为来修书访问学者呢,连忙客气地请她进学堂参观。瑶光哪里敢进去啊,万一进了人家教室,讲课的道士突发奇想让她讲一段那可完球了!就算不会发生这种乌龙,人家问起她在哪儿出家,出家多久了,我靠,依旧很尴尬呀!
瑶光赶快找藉口,“其实,我是想去藏书楼。”
道士忙给她指了方向。
瑶光转过院子角,撒腿就跑。
啊啊啊——什么学无止境有教无类!让我这么个大人和一群小孩坐在教室里正儿八经上课?还被提问?背书背不出来我该怎么办啊?伸手给老师打手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