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绿柳庄回京城这一路上瑶光如坐针毡。
等到了王府听说皇帝留了端王在宫中要明天才回来瑶光暗自松了口气先去太妃那里请安。
春晖园里今天格外喜气人人脸上都挂着笑意,瑶光还没走近太妃的屋子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笑声。
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人人高兴,就我一个人拉着个小寡妇脸,必然会惹得大不高兴,那可前功尽弃了。所以我也要愉快!一边想一边低着头活动脸部肌肉鼓励自己:韩星子,给我愉快起来!
几个坐在台阶上分绣线的小丫头见到她急忙跑到屋子门口回禀:“良娣来了!”又有人迎上来,簇拥着瑶光进了门。
太妃坐在炕上身前背后堆了许多绫罗绸缎和大大小小的锦盒,李嬷嬷在炕沿坐着,正陪太妃说笑。
瑶光站在炕前规规矩矩地行礼还未行完太妃就叫李嬷嬷扶起她也上炕坐笑眯眯道,“六郎平安回来了。我已在宫中见着了人很好,只是黑瘦了些。只怕明日便好些人来道喜,我想着家里不能没个人支应就先回来准备准备。”
太妃指指炕上一大堆东西,“这些,都是皇上赏赐的。还有些六郎从南边带回来的小玩意,你来挑几样玩吧!”她特意推一推炕桌上放的几个精致锦盒,瞧向李嬷嬷,语气里带点嗔怪,“想来这些玩物也不是专门给我这老太婆带的。”
众人都知道太妃是说这些东西是王爷特意给瑶光的,都嘻嘻笑起来看她。
瑶光在众人的注目中低下脑袋,憋了几口气,把脸憋得通红,总算完成了一个“我很害羞”的表情,让大家都很满意。但她心里想,你们怎么知道是给我的呢?没准是给端王妃的呢。不过端王妃现在在镇南侯府“养病”而已。不知端王现在知不知道他老婆在他不在家的时候都干了什么。
太妃见瑶光面红耳赤,一副羞答答的小媳妇状,就不再打趣她,跟李嬷嬷闲说起今日进宫之事。
皇帝命端王快马进宫之后就派人到端王府请了太妃入宫,母子四人团聚,一起吃了午膳。
饭后皇帝和端王去了太和殿议事,太妃便留在太后宫中闲话。
太后跟太妃说起宣和公主和嘉佑公主想要出家的事。
这两位公主是皇帝的妹妹,一个生母是才人,另一个是昭仪,都不是很受老皇爷宠爱。两位公主年龄和皇帝差十几岁,她们出生时皇帝已是封了康王,奉旨去斌州封地了,所以兄妹间也没什么感情。但皇帝对自己家人还是挺好的,两位公主要出家,他也就请了太后循例办起来。
公主出家通常都会找个冠冕堂皇的藉口,什么为太后祈福了,为天下和平祈福了,不会说自己是不想嫁人。遵循前例找个道观寄名,再办好仪式就行了。但是公主、郡主或是其他宗室贵女出家和普通人家的小姐出家有个不同之处,就是贵女们出家通常会带上一位女伴一同出家,女伴的家世出身不能太低,通常是勋贵大臣家的闺女,这个叫做“随行女冠”。
要是公主是受宠的,身份又高,随着出家的女冠会更多,比如广泰公主,她当年出家就有八名随行女冠。
要搁在平时,随行的人选并不太难找。大户人家也有不得志的女孩子,尤其是庶女,陪着公主出家从此有了靠山,比起嫁人要强得多。往往某位公主一开始流露出要出家的意思就有很多人主动向公主们示意,但是这次竟没人主动报名了。
怎么回事?
当然是因为太妃在给端王选侧妃啊!
其实大周惯例是皇子选正妃之前先会选良媛、昭训各两名,这时皇子大约也就十四五岁年纪,等皇子十六岁后就让这些人进王府。之后便可以操办起两名侧妃和皇子正妃的人选了。这些人进了王府之后都住在一个院子里由宫中派来的管事嬷嬷和宫正、尚仪等女官教导如何侍奉皇子与皇子妃。
皇子与正妃大婚三个月后,这些小老婆们也教育得差不多了,管事嬷嬷和女官们才会安排她们侍寝。
不过,端王是个例外。他十六七了也没订下一个小老婆的人选,更别说正妃了。年纪越长还渐渐传出些不太妙的传闻,除了疑似“好男风”这一条,还有说他八字里带煞,于女方双亲不利,必须得女子的八字奇异些的才能相配。后来老皇爷赐了韩湲爱女给端王为良媛,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想,这传闻怕是真的!韩家可不是人都死绝了么?
故而京中勋贵世家,若是疼惜女儿的,没人愿意让女儿嫁个“好男风”的,想卖女求荣的呢,害怕步韩湲后尘。
后来镇南侯府林家主动求来0端王这门婚事,皇帝赐婚,许多人家回过味来暗自腹诽太后这一家子真是有心眼啊,端王八字硬会妨碍女方父母的传闻怕就是他们传出来的吧!这可好,林家小姐进了端王府,几乎可说是独宠一份!
这门亲事定下来后当然也有人提起选侧妃、良媛、昭训的事,可太后太妃流露出意思,大约是想等王妃生了嫡子之后再为端王选侧妃。
众人一想也对,人家堂姑姑当婆婆,可不就向着侄女么?林家得了端王嫡子之后,没什么意外封了世子,其他什么侧妃、良娣再生多少孩子也不怕了。
可没想到,现在端王妃回娘家养病的消息刚一出来,太妃就开始选侧妃了。
能在京城里住着的豪门世家哪有傻子呢,大家一想这位端王妃之前的风评,再结合她父兄最近被革职的事联想一下,就猜她这“病”想来是养不好了。就算养好了,怕也失了势,再难扶起来了。
正经王妃的位子庶小姐们不敢妄想,但是侧妃呢?太妃既然开始为端王选妾室,肯定不会只选一个侧妃吧?之后会不会再选些奉仪、昭训呢?
大周亲王妃嫔的等级有九等,除了一名正妃,两名侧妃,接下来从大到小还有贵嫔、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采女七个等级,每等若干名。
再说了,端王这次平定南疆立下不世之功,眼看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荣华,别说端王好男风,就是端王有男妃——也得把女儿送进端王府分一点这荣华富贵!
于是,太妃在端王府开了第二次赏花会后,原本对两位公主表露过想要随公主出家的几位小姐绝口不再提这个事了。
太后为两位公主凑来凑去,现在还缺一个女官。缺人就不体面,不体面,公主们出家的事就得暂时耽搁着。
大周开国以来还没下旨叫人出家的先例,总不好从这儿开始。
太后就把这个事归在太妃头上了,话里话外说这是她“无心之失”而弄得两位公主耽搁着。
太妃一听心里老大不乐。怎么能怪在她身上呢?要是这两位公主人缘好,办事稳重,那自然有人觉得跟着她们做道姑要比到王府做小妾要好,哪会找不到人?要说选亲王妃搞得公主找不到女官跟随出家,那皇帝的长子已经八岁了,再过两年就要开始相看太子妃嫔了,还有几个小皇子也渐渐长大,也要聘皇子妃,呵呵,岂不是一直没公主能够出家了?
再说了,我没事选什么侧妃呢?还不是你亲侄女不贤不孝!
太妃接过瑶光递来的茶碗,喝一小口又递给她,“太后呀,过了明年就七十了。”
瑶光听出太妃这是在说太后老糊涂了。看来端王带着军功一回来,太妃腰杆子硬了不少,都敢明着奚落太后了。
她心里还在细细琢磨公主出家这事,太妃又捏了她今天穿的衣服看了看,满意地赞道,“你穿了这藕荷色的熟罗衫子和这虾肉粉色的裙子,倒真像是个纱堆出来的美人了。就是看着太柔弱了些,怎么就不长肉呢。”
玉版笑着指指炕上堆着的那些绫罗绸缎,故意对李嬷嬷说,“您瞧,这些御赐的衣料等会儿肯定又赏给良娣了。”
太妃闻言只是笑,她又慈爱地看了瑶光一会儿才对众人道:“我知道你们都说我是瞧着这孩子会穿衣服才格外偏疼她,可你们却不知‘会穿衣服’这四个字里面有多少学问呢!穷人家的孩子一季才一身衣服,有的还是捡哥哥姐姐穿剩下的,这是财力不及,也就不说了。要是钱趁手,谁不想装扮得好看些?可你们再看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难道个个穿得真的好看么?穿得倒是鲜亮了,可恨不得用最鲜艳的颜色,最时兴的式样,那就落了下乘。男子还好些,不少小姐们恨不得把手里有的首饰都插戴起来,只徒惹人笑话她们暴发户,粗俗得很……”
太妃说到这儿摇一摇头,想起了从前林纹就爱这么穿,虽然富贵逼人,但却始终少了“雅致”二字,偏这二字最能体现心性。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什么叫相由心生?我问你们,一个人远远走过来,你们是先瞧见脸还是先瞧见他身上衣服呢?从她穿什么,如何搭配颜色,戴什么首饰,就能看出来她心静不静,是个好强爱争胜的,还是个不喜欢人前露脸的。这才是相由心生呢。”
众人忙点头称是。
德、言、容、功这女子四德之中,太妃认为最做不得伪的,其实是“容”。有没有良好的家庭教育,有没有培养出优秀的审美,知不知进退取舍,何时该表现得谦卑何时该凛然不屈,这些,都会从一个女孩子的日常穿戴中看得出来。
吃了林纹这个大教训,太妃这次挑选端王侧妃的一条重要标准,就是看她请来的这些闺秀小姐们的穿着打扮。
那些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孔雀的,最先被淘汰。太妃认为这种女孩子太过功利,好胜心太强,太想出风头让她瞧见,娶回来难保就是另一个林纹。
接着她淘汰了那些明明家中不缺钱却故意穿得十分朴素的。这种虚伪的比林纹那种明着坏的更糟糕,有心眼是好事,但是心眼不往正事上放就不好了。
然后再看剩下的女孩子们谁穿得合她的意,留意下来,下一次再宴请,多看几次,自然能挑得出好的。一次两次还难保是听了旁人指点,但十次八次下来,总能从小细节看出来这个人真正的穿衣喜好如何。
瑶光听得十分心虚,她是参观了太妃的字画收藏又仔细观察了太妃的日常喜好后投其所好打扮的,听了这番话后赶紧微笑着给大boss捧场,“听太妃这么一说,我才知道穿衣打扮原来也是门学问呢。”
太妃笑道,“自然是的。不然为何女子四德中‘妇容’尚在‘妇功’之上?并不是教我们打扮得妖妖娆娆以媚夫主,而是要我们在每日穿衣打扮时都自省,约束自己,什么事该做,什么话该说。”
瑶光赶紧站起来肃容正色道,“是。”
太妃笑着按瑶光的手,“你慌什么,我说了这么一大篇,原是在夸你呢!”众人又笑起来。瑶光笑得很艰难。
太妃为瑶光整理一下衣褶,笑道,“要想穿得富丽堂皇其实简单得很,只要有钱就行了,便是自己不会穿,拿着银子去一趟芸香楼、素馨楼这些个小娘子们的销金窟,哪怕一个烧火丫头进去了,给那些能人一打扮,只要不开口说话,出来的时候也变成一个披金戴玉的小姐了。但要穿得清新淡雅可就难了。有句话叫‘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太妃说的,其实是艺术熏陶。家底薄的,或是父母(尤其是母亲)的文化水平、艺术欣赏水平不高的,那养出的小姐审美水平自然就有限了。这个时候又不像现代,选美小姐们要穿同样的泳装站成一排,大家都是自己选衣服首饰,穿出来的结果当然就很能反映出个人的审美情趣和个性了。
众人又陪着太妃说了会儿穿衣打扮之道,已到了晚膳的时候。
瑶光陪太妃吃了晚饭,又和玉版李嬷嬷一起跟太妃打了几圈麻将牌,才回了斓曦苑。
她上次离开斓曦苑时还是春天,现在已然是仲夏了,院子中、台阶上放了些时令花卉,那两个放大的盆景坛子里碧水盈盈,梅树上绿叶繁茂,树叶倒映在水上更显得幽绿,水面浮着几朵小睡莲的花苞,花还没有开但已十分娇艳,合拢的花瓣边缘是紫色,中间却是黄色。几条锦鲤在莲叶下悠然游动,见到瑶光的影子映在水面,立刻聚过来等她投食。
进到屋子里面,紫翎早将各处布置一新,房间里燃着百合香,案几上摆了一溜四个玲珑的汝窑小插瓶,插着时鲜花卉,多宝阁上放上各色瓶炉玩物,书房大案上搁着瑶光近日来练习的字帖看的书籍,墙上挂了几幅她日常所绘的画,再到内室,炕上也换成了碧绿晶莹的竹席,放了张红漆小炕桌,上面摆一套甜白瓷茶具,靠垫引枕等等也全换成了夏季的,进到卧房,帐幔一色是青烟般的凤尾罗,床上挂着一顶弹墨白绫帐子并两串色彩鲜艳的香囊香袋。
瑶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领着小竹在游廊下走了几圈,抬头看着院子围成的四方天空,幽幽叹了口气。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一会儿梦到自己和侍卫小哥哥被捉奸在床,然后双双被提了去浸猪笼;一会儿梦到自己跟着公主出家了,结果公主长得跟林纹一个样伸着又尖又长的手指甲要挠花她的脸;一会儿就梦到虎背熊腰的端王狞笑着要跟自己进行不可描述……
第二天一早,瑶光用冷水敷了会儿脸,才梳洗打扮去了春晖园。
太妃屋子里照旧莺声燕语,喜气洋洋。
玉版正伺候太妃梳妆,听到小丫鬟喊“良娣来了”,就捧了装首饰的盘子站在一旁,知道太妃必会叫瑶光为她选簪环的。
果然,瑶光问安行礼后,太妃就摇手叫她来选簪子。
瑶光见太妃今天穿的是一件艾绿色的纱衫,里面是秋香色绣团花如意的袍子,就从玉版捧的盘子里挑了一支镶琥珀的金钗,和一串绿松石与蜜蜡的手串。
太妃点头赞道,“这才不俗。要叫我自己选或是你李嬷嬷和玉版来选,怕是要选红珊瑚的或是南红的。”
瑶光笑一笑,“那些也是极好看的。”
太妃道,“那就俗了。”
李嬷嬷笑着接话道,“不过我们太妃这般人才,便穿戴得俗气了,也是极好看的一个老太太!”一语说得屋子里众人都笑了,瑶光也笑道:“可不是。”
瑶光服侍太妃吃了早饭,又陪着老太太去春晖园的花园里走了一圈消食,一路忧心忡忡还得强颜欢笑。回到太妃房中,瑶光终于鼓起勇气,“太妃,我想跟您说几句话。”
太妃立刻想到王妈妈昨夜跑来说的那番话,以为瑶光眼看端王要回来,害羞之余又有些害怕,所以想在自己这儿住一阵子,就笑笑叫玉版和李嬷嬷带着丫鬟们下去。
原本热热闹闹的屋子里一会儿就走得只剩下瑶光和太妃两人了,太妃携了瑶光的手坐在炕上,和蔼地问,“你想说什么啊?”
瑶光听见堂屋案上那只自鸣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心跳如雷,从炕上下来,恭恭敬敬拜在太妃身前,“求太妃许我出家。我愿意做公主的随行女冠。”
太妃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说的?你何时生了这个念头?便是她们再找不来人填这个坑也没人敢寻到你头上啊!好孩子,你老实跟我说,可是谁跟你说了些什么混账话吓着你了?”
瑶光声音都抖了,“我……我……”她本想说太妃您都在找侧妃了,不怕没人伺候端王,再来一个王妃我怕人家手段更厉害啊!说起来林纹是自己把自己给作死的,不然我哪里是人家对手,您就当行善积德了,把我这条小命放了吧!
她仰起脸,看到太妃脸上竟然是在忍笑的样子,心顿时凉了半截。大boss以为她在搞笑呢!哪里会同意啊!这招果然没用!亏我还想着万一有万一呢,说不定太妃一听就答应了呢……
太妃伸手揉揉瑶光的脑袋,“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定是听说我给六郎相看侧妃的事儿了。我的儿,就算再娶了侧妃,有我在呢,凭她是谁也越不过你去!什么出家奉道的,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瑶光结结巴巴说,“我、我是真心想要出家……”她一语未了,只听窗外有人大声问“谁?谁要出家?出什么家?”
这个陌生中又带点熟悉的声音像一道雷电劈在瑶光脑子里,把她劈得两眼一黑——我的老天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