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瑶光派人去京城买了各色油漆和颜料回来。
学油画要自己调颜料。
修复油画和壁画,不仅要会调颜料,还要会亲手制作颜料。
许多当时的大师用的颜料、画法在现在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比如瑶光很喜欢的画家波提切利,他活跃于文艺复兴时期,他最著名的两幅传世名作《春》和《维纳斯的诞生》都是蛋彩画。
什么是蛋彩画,呵呵,顾名思义,就是把蛋加在颜料里调和之后做的画。
这种画完成之后好一阵子都会有蜜汁气息。
这种画法在一个世纪后当画家们找到更好的调色介质后被淘汰了。
制作各种仿古颜料,瑶光是此道中的高手。
她将这时代常用的几种油漆各买了六种颜色,和之前试验画画用的颜料时早试过的各种胶、泥混合,很快做成了适合绘制壁画和泥像的颜料。
王妈妈一看这阵仗不小,就在庄子后院收拾出一间罩房,再搬来些木柜木桌,专门供瑶光储存这些油漆、胶泥和颜料。
瑶光又叫庄仆按照她画的图纸做了一架能推动的三层木架。木架两尺宽六尺长,下面装了木轮子,侧面可以挂上梯子,每一层可以拆卸,最高的那层安好之后高度将近两米。
王妈妈吴嬷嬷等人不知道瑶光这架子是做什么用的,等到她叫人把架子推到庄子储存粮食的仓房侧墙前,又叫人把她的那些颜料油漆装在一个小车里通通推过来,才觉出不妙。
两个老妈妈拦住瑶光:“良娣,这可使不得啊!您要有个闪失,奴婢们也不必活了!”
瑶光只得又叫人用粗绳子做了“保险绳”,一头用铁环挂在架子的横杆上,一头栓在自己腰带上,“这可行了吧?”不仅保险绳准备好了,连工作服都有。
瑶光跟着紫翎学了裁剪衣服,在庄仆们打造木架的时候用结实的棉布给自己做了套短打衣服,被薛娘子提醒后又做了件罩袍。她还做了顶帽子。帽子的样式是荷兰挤牛奶女工和女仆们常戴的那种,和“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那副画里有些相似。
全套衣帽穿上,再挂上保险绳,两个老妈妈一见这架势是阻挡不住了,只好叫小丫头们搬了桌椅茶具在旁边候着,又支起一把绸布凉伞。
这些设备瑶光一点没用,倒方便了薛娘子、紫翎等人在一旁看她画壁画。
瑶光参观了魏菩的土地庙后,心中生出一个主意。她要当壁画师,还要试着塑神像。
和芸香楼做了几单生意后瑶光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在这个时代,绘画是个很稀罕的技能。为什么说到才艺人们总是说“琴棋书画”呢?因为这四样都是烧钱的。不是你有了天赋就能行的,更不可能无师自通。
要学琴,你首先得买一张琴,最便宜的瑶琴,或者给小孩子入门的七弦琴就要三两银子,这还没算请老师和买琴谱的钱。棋也是一样的道理。
为什么这两样排在前面了呢?瑶光私心以为,是因为琴和起练习起来没后面两样费钱。从没听说有人练棋艺会把棋子棋盘磨烂的,琴嘛,最多换换琴弦,可是练书法和画画就不同了,要学书法,笔墨纸砚都先不说了,名家法帖你是不是得一样一套?每天练习个十张八张纸,那都是钱。
这四样才艺中,最费钱的,还是画。除开笔墨纸砚,还要颜料,纸还不能是普通的纸,有时还要用上绢,绫和罗,普通人家过年时还不一定有钱穿上绫罗做的衣服呢,何况拿来画画?这个时代还讲究画完成了之后再题个诗文在上面,书法不好还不成。这就又得额外再加上练书法的钱。
其实不止是这个时代,就在现代也一样,学画画,一张好点的水彩纸贵的能卖几十块钱,一管温莎牛顿的颜料,小小一支也要七八十块。这还只是水彩呢,学油画更费钱。
因为学画画远比学刺绣要烧钱得多,造成绘画人才的稀缺。这个时代又没有高超的印刷术和印染工艺,所以瑶光手绘的帐子扇面才成了奢侈品,现在卖的价钱远远超过刺绣的帐子扇面。
其实,就是绣娘中也很少有善于绘画的人才,所以大家才会把一本绣花样子书当宝贝,都是照著书上的样子描个花样。
画扇面、帐子虽然能赚点小钱,但是,不可能出名。
从魏村回来那天晚上,瑶光跟薛娘子商议,“先生,我们早说过女子若要立于世上,除了钱财和一技之长还要有些依仗,可是?”
薛娘子闻弦歌而知雅意,“所以,娘子想要画壁画,是为了名?”
瑶光点头道:“不错。”韩瑶光1.0版走的也是这个路线。她以舞艺名动天下,成了顶级流量,还当上了政府公务员,终身制的。可惜棋差一招,超绝的舞艺,太乐府令的地位和名气,在这个时代受重视的程度在至高的皇权面前还是不能庇护她,老皇帝大概觉得,跳舞什么的,在王府里也能干,跳给他儿子一个人看可能更好呢,于是御笔一挥,就把韩瑶光送到了端王府。
名气还不够的话,那么,再加上宗教的力量呢?
瑶光坦诚地对薛娘子说:“先生是知道我的心意的。您说,如果我为寺庙画壁画做神像,之后出家,是否名正言顺?”
薛娘子和瑶光互相剖契内心达成同盟之前就为瑶光设想过如何取得自由身了。她可以丧夫后立志不再嫁,名声也有了,嫁妆也归还给自己,再到闺秀家当当家庭教师,年老后有些私蓄,一辈子就能快快活活不受拘束了。但瑶光……首先不能指望丧夫了,其次,说句不敬的话,就算端王那什么了,瑶光身为良娣,还是得在端王府过日子,到时候,嘿嘿,想想端王妃那样子,也知道会过得什么日子。
这条路行不通,那就只剩下自请离府这一条路了。
薛娘子和瑶光细数了本朝和前朝王府贵妾“离府”的例子,其实也有不少王府贵妾藉着“祈福”“养病”“清修”的名号出了王府,有借住在寺院的,有住在皇家家庙的,还有在别院、庄子的。这些人出府的原因各不相同,大致分成自愿和非自愿的,自愿的,许多是在王爷故去后向王妃讨了个恩典,出去自由过日子了,如果还有儿女资助,那就过得很不错了,非自愿的,出府可就是变相流放了,是去吃苦受罪的。
瑶光的现状其实算是“自请离府”中很理想的状态,太妃喜欢她,愿意护着她,给她分配了个不错的庄院住着,庄子中的仆人都尊重她,太妃近日还给了瑶光自由行动的权力,但是,这个理想的状态能保持多久呢?
端王的军队已经班师回朝了,等他到了京城,端王良娣是否该回府伺候?
瑶光本来想的是继续巴结太妃,最好能劝得太妃同意她继续住在绿柳庄,不管是以“养病”的名义也好,还是以“为太妃祈福”的名义也好。但这都不是长久之计。
太妃已经五十多岁了,而且自从生了端王后就有心悸之症。太妃万一有个不好,瑶光能倚靠谁?
就算她能再留在绿柳庄,恐怕当日在端王府斓曦苑中的旧事也会重演。
瑶光和端王妃,绝无讲和的可能。
那么,瑶光的选择就剩下一个:出家。
薛娘子分析之后,坚决支持瑶光。还给她出主意:“你之前不是给太妃献过一副观音图么?那时你说‘仿佛眼前看着了就照着画的’,今后就继续这么说。”
要是瑶光能一直“感应”到各路神仙的召唤,一再画出令人惊叹的神像,那么,她自请出家为太妃祈福,不就是件很自然的事么?到时只要说动了太妃,恐怕就能成了。
薛娘子没见过瑶光画的观音图,但听紫翎等人赞叹过,她是个见微知着的人,看过瑶光平素画的小竹和许多人的人物画,只觉灵动非常,就毫不怀疑瑶光的能力。
两人商议后,薛娘子建议,先在家中试试手,然后把魏村土地庙的活儿给揽过来再来次实践。
魏村村小地薄,但是它位置好啊,从蒲县县城到京城必经之路之一,在村口摆个茶摊子,就能引得人去土地庙参观,把名气造起来之后,再徐徐图之。
薛娘子打开自己的小本本,又开始画圈圈了,她把附近的寺庙都标注出来,思忖什么时候跟瑶光去看看,哪一处破旧了,就给寺庙说自家愿意捐钱请人修复,把那一处寺院用帐幔围起来,瑶光画好了之后才请人去看,这么几次之后,不愁名气不显。
瑶光一点没觉得这主意有什么不好,试问文艺复兴四杰谁不搞宗教艺术?也就达芬奇大爷他老人家喜欢额外画点人物肖像。
她现在只是搞的是别的宗教罢了。
看了庄子仓房那面墙的朝向和位置后,瑶光又搞来了糊墙的灰泥,她准备做“fresco”。所谓的Fresco,是在墙体上涂上石膏后,在石膏或者灰泥还没完全干的时候在其上作画,或是将颜料和石膏、灰泥混合,加上水直接涂抹在墙上的一种壁画技法,因为以水为载体,在湿漉漉的墙体上作画,所以被称为“湿壁画技法”。这个技法,是米开朗琪罗大爷很喜欢用的一种。瑶光当年能成为修复他老人家的壁画的艺术家之一,当然是因为她谙熟这种技巧,是其中佼佼者。
因是在家中试手,瑶光也想尽快看到各种作画材料的最终效果如何,她就没画什么太过惊喜的东西,只在墙上画了一只巨大的招财猫。这头橘猫眯着两眼,抬起一爪在舔,身后是堆得满满的满出木斗的金黄麦粒、小米,梁上挂着一串串晒干的苞米穗和风干的柿子。壁画干了之后,整体色调是黄、橘、橙红,和屋子的灰瓦白墙,周围的绿树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对比,隔着老远就能看见。
紫翎王妈妈这些服侍在瑶光身边的人在她作画这三四天里一直惊叹着,等画作完成,搬走木架之后,庄子中的仆人们都等不及跑来瞧热闹,一看都惊呆了。
“这怎么画的?”
“猫的每根毛都能看清!”
“若画得和真猫大小一般也就罢了,怎的画得这么大还这么像?”
“倒像是猫儿变大了站在墙上了!”
王顺和王妈妈再次去王府请安时,瑶光在仓房墙上画了一只两人高的巨猫的事王府上下也都知道了。
太妃和李嬷嬷听王妈妈说得奇,也都好奇,很想到庄子上去看看。但这阵子正好京中几户勋贵人家的老太太做寿,也是京中女眷们走亲戚的时节,太妃隔三差五得去赴宴,或是在王府接待访客,脱不得身。
说起这个,太妃又是一肚子不快。若是林纹行事能服人,端王府有王妃坐镇,哪里用她守在府中呢?转眼薛宫正去镇南侯府也半个多月了,太妃召见过她一回,问起林纹规矩学得如何了,薛宫正板着个脸说“规矩倒是末的,为人的学问更大”。
这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薛宫正留了半句话没说,为人的学问更大,且得学呢。最怕心性从根子上就坏了,那再怎么学,也是学不好的了。譬如一个人礼仪无可挑剔,但转头就去害人,那礼仪学好了有什么用呢?还不如一个心眼老实的村妇呢。
端王府这边太妃不快,镇南侯府那里林纹更是满腹怨气。
她被老侯夫人吓唬过一阵,又狠狠吃了些苦头——连着几天不给一点荤腥吃!她从记事起哪受过这个罪!
虽然后来得了个机会进宫见了太后,乘机跟亲姑姑哭诉一番太妃如何偏心韩氏贱婢,如何对她不公,可末了,倒霉的还是她——太后姑姑没将韩氏那贱婢怎么样,反倒把薛宫正召回来派到她身边教规矩。
前思后想,林纹认为,造成她这一系列不幸的根源,还是韩氏那贱婢!
要是没有她,太妃哪会跟她置气?必定是这贱婢趁她不在府中,狠狠在太妃跟前献谗言使坏了!
要怎么除掉这贱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