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倚云头上包着遮风带,挡住了头上的伤口,一张俏脸白生生的,她柔柔弱弱地给李嬷嬷行了个礼,乖巧得跟个小鹌鹑似的:“不知嬷嬷叫我来所为何事?”
李嬷嬷打量倚云一眼,笑道:“还跟我装糊涂呢。倚云姑娘这几日张狂得合府上下无人不知呀。”
倚云声音都抖了,可还强撑着辩驳道:“我、我……奴都是听王妃吩咐的……”
李嬷嬷歪着头看她,“哈,是么?那你叫王妃来给你作证啊。”
倚云一怔,额头直冒冷汗,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她看看微笑着的李嬷嬷,看看一言不发的瑶光,再看看在院子里站成两排的仆妇,猛地扭转身子飞快向院门跑。
瑶光偷偷看了李嬷嬷一眼,见她半眯着眼睛,露出近乎享受的笑意,不由寒毛直竖。
倚云当然逃不出去。
院门外早就站着四个仆妇。两人把倚云按住,一个仆妇一捏她腮帮,她就被迫张开嘴,嘴里被塞了一个全是刺的铜球,铜球两侧有环,穿着链子和麻绳,两个仆妇熟练地把麻绳在倚云脑后打了个结,她惊恐的声音就被堵在喉咙里。一边早有人拖来了一条长凳。只听嚓嚓几声,几个仆妇把倚云的衣服也给剥去了,裤子都没给她留,这群人再把她往长凳上一捆,她手脚无法挣扎,只能微微扭动身躯,好像一头待宰羔羊。
瑶光生活在太平盛世,又不是字母圈爱好者,哪见过这个场面?不由惊心胆颤,侧了头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幸好,李嬷嬷似乎也看出来她见不了这场面,“大年下的,不好见血。我们太妃又一向仁厚,只这刁奴嘴十分坏,罢了,打这奴才十板子吧。”说完站起来,扶起瑶光,“良娣,进房吧。”
瑶光僵硬着脖子,随李嬷嬷回到了暖炕上坐着。
紫翎又端上了果盘和热茶。
这时,太阳出来了。
窗户上她贴的各色纱罗还没揭掉,被金色的阳光一照透出艳丽的光。
瑶光竖起耳朵,只听见一声一声像是把发酵了的面团重重摔在案板上的声音,很快,十下就结束了。
李嬷嬷给瑶光斟了一杯茶,看到投在暖炕上的彩色光影笑道:“太妃说您从小就与众不同,果然,整个京城谁能想到用珠罗纱糊窗户呢,这白天看着,比元宵的灯还好看呢。”
瑶光端起茶杯,努力微笑,腮帮子一阵阵发酸:“让嬷嬷笑话了,我这是冷得厉害,才想起拆了旧年的夏衣糊窗户的。等地龙重新烧起来了,自然要把这些收下来,重新做衣服也好,赏给下人们也好,不然就是暴殄天物了。”
李嬷嬷笑道:“良娣说得很是。圣上登基以来连着几年减免赋税,自己的用度也裁了不少,宫中就连太后都提倡节俭,我们这些人虽然蠢笨些,也当明白圣上的不易,不好奢费的。”
瑶光赶紧站起来严肃地表态:“正是呢。多谢嬷嬷提醒。”
李嬷嬷又坐了一会儿就要告辞,她把紫翎留下来给瑶光使唤,“这丫头虽不是太机灵,但是个老实头儿,人厚道。您先使着。”又问,“良娣素日可有其他看得上眼的人?尽可要来服侍。”
瑶光想了想说:“嬷嬷一番好意,我怎好推辞。可我也不瞒您,今儿您来了,若不是有人提醒,我也不认得的。”
李嬷嬷愕然,轻轻“啊”了一声。
瑶光苦笑,“真的是谁也不认得了。这会儿哪能想起谁来呢?不过,这几日厨房来送饭的那两个丫头,有个叫竹叶的,我看着,倒还阖眼缘。”
李嬷嬷就叫人到厨房跟宋婆子说,把竹叶调到斓曦苑当差,让她收拾好被缛妆奁,今天午饭后就过来。
厨房里的人都跟竹叶道喜,只莲花斜着眼睛狠狠瞪了竹叶几眼,又酸溜溜地跟宋婆子咕哝:“她一共才去了两次,也不知道怎么就讨了姨娘喜欢。”
厨房的粗使小丫鬟一个月月钱是两串钱,到了斓曦苑,只月钱就多了不止一倍,还有好多别的好处。虽然王府中的仆人都是一年四季各两套衣服,但在主子身边服侍的人总不能穿得和厨房的粗使丫鬟一样,她们的衣服用料就更好些,何况,还有主子赏下来的各种衣服首饰呢。将来到了年纪,发嫁时主子自然还有额外赏赐,嫁的人自然也不是胡乱拉的。
宋婆子戳莲花脑门,骂道:“上不了盘台的东西!你也知道你去的次数更多啊!就你这没眼色没心眼贪吃怕动的样儿,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厨房吧!你道是个人都能在主子身边服侍的?”她压低声音,“倚云如今怎么样了呢?”
莲花吓得一抖,不敢吱声了,硬扯出个笑脸也给竹叶道喜,又悄悄求她跟韩姨娘提提她,看能不能把她也调到斓曦苑。
宋婆子叫了竹叶出去,也不让她在厨房帮厨,让两个小丫头烧了热水,搬到自己房中,亲自拿了澡豆丝瓜瓤子和几件自己平时不舍得穿的颜色略鲜亮的丝绸衣服给竹叶换洗。
宋婆子自从端王开府就管着厨房,因为善做素斋和点心很受太妃喜欢,所以颇有体面。她在厨房有一个专门隔出来的屋子,烧着地龙,十分暖和。竹叶洗了澡,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上宋婆子给她的衣服,去给宋婆子磕头。
宋婆子叫小丫头扶她起来,竹叶跪在地上:“我打小没了父母,只一个哥哥,又是个酒鬼,家里过不下去,这才将我卖了。不想我是个有福的,竟来了王府。我到了厨房一向仰仗妈妈怜惜才有了今天,今儿蒙姨娘看得上眼去了斓曦苑,我到了那儿当差也不敢忘了妈妈的教导的。”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宋婆子也抹眼睛,“你知道就好。”
竹叶又说:“妈妈若不嫌弃,收了我做干女儿可好?”
宋婆子当即答应了。对竹叶更亲热了,亲自把竹叶送到了斓曦苑。
瑶光就叫宋婆子也进来,跟她说了几句话,听说竹叶认了她做干娘,心想,这个丫头真是聪明。于是又拿了些衣料给宋婆子,“这是喜事,可惜我现在没什么可赏给你们的,只有这些料子,是我旧衣上拆下来的,妈妈不嫌弃就收下,自己穿或是给家里女孩子们夏天做裙子、里衣都是好的。”
宋婆子受宠若惊,眉开眼笑收下,又嘱咐竹叶好生当差。
瑶光知道紫翎说是给自己使唤的,但其实还是李嬷嬷的人,是放在斓曦苑的眼睛耳朵。她现在两眼一抹黑,也不能事事都问紫翎,得培养起自己的人手才行,就挑了竹叶。竹叶长得一副温柔惇厚的样子,可看她两次提醒自己,就知道这是个有心眼的人,比那个叫莲花的丫鬟胜过百倍。现在一提她到斓曦苑,她就拜了厨房管事宋婆子当干娘,可见自己没看错人。
瑶光后来问了竹叶才知道,李嬷嬷今天领着去斓曦苑那群统一制服的仆妇,是王府中的武婢,都是在宫中服侍过的,专长就是对不听话的宫人奴才进行各种□□处罚。宫中打板子是有讲究的,同样是十板子,既能给你打得看起来血痕十分吓人但只上点祛瘀活血的膏药就能跑能跳的,也能十板子下去皮肉看起来只是青肿些但内脏全都碎了只熬个十天半月就完蛋的。
李嬷嬷命人打倚云十板子,听着不是太可怕的惩罚,可她特别吩咐的“不要见血”,那可不是废话。
倚云挨了打,被抬回去,就再没爬起来过。
林纹本来就想藉机弄死这个继母送来陪嫁的漂亮丫鬟,哪里会理会她。于是倚云被送回致远堂后,别说药了,连一口水都没,趴在床上苦苦挨了十几天,冰消雪融时,她也咽气了。从王府后门抬出去,一口薄棺材装埋到城郊乱葬岗完事。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瑶光那儿送走了李嬷嬷,紫翎就自觉地担任其斓曦苑的小管家的角色了,请示了瑶光后,让刚调到斓曦苑的下人们一一来给她行礼。
李嬷嬷按照原先的配置,重新配置了十五个人在斓曦苑,除了大丫鬟紫翎,还有四个近身服侍的二等丫鬟,这其中有个叫翠羽的,也是太妃手下得用的人,另有六个负责浆洗打扫等粗活的粗使丫鬟婆子,厨房有三个人,再带上瑶光点名要来的小竹和竹叶。
这些人在斓曦苑安置好之后,李嬷嬷又命一个叫玉版的丫鬟送来了一批重要物资:一小箱子铜钱,穿成串儿的,不知道多少串,二两一锭的银锭共一百个,此外还有若干首饰和绸缎。说是太妃给瑶光压惊的。
玉版这批人浩浩荡荡来时,才到梅林,小竹就跑来报信了。
瑶光赶快问紫翎这玉版是什么身份,一听玉版是在太妃身边服侍的大丫鬟,自然不能怠慢。
玉版对瑶光的态度比李嬷嬷更加恭敬柔顺,临走时还悄悄告诉瑶光,那些下人们偷走的首饰摆设都搜出来了,只等明天拿册子对一对就送回来。
经她这么一提醒,瑶光才想起来,韩姨娘的私房自然是不上账的,但斓曦苑的那些摆设中有不少是很值钱的,还有首饰衣料,肯定都是登记在册的。
她在书房里翻了翻,却没找到什么,倒在翻书的时候看到了很多不认识的字,不免又感到有些头大。韩姨娘1.0版可是刻苦学了十几年的,还有个当过探花的老爹,经史子集必然得读得烂熟,琴棋书画也不可能差,家庭教育放眼大周也就皇室的能稍微比拟了,而她自己,现在这程度搁这儿也就是个半文盲。
这时她不免有些庆幸,斓曦苑原先服侍的一干人都被李嬷嬷打发走了。不然,就算深度昏迷后失忆了,连吃饭口味、说话方式也变了?原先受过高等教育,现在成半文盲了,难免会有人说些什么,到时,就怕王妃会拿这个藉口把她当附身的妖孽搞死。太妃又不可能每次都及时赶回来救她。而且,太妃比王妃年长几十岁呢,等王妃当家了,到时候又指望谁来救她呢?
除非,她能离开王府。
想到这个,瑶光更加郁闷了。
人家1.0版韩姨娘在大周是个国宝级的舞蹈演员,放到现代那是顶级流量,她要是能离开王府,随便搞商演就能日进斗金,待在家里教学生估计养活自己也绰绰有余,可她这个2.0版的,穿越前的技能是绘画,而且最擅长画的是油画人体,搁这个时代,那叫“春*宫画”。难道,她韩星子要靠在古代给小黄书画插画赚钱?
瑶光转念一想,韩姨娘1.0版那么厉害也没能走出王府,自己还是先别担心出了王府怎么生存吧,先想好在王府里怎么活下去吧。
自己的力量不够时,就只能抱大腿。瑶光回想今天李嬷嬷、玉版和她说话的语气神态,认为太妃的大腿可以试着抱一抱。
她这时已经知道了太妃和王妃是堂姑侄,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太妃似乎并不厌恶韩姨娘。
晚饭后,她叫来紫翎商量该怎么向太妃表达谢意。
紫翎说从前韩姨娘每年都会给太妃做鞋袜衣服,去年太妃寿辰时还绣了一副药师菩萨绣像,太妃很喜欢,现在绣像还供在太妃院子里的小佛堂中。
“过些日子就暖和了,到时候就不戴大毛的帽子了,姨娘何不给太妃做个卧兔或是攒珠勒子呢?”紫翎认真建议。
瑶光暗道“苦也”。
她十几岁就到欧洲留学了,对传统文化的了解也停留在初中生水平。今天和李嬷嬷说话都费了好大的劲儿,这还得托福她看了不少大晋江的古代言情文,还得感谢她中学语文老师酷爱红楼梦,大考小考出题都爱从里面挑,于是红楼梦成了她唯一通读过的四大名著。
但是,即便是看文,瑶光的品位也不很好,她最喜欢看的是打脸爽文,见到景物描写、服饰描写,从来都是一扫而过,所以连紫翎说的“卧兔”和“攒珠勒子”是啥都不知道,至于药王菩萨,更不知道是哪一位!
就算知道,看看她做的棉袄,她像是个会裁剪会刺绣的人么?于是瑶光指指炕上那套她没舍得扔的那套棉衣棉裤,“我也忘了怎么裁衣服怎么刺绣了。”
紫翎一看也傻眼了,对啊,韩姨娘现在虽然说话明白,可仍然形如弱智,连衣服都不会穿呢,她还建议她给太妃做针线?
紫翎略一思索,又有了主意:“姨娘的书法自幼闻名,就是奴婢这等只略识几个字儿的也听人说过不少大人们称赞姨娘书法有卫夫人遗风,姨娘可以给太妃抄一篇《心经》,奴婢用上好的绫子绣了边,裱好了可以挂在墙上,太妃每次见到就会想起姨娘这份心意了。”
瑶光又暗道“苦也”,她摊摊手,“不瞒你说,我现在好多字都不认识了,手脚也不灵活,恐怕写得不成样子。”
紫翎呆了一呆,安慰瑶光:“姨娘也不必着急,先等御医来瞧好了病,再准备吧。”
瑶光心想,怎么不着急啊!大boss对我有表示,我不赶快抱住大腿,还真等御医来看病啊?可是现学这些女红,一时间也学不会啊!
另一边,春晖园里,李嬷嬷自然得到了瑶光想给太妃做点东西表达谢意的消息。
她跟太妃笑说:“虽然现在行事还有些颠三倒四的,可见心里还是明白的。”
太妃抿一抿唇,不以为然道:“那丫头心眼可多。依你看,她是真忘了,还是装的?”
李嬷嬷把今日所见挑了几样跟太妃细细讲了,总结道:“我瞧着是真的。连净面梳头都不会了,也不认得我。因为怕冷把被子拆了缝了件袄子,那丑的……唉。”她摇摇头,“但是礼数进退没忘,那份与众不同的气度也依旧在。”她忽觉得好笑,“昨日还亲自动手将倚云那贱婢的头打破了。真应了您说的那句话,有几分韩国公子的风采。”
太妃听着也觉得好笑,笑了几声怔住,叹息道:“唉,若是她将六郎也忘了,不知是好是坏。”
李嬷嬷敛容,这才想到还有这个可能呢。不过,她略一想,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先请位太医好好看看,再说吧。”
太妃又念起儿子,“不知道六郎何时能回来。这仗可打得时间挺长。”
李嬷嬷劝慰:“若是六郎这次能平定南疆,从此天下太平了,功劳可不小,您可还用再操什么心呢。”
太妃点头称是,念了两句佛,“求菩萨保佑我儿平安,四海升平。”说完又加了一句,“家宅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