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赵小姐”,气氛陡然僵硬起来。
平阴侯府与泥腿子错换千金的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不仅是京城与慈水村,附近稍大些的县城、州府全都有所耳闻。
陈不逊身为兹阳县县尉,又与平阴侯府有旧,不可能没听说过此事,偏偏在此时点出来,无非是想羞辱她。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羞辱,宋蕴倒好似未曾察觉,只朝他虚虚行了一礼,垂眸说道:“陈大人怕是认错人了,此处没有赵小姐,只有民女宋蕴。”
陈不逊嗤的一声笑出来,仔细打量起她,稍显旧色的裳裙,不施粉黛的脸庞,只用根簪子挽起的青丝,与从前娇贵的侯府嫡女装扮相比,可谓是寒酸至极。
他以为似她这般娇养的闺阁小姐,断不会抛弃唾手可得的富贵,没想到……明明她的模样分毫未改,可陈不逊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好一个民女宋蕴!”陈不逊大笑起来,“如此我倒是要高看你一眼,没想到赵府那腌臜地方,养出的倒也不全是趋炎附势之辈。”
平阴侯府算不得数一数二的大族,却也在京城中颇有分量,可陈不逊却口出狂言,全然没有任何顾忌。
宋柏轩看不下去,冷着脸说道:“小女若有冒犯之处,宋某当代为致歉,若无冒犯之处,陈大人倒也不必如此评判,污了小女清名。”
他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会是趋炎附势之辈,更不愿她因身份之别而被故人看轻看低,他宋柏轩的女儿,虽贫穷却不卑贱,该堂堂正正的活在这日光之下。
陈不逊顿住:“怎么跟我家那臭老头一个德行……”
宋柏轩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皱起眉来:“陈大人想说什么,还请直言。”
这样执拗护短的书呆子,他哪里还敢直言。
陈不逊轻咳一声,收起轻挑的姿态,连忙转移话题:“这就是那两个贼人?孩子没事儿吧?”余光瞥见那孩童手中焦糊的烤肉,便又觉得自己问得多余。
卫辞摸了摸铁蛋的脑袋,蹲下身问道:“铁蛋,能不能告诉师兄,昨晚发生了什么?”
铁蛋怯怯看了眼贼人,油乎乎的小手攥紧莫绫的衣角:“我去追啸天,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抓到山上去了,差点被他们砍了,卫师兄,他们肯定是坏人!”
想了想,他补充道:“我还听到,他们要去村子里杀人,杀夫子。”
陈不逊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双手负在背后,直勾勾的看着两名贼人。
“大人,冤枉啊!小人绝无此心,是这小童故意污蔑!”
“是啊大人,我等就是胆子再大,也绝不敢犯下杀人大罪,那可是一条人命!”
两人见逃不脱,索性反口攀咬宋柏轩几人:“大人明鉴!草民与兄弟在山中打猎,这几人不知为何冲了出来,将我兄弟二人捆住殴打,还要将我们送官,实在可恶!”
莫绫气得脑子嗡嗡响,抬脚便要踹上去,却被宋蕴拦下:“你们二人既是打猎,为何用刀剑伤人伤犬?”
憋了半晌,那贼人才道:“是误伤。”
“误伤?”宋蕴垂眸轻笑,转而说道,“前天夜里宋宅失窃,丢了不少银两,墙外留下的脚印尚在,是不是你们,一比即知。”
“胡说!哪儿有什么银两!”那贼人说罢才觉得自己失言,“大人明鉴,我等只是路过……”
陈不逊了无趣味的抬起手:“带走。”
县衙的官兵在山上搜寻了大半夜,早已疲累不堪。陈不逊带人匆匆查探了一番,又将宋宅墙外的脚印拓下,便带着贼人告辞。
临走前他才想起,宋蕴区区一个闺秀,仅凭一个粗通拳脚的婢女,和一个瘸腿的老书生,如何能将两名使剑的贼人毫发无伤的擒获?
陈不逊皱了下眉,转身看向不远处的宋宅,却正对上宋蕴含笑的眼眸。在她身后,门口的两株桂花树长势正旺,枝叶随风轻轻摇晃,洒下一小片阴凉。
“宋姑娘,”陈不逊突然开口,神色格外认真,“保重。”
宋蕴愣住,不等她回过神答话,县衙官兵的身影便已消失在视线中。
从云端跌入泥尘的陈不逊……竟然在安慰她?
停在门口的卫辞眼中情绪复杂,缓了缓神才唤她进去。他跟在她身侧,落后半步,嗅着鼻端萦绕着的熟悉淡香,卫辞出神的想,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蕴儿,你与那陈大人……”宋柏轩明知自己不该问太多,但却忍不住,那陈不逊身为县尉却举止轻佻,言辞间还夹杂着些许敌意,不像是一个好相与的。
宋蕴笑着安抚他:“父亲不必担忧,陈大人虽行事不拘小节,却最是公正清明,若没有前年那场祸事,他本该任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宋柏轩心头微动,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一个人影,在大盛朝,如果说还有谁年纪轻轻便能胜任大理寺卿一职,恐怕也只有一位。
当朝国子监祭酒嫡子,前太子太傅之孙,被誉为“小青天”的陈不逊。
宋柏轩稍稍松了口气,可接着脸色就古怪起来,陈家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世家大族,尤其重视对族中子孙的培养,陈不逊更是小小年纪便传出了清名,可谁能想到,他私底下竟是这般……简直毫无君子仪态。
即便如此,宋柏轩也没有怀疑陈不逊的能力与手腕,此事若交由陈不逊审理,必定能揪出背后真凶。
可抓到背后真凶之后呢?他会伤心,他的女儿亦不会好过,但如若不再追究,他们父女俩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宋柏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手臂抬起后又无力的垂落,微微颤抖着。
是他太没用了。
堂堂三尺男儿,读遍经史子集,循从君子道义,却不能护住自己的女儿。
“那就好,”宋柏轩轻声说道,“陈大人会还我们一个公道的,会的。”
昨晚在山上呆了一.夜,几人早已疲乏不堪,匆匆吃了些早饭便回房补觉。
卫辞躺在榻上,却无半分睡意,脑海中不停浮现出在门口看到的画面。
他于这份婚约并无多少期盼,但得知是她时,明知不可能成真,却还是难掩心中那丝隐秘的欢喜。可今日见了陈不逊,他方知与她相配的人该是何等模样。
或许他该找个时机与恩师说清楚,悄悄毁掉这门婚事,免得叫师妹知晓了左右为难……
“汪!”啸天的叫声打断了卫辞的思绪,他偏过头,猝不及防扑了满脸狗毛,还有浓郁的血腥气,以及一丝熟悉的淡香。
卫辞蓦然睁开眼,按住啸天乱蹬的后腿,视线落在那方被鲜血染红的绸帕上,眼皮忍不住跳了跳。
是师妹的帕子。
染了这么多鲜血,已然是不能再用了,且不提这方绸帕价值几何,只帕子本身便已叫他开始头疼。
一个女子的贴身物件,怎能随意流落在外,还用在一条凶犬身上?
但这条凶犬昨夜格外勇猛,护了恩师性命。
卫辞叹了口气:“罢了,只是暂时借用,你可千万要记得还回去。”
啸天摇摇尾巴,假装没听到他的话,脑袋一歪,枕着卫辞的肚子睡着了。
消息传回平阴侯府时,吴氏正在礼佛。
听完消息后,檀木制成的佛珠崩了一地,下人战战兢兢地跪在门口,不敢起身。
吴氏深吸一口气,重复道:“被官兵抓了?”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一群乡下的泥腿子会报官 ,那两人被活捉不算,还偏偏落到了陈不逊手中。
“不能留了,”吴氏闭上眼,“动作快些,莫让此事传出去,平阴侯府不能留有这种污点。”
虽是阴差阳错将女儿错换,可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无法抹去,宋柏轩必须死,却唯独不能死在侯府手中。
房门外响起少女轻快的声音:“母亲,快尝尝我新煮的茶,嬷嬷都夸我了。”
赵晴云快步走进来,脸上难掩兴奋。
吴氏不好拒绝女儿的美意,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尝了两口茶,却没品出任何滋味。
赵晴云迫不及待的问:“母亲,怎么样?”
她知道宋蕴习得一手煮茶技艺,在侯府时,常常煮茶给母亲吃。今日嬷嬷夸她进步极快,滋味想来也是不差的。
吴氏脸上笑意勉强:“不错,晴云啊……”
她想找几句话夸夸自己的女儿,可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块暗红的胎记上,格外刺目,让她半句话都说不出。
为何她的亲生女儿没有一张绝色的面容,为何上天如此不公,为何非要让她如此作难?
吴氏抬手轻轻抚过赵晴云的脸颊,微凉的指尖落在那块胎记上,顿住:“我会寻遍天下名医为你诊治,绝不会叫人看轻了你。”
赵晴云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眼睑低垂,掩住眸中翻涌的情绪,乖巧应声:“我都听母亲的。”
生来便是这样的一副容貌,怪她么?
明明她才是侯府真正的千金,可却好像处处活在宋蕴的影子里,煮茶、绣花、制香……可哪怕她用尽所有力气,她们能注意到的,也只有她残缺不完美的脸庞。
吴氏极满意她的乖巧,低头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杂事你都不必再做,好生养着这双手,我的女儿,自然是要无处不美,无处不娇贵。”
哪里是不必做这些杂事,分明是嫌她手太糙,做不出那份她想要的味道。
赵晴云嘴角掀起一丝嘲讽,却又很快压了下去。
“母亲待我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大家好,这是我的爱犬!
现在:这条不知廉耻的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