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整个童年徘徊在上海和北京两地之间,过得相当之丰富多彩。
……好吧,偶尔多彩到,都差点让我忘了我其实也是个有妈妈的孩子。
当然也有想起这茬的时候。
可一要问起来,家里人就跟都提前打好草稿了似的,统一口径,都和我解释说:你妈妈自从生下你呀,身体就不太好,医生建议她在国外静养,她实在不好回来,你也就没什么机会见到她,等长大点就好啦,大点就能见到了。
所以,除了通过几次电话,知道我妈妈的声音以外,我和她之间其实一点也不熟。又说因为她怕我看见她不好看的样子,甚至连视频都没有过。
说句不好听的,我经常都觉得,或者说,小时候总是暗戳戳的想:要是我不是妈妈的孩子,是我大舅的孩子就好了。
起码大舅很帅,和我外公年轻的时候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走在大街上回头率百分百。
而且,帅就算了,他脾气还超级好!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还经常会来看我,给我买玩具买芭比娃娃,给我讲我妈妈的故事。如果做他的孩子,大美人舅妈还会给我买漂亮的衣服,天天给我梳好看的辫子,想想就觉得好幸福呀——
但是,虽然我嘴巴上经常说不喜欢妈妈,也不想听妈妈的事。
可每次只要大舅一讲起她,我还是特别特别认真地凑过去听,生怕漏了一点细节。
譬如,大舅常说,妈妈是全家人里性格最外放的“大女孩”,也是个相当唯美的浪漫主义爱情浪子,长得一顶一的漂亮,从前被称为沪上玫瑰,美得霸道又热烈,大家都觉得她“灿若玫瑰赛赵敏”。不仅如此,她还能把一群自以为是的富家子弟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直到遇见我爸爸,两个人克服困难真心相爱,她才慢慢收敛了脾气,最后生下我。
大舅也说,全家人都特别疼爱我妈妈,包括他。所以那时候妈妈不愿意嫁给白爷爷的养子,非要追着我爸追到天涯海角,大家也都没办法,只能惯着她,依着她,她一说婚礼要从简办,连嫁妆也只能“屈就”成一摞银行卡。
“你妈妈啊,当年真的是个小公主。”
大舅总是一边无奈笑着,一边向我感叹:“她的人生,总是过得特别灿烂,轰轰烈烈的。所以我们阿星呢,也要快快乐乐,顺顺利利地长大,活得像你妈妈一样也好,平静过完一辈子也好,外公外婆,我,还有舅妈都会保护你的。”
阿星就是我。
据说,这个名字还是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军/人爸爸取的,因为他的驻地在地球的那一边,那里的星星就像触手可及一样,特别特别亮,特别特别美,所以,大概他给我取这个名字,也算是……报予厚望吧。
只可惜,一路长到十四岁,我好像还是确实,咳咳,确实没有大舅他们口中说的我妈妈那样美就是了。
所以,我有时候有些坏心眼,就故意问大舅:“那大舅,你把我妈妈说得那么漂亮,你比一比,我妈妈和舅妈谁比较漂亮呀?”
好像证明了妈妈没那么漂亮,我的心情就能平衡很多似的——而且,在我有限的认知里,总爱穿绿裙子的明艳大美人舅妈,就是除了我最喜欢的阿青以外,最最最最年轻漂亮的女人呀!
大舅很惯着舅妈的。
每次问这种问题他就不好回答,急得鼻尖直冒汗,看起来比他在电视里受采访的时候紧张多了。
到最后,每次还是要阿青——也就是我的外婆,“凑巧”路过,然后给他解围:“舅妈的漂亮是大美人的漂亮,你妈妈的漂亮呢,就是我的脸气质大变身的那种漂亮哦,阿星。所以真要说的话,当然是舅妈好看啦。”
阿青就是这样。
每次都能看透我心里在想什么,也因为她这么说,每次我看着阿青年轻时候的照片,想象着照片里那个面容温和又无害的少女,像一支灿烂的玫瑰,又像是一只牙尖嘴利的刺猬那样张扬的活着,好像总是在记忆里模模糊糊的妈妈,都有了真实又漂亮的形象——
所以说啦。
虽然我很喜欢大舅,喜欢舅妈,很想成为他们的孩子,像我的表弟表妹一样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长大。
但是我最喜欢的,当然还是陪我长大的的外公外婆:我漂亮温柔又手巧的阿青,还有我最最帅气又疼我的,总会在阿青严肃教育我的时候帮我“拉架”的外公啦!
说起来,我的外公叫纪、司、予,这个名字是不是很耳熟?
当然啦!因为我家外公的名字,最常见的地方就是金融周刊了,平均每过不到两个月,他就得在扉页上露一次脸,如果你经常去报刊亭,又正好想要买股票啊、想要看什么财经八卦啦,知道最近的市场走势啦……肯定都听过他的名字吧ヾ(≧?≦*)ヾ~!
而且话说回来,难道你们都不玩游戏的吗?
如果玩游戏呢,肯定也听过我家阿青的名字,因为她可厉害啦,是好多好多家游戏公司的持股人哦,虽然她已经退休很多年了,不过经常还是有一群自称“晚辈”的人跑上门来讨教经验。
每次那些人来,外公就会不开心,外公一走出去,说几句话,就把他们都吓跑啦,然后阿青就又能开开心心和外公一起去散步了。
但是人总是一趟一趟来,赶也赶不完的。“踏破门栏”这四个字,形容别家或许不贴切,但是形容我家肯定很合适。
也就因为来找我外公外婆的人从年头排到年尾都总是很多,所以呢,一到我上了初中,能够在学校办住宿以后,外公外婆就索性找了一个地方“隐居”去了——
对。
你们没听错OTZ
明明外公赚的钱八辈子都花不完,而且一直到七十多岁,因为大舅对公司的事并不是特别感兴趣,反倒只喜欢满世界飞,去做他的“园艺展览”,外公又不放心那堆股东,整天还是得要花很多时间去决定公司里面的大事。
但是,自从和阿青环游世界回来,算是圆满了一个大心愿以后,外公还是选择陪着阿青隐居在中部的一个小城市里,买了几亩田,一座小小的果园,从此过上了每天早上陪阿青去和镇上的阿公阿婆打太极拳,中午回来做饭,晚上陪阿青出去遛弯的幸福生活,把公司那个大摊子交给了上海的“老本家”处理,准确来说,也就是把事业都交到了舅妈的哥哥手里。
或许这里头也有大舅的功劳吧,我想。
大舅对舅妈好得没边,千金一掷美人笑,只要她开心,大舅好像也完全不在意所谓的磅礴大业交到了谁手里,又让谁一步登天。
↑
当然,一切也都只是我的猜测啦(>_<)
毕竟人人都说当年是舅妈苦追大舅不死不休,震惊上海,闹得好一出美人爱书生佳话,但在我看来,明明是大舅爱舅妈更多些来着,这样的推测才更像是童话故事吧?
反正,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后来因为外公外婆去“隐居”,我又在北京念书,所以,不得已之下,这大概又成就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和外公外婆分开”。
平时念书的时候,我就跟住北京的大舅舅妈待在一块,天天和我的小表弟小表妹一起咋咋呼呼;
一到放假的时候,便像放出笼子的鸟,飞也似地回到我家的老头老太太身边,然后在远离喧嚣的乡下果园,度过一整个慢悠悠的假期。
从前阿青和外公忙着工作的时候,我是缠在他们身边、赖在外公背上看他批改文件的小坏妞。
现在阿青和外公不忙那些事了,我还是代替我妈妈来向他们“讨债”的小屁孩。
但是,真的好幸福呀。
早上可以闻着阿青熬的豆浆香气起床,不忙着吃早饭,我总非要跑去和爷爷一起去果园里浇水施肥,去我家大母鸡“阿花”的窝里掏鸡蛋,爷爷笑我,“我们阿星啊,怎么是个大姑娘了,还整天没个正形,非要凑到这来忙呀?”却总也舍不得让我干重活;
阿青常念叨着我太瘦,天天变着花样给我做我最爱吃的面条,一到了餐桌上,我的碗里总是堆得满满当当,有时候外公还“吃醋”,赖皮似的把碗凑到阿青身边,非得她一筷子菜夹到碗里,才笑呵呵地觉得满意,一点也不像是常出现在杂志封面上那个不苟言笑的帅老头。
但我也有很懒的时候,譬如吃了早饭就不乐意出门,怕晒,就赖在房间里,缩在床上开着空调玩手机。
透过最近的花栏窗,偶尔一侧过脸,还能看见阿青坐在院里的藤架下,手里忙活着她最近喜欢上打发时间的绣活,时而绣着花草树木,时而绣着那对栩栩如生的鸳鸯。
阿青不去和镇上的老太太们唠嗑,外公当然也不稀罕去和那些老头子扯东扯西下象棋——他们都下不过他,手下败将能从东乡排到西乡。
外公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阿青边上,戴起他的老花眼镜,晒着太阳看看报纸,看了没几分钟,又忍不住凑头去看阿青的绣盘,咕咕哝哝念叨着:“阿青啊,这只是你,这只是我。”
阿青拍他的额头,笑他“老不正经”。
外公笑笑,还是靠在阿青身边,但马上换了个指法,“那这只是我,这只是你。”
“……还不都是这两只,有什么区别?”
“这只更漂亮,更像阿青你。”
阿青“扑哧”一声,笑了,直把手里的绣盘拿去敲他的脑袋。
可阿青是谁呀,阿青是外公肚子里的蛔虫,是外公动动手指头就知道他哪个老毛病闹腾的人,听他这么嘟嘟囔囔也不走开,当下笑了半会儿,复又凝了他一眼,也没多话,便径自起身来房里,翻出来一整盒的药膏,从里头挑挑拣拣。
“你阿公啊,是背上又疼了,”一边选,她一边反手拍了拍我脸颊——我好奇阿青在干什么,早从床上一溜烟爬起,脑袋搁到她肩膀上,“他就是这样,不舒服也不说,就老爱说浑话。”
“什么叫‘浑话’?”
阿青被我问得一愣。
再开口答时,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话音轻轻的:“就是你们年轻人爱说的,什么‘你真漂亮’、‘我真喜欢你’……好像说了他就不痛了似的。”
“可外公不是每天都说这个吗?”
虽然每天都说,他也不是每天都痛呀——我看外公整天都很开心来着。
如果不是阿青天天臭美地给外公挑衣服,把他扮得格外帅气,这房子周边又住了足足两个大院的人专门保护他俩的安全的话,其实我家的老头老太太,也就是普普通通恩爱的老夫妻呢。
阿青被我问倒了,像是也一时没想起来怎么回答我才好。
满头白发盘得齐齐整整的老太,一边不住给自己脸上扇风,一边提着药箱往外走,嘴里直笑着:“怎么跟你解释啊,真是,你外公就是这种……”
我没听清楚后文,她已然走出门去,声音逐渐远了。
不过,我可没有不识相地跑出去破坏气氛咧。
只又扭头,扒拉着窗栏,看向不远处的藤架下,还是那位置,两个老人并排坐着。外公拿着阿青的绣盘絮絮叨叨,嘀咕着这鸳鸯真漂亮,阿青听得直笑,手上沾了药膏,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外公背上揉。
说来也好笑,外公那么一个在外头说一不二,呼风唤雨的人,光是跺跺脚,都能震得上海老本家那头吓得心惊胆战。在阿青面前,却连喊痛都是带着笑的。
有时候真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的犯老毛病了,还是只是想用这种幼稚的办法换阿青的注意?譬如——
“阿青,今天中午你想吃什么?”
“问问阿星吧,我倒是无所谓……对了,你前两天不是说想喝鱼汤吗?我跟隔壁嫂子说了,等会儿就送条新鲜的过来,晚上给你炖鱼汤。”
“那阿青,我们吃完饭、喝完汤,今天晚上出去镇上遛弯好不好?”
“好好好,你把手抬起来点,我这揉不到。”
“听说水库那块开了新的夜市,有个手艺人的拼贴画做得好看,你肯定会喜欢。”
“好好……司予,你别动,膏药都蹭你衣服上了。”
说句老实话,对这些事吧,还是大舅看得清楚。
每次说起这事儿,就忍不住又笑又叹气。
那时他也带着舅妈还有表弟表妹来乡下果园这“度假”,跟我聊起所见所闻,话题不知何时便拐到了“感情”这类飘忽又沉重的话题上。
“我爸妈啊——就你外公外婆,是真的,小时候可疼我了,大了也让我撒野,从来不会对我特别严格或者怎么,真要评什么‘十佳老爸’‘十佳老妈’的,他们都能榜上有名。可关键是吧,说实话,其实后来我发现,我爸喜欢我,主要那都是因为我是阿青的孩子。”
“诶?”
大舅揉着我的脑袋,“平时肯定看不出来啊,我爸对我也是顶顶的好,就跟对你妈,对你一样,我跟他闹脾气随便闹,他从来不会当真,总是很有耐心的劝我。可是吧,我一要跟阿青吵架,惹阿青生气了……也就十七八岁的时候,叛逆嘛,他的脸色啊,那才就真的是吓人。在这种事上,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我这个儿子也不行,看着阿青一流眼泪,他当时就冻了我所有的银行卡,直接准备把我赶出门去自己反省,谁也说不动。如果不是后来我想通了,跟阿青道歉,你妈妈那个‘小阿青’也帮着我说话,我都不知道怎么收场,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惹阿青生气了。”
我歪了歪脑袋,头顶蹦出来三个巨大的问号。
实不相瞒,主要是……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外公生气的样子呀。
在我心里,他一直都是个又温柔又帅又疼我的长辈,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何况是要把大舅扫地出门——明明他对大舅从来是出了名的好,哪怕在大舅甩了公司的大摊子不乐意接班的时候,都从不勉强,总为这个儿子撑腰的。
“那可不是小事。”
大舅看出我的疑惑,倒是复又扭过头来,笑着纠正我。
他说:“阿星,你长大以后会明白的。阿青就是我爸的命,他把阿青当做一口气吊在喉咙口,非得看着她在,看着她过得好,这口气才是顺的,这口气没了,他这辈子就算是走到头了。至于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在他眼里都无关乎身家性命,所以无所谓有没有冒犯——我们都是被‘爱屋及乌’,才有了站在他身边的资格。”
顿了顿,大舅复又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忙碌于灶台间的一抹绿影。
她不太熟悉乡下的土灶,阿青又和外公一起出门去买菜,没人在旁边指点,她一时有些手忙脚乱,不是这里颠不起来锅,就是那里找不着碗。
大舅看着她背影,淡淡笑了笑。
“我那时候也像你一样不太理解,总觉得自己原来像是个‘附属品’,和你妈妈一起,我俩默默都不开心了好久,但后来,我们各自都找到了这辈子真正合适的人,好像也都不约而同地想明白了一些事。比如,爱人和亲人永远是不一样的。如果我爸爱我胜过爱阿青,那才不行呢。”
“啊?”我还是有些迷茫,“什么意思?”
什么爱不爱的?
大舅没再继续解释,只是拍拍我肩膀,便转而起身,到厨房去帮舅妈。
“阿环,这个不是这么做的……”
“是这个锅太重了,我都颠不起来嘛!”
“好好,瞧你这脸熏的——给我,我来吧。”
于是掌勺的人很快成了大舅。
舅妈却也没走,只是呆在厨房里,时不时给递个碗,送个盘子,“赖”在大舅身边离不开。
明明她已然四十出头,脸上却丝毫瞧不出半点岁月痕迹,明艳的脸被炉火烘得泛起半点潮红,又被大舅做菜间隙玩笑似的一揩,轻轻晕开。
“……哥。”
不知是不是幻觉,菜快做完的时候,我好像听到舅妈很小很小声的在撒着娇:“我们吃完饭,去散步好不好?我想看江边上的船,是不是跟我们在上海的时候看的一样——”
倒咧!
平时藏着掖着没发现,这会儿我算是看透了,原来阿青和外公的相处模式,也都传染给大舅他们了啊!
我气鼓鼓的,刚要跑过去抗议:该不会又要我带着表弟表妹那俩疯孩子玩,你俩跑去二人世界吧!
可还没来得及起身,肩上忽然一重。
我扭头看,原来是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家的阿青,轻轻按住我的肩膀,比了个“嘘”的手势。外公提着大袋小袋跟在后头,刚放下,压根也不关心这头的事,便又停不住的,忙着在院子里码开阿青摊晒的辣椒,免得受了潮。
我:“……”
话说回来,我才十四岁,为什么要被各种年龄段的长辈喂狗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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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想想,我那时候实在还很小,并没有太多关于生老病死的概念。
总觉得生命合该如此,就这么细水流长地过下去:我的阿青,会永远是那个心灵手巧的老太太,外公就永远是那个在外霸道总裁,在家乖巧干活的老头子,他们会永远守在那片不大不小的果园里,橘子、西瓜、柚子……每到丰收的季节,无论我在哪念书,总能收到满满当当的一大箱子,夏天有果酱,冬天有果酒,还有阿青亲手织的毛衣,和外公写满足几页纸的叮嘱。
“阿星啊,我们最宝贝的阿星,”他们总跟我说,“出门在外,不要担心钱,该花的就花,安全第一。想家了就回家,觉得外面辛苦就回家,我们给你做好吃的。”
也跟我说:“谁要是欺负我们阿星了,让你大舅去解决,要是谁说我们阿星画画画得不好,让你云流爷爷去收拾他,要是想家了又回不来,去找桑桑姥姥给你做锅贴……你是我们家的小公主,谁也不能欺负你。”
我是没有妈妈的孩子,却被他们保护得像最宝贵的星星。
虽然外公和阿青都老了,可他们永远是站在我身前,张开手臂保护我的英雄,好像只要我一扭过头,一扁了嘴,他们马上就会笑着把我抱进怀里,跟我说“没事了,没事了,回家就好了”。
所以我就更不能理解啦,哈哈。
你们说,英雄怎么会病倒呢?
英雄怎么会被疾病折磨呢?
英雄怎么会……怎么会舍得离开他保护了这么多年的小家呢?
【阿星,这个暑假不用回乡下了,外公在上海住院,大舅带你去看他,好不好?】
【……】
【阿星?】
【……】
【阿星,你说话——】
可偏偏现实就是告诉我:会的。
无论我们多自以为无坚不摧,无论是多么强大的人,在生老病死面前,都是那么渺小而无从抗争。
我高三那年,外公生病了。
明明他每年都有在阿青的监督下乖乖回北京体检,每年都吃很多很多保健品,每天和阿青一起遛弯,一起锻炼身体,可这病还是来得无声无息,狠狠压在了他的肩上。
在我模糊的印象里,那时我正在准备高考,为了不耽误我的学习,家里一直想尽办法瞒着我。等到收到确切的消息,说是外公得了脑梗,已经住院大半个月时,那时我刚走出考场。
前一秒还在哈哈笑着讨论暑假去哪里玩,后一秒,几乎是一下子,好像我眼前的天一下就灰了,两腿打颤,直接瘫坐在地。
好多同学过来扶我,问我怎么了,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怎么也站不起来,只知道抱着手机哇哇大哭。
明明那时候,我甚至都不太了解脑梗是个什么病,得了这个病又还能活几年,可是直觉告诉我,在这样的年纪得病,还是生在脑子里的病,就好像是死神下了通知书——他要跟我抢走外公了。
我真的好害怕。
害怕到赶到医院,看见阿青依旧是笑着到住院楼下来接我,感受到她将我搂在怀里时没有变过的温柔力度时,又一次像孩子似的嚎啕出声。
“怎么办?”我问阿青,“怎么办啊阿青,外公会不会死?我该怎么办?”
阿青摸着我的头,一下又一下顺着我的头发,只是轻声哄我:“没事的,你外公会好起来的,他小时候有更大的病都挺过来了,这次一定也没事的,我会好好照顾他的,阿星啊,不要哭了。”
大舅一直都没有说话,默默站在边上,红着眼睛看着我们。
我哭着问阿青,一次又一次的确认:“真的吗?”
阿青也一次又一次的回答我:“会的,”她说,“我还活着,你外公他,一定也还想好好活着。”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哭过。
直到把我带到外公病床边,看着病床上的老人半张脸不自觉地向一侧抽搐,也只是习以为常地,轻轻用手帕擦拭着他的脸,轻轻按压着他的脸颊,直至他能够自如地恢复表情,复才松口气似的笑笑,扭头跟我说:“有时候他也控制不住,多帮帮就好了。”
而后,一边按摩着外公右半边没了知觉的身体,也像是没事人一样,照样跟外公、跟我们说着话,唠着嗑。
谈论着我的高考,说起我的表弟表妹们,他们未来要念什么样的学校,去怎样的城市,那里有没有相熟的朋友能够照看。
“司予啊,”她攥着外公的手,一个一个揉按着他僵硬的手指,“你别担心,我都会安排好的,家里的电话簿,电话都写着呢,你不担心,乖——你看阿星都回来看你了,还等着你好起来,到时候亲自给那些个什么老杨啊,老严啊打电话,以后阿星去南京念书,我生怕她在那没人照顾。”
外公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但是只要阿青低头冲他笑笑,他便像是触发了某种下意识似的,也跟着咧开嘴角笑。
阳光从窗沿溜进房间,洒在他眼角错落的皱纹,映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阿青被他的样子逗笑,凑过去闹他:“你笑什么呀,想什么呀。”
“不担心,”他答非所问,只也紧紧握住阿青的手,“你在,我不担心。”
他又侧过头来,看看我,看看大舅。
这次他没有说让阿青照顾我,也没有说让大舅照顾我。
只是有些结巴、有些呜呜咽咽地跟我们说:“你们、要,感谢、要,好好照顾,阿青,知不知道?”
“……”
我拼命点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大舅一直站在我身边,拍着我的后背帮我顺气,安慰我“不要哭了”“外公也不想看你难过呀”,可到最后我还是憋不住,只能跑出病房去,在无人的楼道口嚎啕大哭。
【阿星,你怎么啦,怎么哭了?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你跟外公说,外公马上找人给你主持公道……来来来,让你外婆跟你说,不哭了啊,不哭了,乖。】
【阿星,要努力念书啊,不要随随便便就放弃了,以后你戴着博士帽拍毕业照,阿公一定亲自去给你拍照。】
【阿星,来,你看,这是你小时候和你外婆拍的合影,你老不安分,把她的妆都蹭花了,看看我们阿星,小时候多可爱,跟你妈妈一样漂亮——】
躺在病床上的是我外公啊。
是最最疼爱我,连浇花的水桶都不舍得让我提,是一直让我最最骄傲的外公啊。
可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没有学医,我不知道怎么才可以帮忙让生病的人不要那么痛苦。
我从来不信神,不信佛,可自从那天过后,我拼了命地祈求上天,哪怕我自己折寿十年,二十年,我只希望外公活得更久更久,我想外公看见我毕业结婚生子,我不想外公变成一张冷冰冰的照片,我不想他被病痛折磨。
大舅后来告诉我,脑梗本不是绝症,但是对于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而言,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失语、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甚至最后瘫痪,生活无法自理,都是必经的过程。
对于呼风唤雨了一辈子的外公而言,比起病痛,或许更加无法克服的,是其中巨大的心理落差。
“我问过他,真的问过。”
大舅胡乱扒拉着自己的头发,不像刚才在病房时候的冷静持重,在我和舅妈面前,他第一次泣不成声,几乎无法控制情绪。
“不如做保守治疗,我会请最好的医生,我不想看我爸这么……这么活着,他很痛苦,他是最要面子的人,做保守治疗,至少他不用过得……我问过的,我瞒着阿青偷偷问他,我以为这是我做儿子的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可是外公拒绝了。
他做了一个对自己而言最痛苦的决定,拖着残破老去的身体,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着。
在国内国外求医问药也好,四处花重金买偏方也好,他无论如何都想多活几年。
【小谢啊,我要陪着你妈妈的,你知道吗?我走了,阿青一个人,我放心不下。】
那或许是他难得的清醒,在反复交叠的混沌之中,整个人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候,那样挥斥方遒的年纪。
少年意气,说一不二。
可那笑容里又分明载满岁月痕迹。
【人这辈子归这辈子,可再过几年,再到下辈子的事,谁说的清呢?……我下辈子就遇不见阿青了,小谢,我遇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