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纪司予搬去北京自立门户,和纪家算是断了往来,自然也已经很久没有回老宅这边。
但说到底,这儿毕竟是纪老将军引以为傲的“根基所在”,自然也不能荒废。庭院的打理和修整,遂都交给了顾姨置办,具体的工作,则是安到了久居在此的宋嫂手里。
也因此,即便久久没了主人的“光顾”,但保姆车一路驶来,眼见着这载满岁月痕迹的大院,倒仿佛都还是旧日光景——至少在守卫森严这一点上,确实没有退步。
看着阵仗颇大,安全闸排排立,没了通行证,便是寸步难行。
“完了,我好像没有带家里那个卡包……”
卓青正头疼这次来得匆忙,不记得把老宅那张用来身份验证的白磁卡扔在了哪,还在翻翻找找。
却不想纪司予的“刷脸”倒依旧还能奏效。
门卫隔窗见他一面,当即吓得原地标标准准敬了个礼,扬手便放过三层安检闸门。
“四少好!祝您一路平安!”
“四少上午好!请慢走!”
……
在她的无奈失笑表情,与小谢的惊呼声见证下,这辆平平无奇的灰色保姆车,就此得以缓缓入内,一路通行无阻。
甚至于,车辆刚一靠边停住,往外一看,临时得了消息的宋嫂,也已早早带着家里还留着的、三四个负责打理庭院的仆人迎到院外来。
宋嫂自然站在最前。
一开口,便是句轻车熟路的热切招呼。
“四少,您这次回来,怎么不提前……呃……”
话还没落定。
一蹦下车便不住张望四周的小谢与她四目相对,当即叫她傻了眼。
再一细看,跟在这孩子后头下车的,可不就是昔日面熟的女主人。
眼见着卓青高高隆起的孕肚,自家这位四少小心翼翼搀扶的动作,再联想起最近从老本家听到的“风言风语”——
心头一动,宋嫂紧随其后的话音,便也临时机警地转了个道,忙又堆起笑脸:“还有太太,小少爷,好久没见了,难得回来,我们还在准备午餐,您看,要不要先把菜色过个目?”
小、小少爷?
大人们都不觉有异,倒是刚刚还在饶有兴致打量着老宅右侧小花园的谢怀瑾小朋友,登时被叫得一怔,抬手指了指自己,“啊?说我吗?”
……不说你还能说谁。
“对对对,就是说你,”卓青略感好笑地接过话茬,边往前走,复又伸手拍了拍自家孩子肩膀,笑道,“这是宋嫂,她这么说,是夸你长得好看呢,小谢。”
“哦、哦,这样,”小谢闻声,这才卸了刚才那一晃而过的不自在感觉,只挠了挠头发,咧嘴一笑,“我还以为听错了,哈哈哈,这么叫感觉怪怪的……”
什么“小少爷”啊、什么“太太”、“少爷”的,听起来就像是阿青爱看的八点档里勾心斗角的宅斗剧,经常看得他满脑袋问号,放在现实生活里,果然还是让人听得一身起鸡皮疙瘩呀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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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金贵,其实心里住了个乞丐小王子的小谢默默在心里吐槽。
……
但无论如何,他们这趟回来虽突然,也确实给业已冷清不少的老宅添了三分生气。
赋闲的厨师们,更是难得终于迎来一顿“大差事”,在厨房里忙个不停,一连香味馥郁,颇有种热火朝天的架势。
但做饭要准备的时间毕竟也长。
知道小谢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卓青也没箍着他,只让宋嫂安排了两个佣人,领小谢去了花园看他那些个花花草草,看纪司予送完她进门,又在大院里的梧桐树下坐了许久,她也没去打扰。
倒是闲来无事,索性任宋嫂陪着,上楼一一逛了遍她从前那些个衣帽间啊、首饰柜啊、起居室什么的。
林林总总看过去,思绪总禁不住一脚迈回“当年”。
——可真要说起,又有什么怀恋的呢?
昔日她曾砸下重金买来的向美丽靠近的捷径,亦不过是毫无止境的欲望,欲望背后,寸寸剥离,只剩恐惧和堆砌而成的自尊心。
卓青站定衣帽间外的长廊,抬眼看去:镜面不动是落地镜,镜面旋转后便是储物间,那些绚烂夺目的珠宝,依旧在陈列柜里熠熠生辉,全然不受人世烦扰的侵袭,光洁且贵气。
当然,那些个钻石名表、金贵鞋履、限量版的高奢礼服,足以摆满一整个洗漱间的定制面霜和护肤用具,也依旧被“照料”得很好。
有那么一瞬间,当她站在这,像个陌路的参观客走近这一切,甚至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看见曾经无数次经过这里的“纪四太太”——
美丽,精致,谈吐温柔。
每一块镜面照出她,都面容温婉,着装讲究,恨不得连头发梢到手指尖都照顾周到,唯恐有丝丝点点在人前落了下风,永远矜贵高傲。
可她没有自己的人生,只依附着名分和地位扮演着应该的角色,快乐与悲伤都流于表面。
所以,那时她从不问自己快不快乐,只问自己知不知足。
“……”
淡淡笑着,她看向“纪四太太”。
“纪四太太”也在镜中看向她,杏目圆瞪——看向她的素面朝天,黑发披肩;孕肚隆起,一双平底鞋简单得朴素无奇。
可许久过后。
那双用大地色系眼影勾勒的弧度精致的眼睛,却忽而长睫微颤,默默垂下眼帘。
一颗眼泪从八年前的纪四太太眼角滚落。
八年后的卓青,轻轻拭去自己眼角的湿痕。
“太太……”
“嗯?”
“您刚才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没什么,想起来好久以前买了那么多衣服,真是浪费,好多都没穿过呢,牌都是新的——对了,我想起来,我走之前,还让你拿几件没拆的去给你女儿,宋嫂,她喜欢吗?”
一高一矮,一“胖”一更胖的两个女人,曾经面不和心不和的主仆,如今也能在无事的闲话中,像两个许久未见的朋友,淡淡谈起往事。
宋嫂搀着她,一路走到卧室阳台。
“喜欢的,她还让我给太太你道谢,可惜这么些年,您也没回来,一直也就没机会说。”
卓青在阳台的藤椅上落座,视线遥遥看向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男人背影颀长。
“其实也没什么道谢的,以前我在这住,小脾气很多,麻烦你的事也很多——”
她那一声悄然长叹不过行至半路。
宋嫂轻轻帮她按捏着手臂的动作忽而一顿。
却是压低声音,轻声对她说:“其实太太,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说来也怪,好像人年纪一大了,总爱说对不起,那么多年总说不出口的道歉,一旦蒙上了“成熟”“成长”和“想开”的罩子,反倒能够顺理成章的说出口。
多少年轻时候死活想不通透的事,总纠结着的情仇与怨怼,在年纪渐长的岁月波折之中,也多半不过流于一句——
“如果那时候我更沉得住气就好了。”
“如果那时候我能够想开,及时止损,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其实回过头来想想,那时候她对我也不坏啊,我为什么要那么对她?”
世上没有如果,没有后悔药。
只有聪明的人们创造出“对不起”,一句“对不起”,是冰山浮出水面那点点的尖端,底下厚重的陈年积怨,心绪颠沛,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
可卓青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却也只轻轻撑住下巴,一手轻揉着不安分的肚腹,眼神定定望向楼下的丈夫。
“……我那时候太年轻了,宋嫂,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爱情就应该是灿烂又绚丽的,是轰轰烈烈的。就像赌/博一样,有输就有赢,只有不吃一点亏,才能做婚姻的胜利者。可是后来我才明白,有时候,人生里太多太多事情都是算不清楚的。就像我曾经拼命想要证明我适合做纪家的四太太,可直到过了七年,我才突然想通,其实适不适合这件事到底是谁定的?归根结底,我想要的又是什么?我那时候总在向你们要答案,从不问问自己,才耽误了这么多年。”
“现在回头想想,其实每个人的成长经历和想法都是不同的,可十几二十岁的孩子,谁不是做着梦,想要通过碰撞来磨平棱角,逼得对方为你让步?明明那种过程是很痛苦的,双方都很痛苦,身边人也很痛苦,可惜那时候你没法醒悟。直到有一天你们分开了,你去看一看更广阔的世界,才会去质问自己,为什么不愿意互相体谅对方,为什么不试着开诚布公地去交流?婚姻也好,恋爱也好,本来就不该是一个人经营,一个人享受的。为了这个,我花了七年的时间重新认识自己,也学着去原谅和感受,他那些年的痛苦和‘自作主张’,现在,我才能很真诚地,和当年所有认识过那样的我的人,说一声对不起。”
可对不起也并不是全部。
她忽而顿了顿,复又问宋嫂:“那颗梧桐树是谁种的?”
“啊?哦、哦……我记得,好像是将军当年亲手栽的,在明越少爷出生的时候。”
庭有梧桐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于纪司予而言,昨夜他与不能说话的老太太“畅谈”,又到底想起了什么?——
卓青猜想,自己大概是知道的。
或许是他被妈妈从医院带回老宅那年。
那时年轻许多的奶奶站在梧桐树下,冲他招手。
【你就是司予?太久没见过你了……都长得这么高了。】
又或许是他曾经在梧桐树下跌倒,所有的兄弟姐妹无人来搀扶他,是参加完酒会回家的奶奶,不顾他那泥手把他的旗袍蹭脏,伸手将他抱起的时候。
【司予啊,怎么摔倒了?奶奶怎么教你的,男子汉不要随随便便就掉眼泪,来,奶奶带你去换衣服——不哭了。】
或是他十八岁毕业那年,老太太与身着校服的他在梧桐树下合影。
那时纪老爷子已经过世,他背后的那点“阻碍”也早已在手术后消弭无形,她的笑容骄傲又真挚,在难得“调皮”的比耶手势过后,抬手为他理了理衣领。
【司予,你是奶奶最引以为傲的孩子,是纪家的标杆,你从来没有让奶奶失望。】
纪家的老太太,昔日的方家闺秀,优雅,高贵,也威严,对丈夫言听计从,可她也曾年轻过,也曾身为母亲,身为亲人,为这家庭倾尽一切付出。
所以,偶尔对他倾泻的温和关爱,又何尝都是出于面具下的遮掩?
午间的清风不时拂过,刮走人世间多余的爱与愁。
卓青不知何时走下楼去,走到丈夫身边,和蹦蹦跳跳看花归来的小谢一起,他们把桌子搬到户外,叫来了几个多年的老仆,平生第一次,在一张桌子上,一同吃了顿丰盛的午餐。
又在午餐后,在卓青的“组织”下,一齐坐在梧桐树下合影。
【看我这里哦——!茄——子!】
负责按快门的小谢飞也似地跑回原处,比出一个标准的“剪刀手”。
闪光灯亮了又暗,存留下人生中或许平凡、或许宝贵的一瞬间。
当然了,至少那一刻,那一秒。
他们都冲着镜头微笑。
岁月用这种方式被人们攥在手心,永远没法再偷偷溜走,难觅踪迹。
拍完照片,小谢赖在卓青膝盖上,说是消食,其实总免不了撒娇这一招。
“阿青,我们去看老舅的花好不好呀?”
八成是小谢逛过了老宅,探险的心淡了,便觉得无趣了。
卓青无奈的侧头看了眼丈夫,两人相视一笑,她答:“好啊。”
“还有啊,阿青,我打算等我学会种更多漂亮的花了,就选一些送给妹妹,你说,是什么颜色比较好看?”
“对了,我还打算送几支给太婆,她的房间太白啦,要有一点花才好看,阿青,你说是不是?”
宋嫂收拾着碗碟,动作间隙,总忍不住抬头去看那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不再是许多年前,她曾经目送太太在雨中离去时那样,背影伶仃,独自撑伞,独自提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如今的太太,怀里抱着年纪尚小的孩子,肚中怀着新生的希望,身边是真挚而热切爱着她的丈夫。
孩子在撒娇,母亲总忍不住纵容,做父亲的瞧着他们俩,默默垂眼微笑,偶尔搭上几句话。
——原来上天并不亏待,总让有心人所求皆有所得,图得一份圆满。
就像第一次踏进这座庭院时。
才不过十八岁的卓青,牵着十八岁的纪司予。
她还记得的。
“你好,我叫聂……我叫卓青,是司予的女、女朋友。”
那女孩有些僵硬的笑着。
年轻又耀眼的模样,每一个表情都写满了被爱的小小矜傲。
跨过十五年岁月久长,如今她依旧被爱着,也温柔而忠实地爱着自己,爱着她爱的人。
岁月宽待,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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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9年的夏末,纪家的小公主,在足足折腾了她母亲十来个钟头过后,终于乘着最后的晚风,在一阵“哇哇”的啼哭声中来到世上。
这孩子如小谢一般健康,足斤足两,医院的护士们都喜欢得紧,围在她身边说了许多吉利话,直把那刚出生皱巴巴跟个猴儿似的孩子,夸得跟天上有地上无似的。
可守在产房外彻夜未眠、期盼了这女儿大半个年头的纪少,却连看也没看一眼,便径自到了妻子床边。
记忆里,那似乎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落泪,沤得眼角通红,不住哽咽。
分明手抖得不行,却还非要死死攥着卓青的手抵在额角,像是要给自己找些凭依似的,很久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末了,也只挤出一句:“……以后不生了,阿青。”
她虽有气无力,却也难免被他这语气逗得“嗬嗬”直笑。
复又别过脸去,看着另一侧床边,被她如今“凄凉”模样吓得面无人色,差一步就要嚎哭出声似的谢怀瑾小朋友,伸手,捏了捏小孩儿柔软脸颊。
“看看你们俩,”她嘶哑着声音,又还笑着,“一个样——还不快去看看妹妹?抱过来,也给我看看。”
……
直到很久以后,任谁回忆起这爱闹腾的小公主出生时的热闹景状,大抵也都不由感叹一句,她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这辈子才得以托生在纪家。
故而,先是顾姨远道而来,代表老太太送了名下八栋别墅,八千八百八十八万礼金,“聊表贺喜”;
后又有《创世录》制作组全体员工,熬夜为她在游戏中特别开设新的赛季活动,为她收集了足足七万评论祝福,从此,她更是成为整个橙花居公司名正言顺的“小公主”,她的生日,后来也作为公司年年的秋季赛开幕式,被所有玩家熟知;
当然,她那老舅和大舅也没闲着,泼墨作画,一起开办拍卖画展,所得的全部款项一分为二,一半以她的名义捐献给慈善基金会祈福,一半则存进了小公主的成长基金,用于她未来的兴趣培养——
这还没算上白家、宋家、桑桑和宋三,甚至后来交好的香港钟氏方面送来的贺礼。
以及,小谢专门为妹妹的出生,细心浇灌了个把月,种出来的一盆满天星。
【P.S.那么小谢出生的时候没有那么多贺礼怎么办呢?】
【再P.S.但是,也许,可能。我们大概永远也无法想象,谢怀瑾小朋友……不,很多年后的谢怀瑾大朋友,因为妹妹完全不感兴趣,所以不得不面对他爸留给他的纪家股份,桑桑阿姨没有小孩所以宋叔叔留给他的宋氏股份、白爷爷留给他的大部分公司股份——这样“甜蜜”的烦恼吧。】
当然,对当时的卓青而言,最头痛的还不是收拾这些礼物和依次回礼。
而是自打她出院以后,家里就接个不停的电话,偏偏每个电话里,那头还都给噼里啪啦甩出来一大堆想好的名字,什么纪迎秋,纪念在即将到来的秋天出生;纪念夏,理由同上——最夸张的就是自家大舅,个大画家,平时也没什么别的事,关顾着操心这事儿,竟然足给列出来了六七十个备选名字。
她一边听电话,手里抄名字都给抄走了半条命。
好在,这任务最后还是交给了直接旷工在家的某位大老板。
且在纪少黑着脸刨除了一系列诸如“纪念日”、“纪念品”、“纪念”的谐音名之后,经由谢怀瑾小朋友一指指定——
定了。
姓纪,纪怀瑜,小字阿嫣。
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
一个怀瑜,怀瑾。
凑了对儿女成双,百般皆好,但离别与新生,又终归总是相伴而来。
在怀瑜出生后的第三个月,也是他们带着一儿一女,最后回了上海、见过老太太一面后。纪老太太在一个深夜猝然长逝,享年九十八岁。
根据她留下的遗嘱,老太太有意将自身名下所有的财产,包括纪氏的五成股权在内,尽数一分为二,其中,一半交由纪司予,一半留给剩下的三个孙子孙女。
纪司业等人不服,质疑遗嘱的真实性,并认为纪司业有刻意在老太太临终前意识不清醒时诱导其改变遗嘱内容的可能,以此为由,借机打响了世纪中旬最为声名赫赫的“家族争产战”。
当然,以双方的力量对比来看,最终的结果如何,实在显而易见。是也不过寥寥数月,这开场阔大的“战争”,便以双方的“友好合作”宣告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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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眼见着遗嘱的分配方式并未作改变,胜败何如,也是明眼人都清楚的事。
由于此前便有纪氏的两成股份在手,经此一役,纪司予重新一跃而成纪氏的最大股东,入驻纪氏,同时扶持自己名下的金融投资公司,身家连年见涨。
但相比较于过去的雷厉风行,重登话事人位置的纪总,却又显然愈发收敛锋芒。仅仅作为纪氏的掌舵者统领全局,却并没有下死手将纪司业等人赶出纪氏,而是遵照老太太托顾姨转告的最后愿望,甚至做出一定程度上的让步,让那些个不肖子孙,有机会在可控的范围内各自大展拳脚。
虽然纪家人心依旧不齐,但是在有了年轻的“定海神针”,而非衰残且有心无力的掌权人之后,终究是在外人眼中,重新被拼合在一起。
在这点上,卓青并没有干预纪司予的选择。
无论纪氏的商业帝国如何风雨难侵,他们依旧过着平静的生活,围着偶尔小小任性的女儿手忙脚乱,也为小谢和怀瑜两个人你戳戳我、我戳戳你的互动而不住笑起。
倒也在万事尘埃落定后,一家四口,复又去了老太太墓前拜祭。
顾姨也陪侍在旁。
自从老太太走后,仿佛不过数月之间,她已经老去了数十岁。卓青知道她有很多话要说,带着两个孩子在墓前叩首过后,便一手推着怀瑜的婴儿车,一手牵着小谢,到墓园一角去看人造湖,给这一主一仆留下了片刻的单独时间。
“四少。”
顾姨倒也没有扭扭捏捏卖关子,沉默片刻,便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进了身旁人手中,“我家小姐,那次从北京回来,知道自己身体已经不太好,就写了这封信,交代我,等她不在了,一定要转交给你。”
他当然猜到了这信里头会写些什么,却终究是难得一次,那样明知故问:“为什么不是在她还在的时候给我?”
顾姨摇了摇头。
“四少,我家小姐活了一辈子,活了一个世纪,你跟我都知道,她脑子里,装的都是陈旧的规矩——那些规矩压在她身上一天,有些话,她活着的时候就说不出来。”
她陪在方敛晚身边七十多年,始终自诩是个尽职尽责的仆人,却从未像这天那样,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点明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无限曲折。
一生仅此一次。
一次,道尽了那年代女子的一生。
顾姨抹去眼角的泪,只躬身,冲他拜了三拜,也冲那墓碑拜了三拜,便再不说话,蹒跚着,扭头往墓园的入口处走去。
寒风凛冽,亦吹得他指间那薄薄两张纸页簌簌作响。
纪司予垂下眼,默默扫过那信纸上端方秀气的一竖竖小楷:
【司予:
展信安。
收到这封信,你或许有些惊讶吧?因为奶奶很少给你写信,确实,想起来,我连好好跟你聊一聊天的时候都很少,或许你也习惯了我们之间的不交心,所以这封信写下来,我时常都要停笔,也已经废了好几张信纸,不知道这一张能不能从头到尾写完。
但无论如何,我确实是有些话需要跟你说的,在我或许要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我知道,我欠你一个交代。
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到大,无论是生病的时候,还是读书、工作的时候,你很乖,也很听话,在所有的小辈里头,虽然年纪最小,但你始终是天资最高的那个,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你能够干出一番事业,让我们纪家这艘大船,不至于青黄不接,或者在我离开以后偏离了轨道。但是我知道,这都是我的想法。一直以来,我都从没有问过你,你到底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我甚至不知道你那么恨我,在我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你恨不得我去死,刚刚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整晚整晚的流眼泪,每天晚上都没法睡觉。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教出来的孩子每一个都有他们的成就,但是每一个都不愿意真心实意地把我当做亲人,你一样,你的哥哥姐姐,你的爸爸,他们都是这样?
但是当我快要油尽灯枯,走到人生终点,回首这一生,我想我并不是不知道答案的。
就像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当年在你被爷爷丢开的时候,我这个做奶奶的没有第一时间抱起你,而是因为怕跟我丈夫站到了不一样的战线,就也去附和着讨厌你?可是生病不是你的本意啊。如果能够选择,谁不想作为一个健康的孩子长大?为什么我当时就是那么害怕,我就是不愿意抱抱你?
我也在想,如果当时我在和你母亲吵架的时候少说两句,如果我不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认为你母亲拖累了你父亲的事业,甚至忘记你母亲是一个心脏病人,最后间接催化了她的死,是不是今天我们的家里不会是这幅样子?就连你的哥哥姐姐,他们是不是也不会是现在这种性格?我这么多年总是试图劝服自己,希望你母亲的死,明越的死,和我没有关系,可是现实摆在眼前,我就是你和你的哥哥姐姐们童年时缺失父母关爱的罪魁祸首。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选择,可是从小到大,我只被教会了维护家族的体面,去做一个合格的主母,我甚至还没有学会怎么做一个好母亲,就被迫接过了所有孙子孙女的教育,我理所应当的用我小时候走过的路套在了你们身上,可你们都是孩子,连争辩都没有力气,更别说是反抗了……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去反省过呢?我是你们的奶奶,我也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成为有才干、对这社会有贡献的人,希望你们是正直而诚实的人,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你们心里的痛苦。
司予啊,奶奶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很快,也许就要离开这个世界,我想过很多次,应该怎么跟你说出那句欠了你很多年的对不起,可是,请你原谅奶奶,一直到死,我也放不下那点可悲的尊严,我抱着对你们所有人的愧疚离去,只希望我的死,能够让你们些许些许地放下这么多年压在肩膀上的大山。
对不起。
司予啊,奶奶知道你想要过更自由的生活,也想过培养你的大哥接班,可是他不是那块材料,而我也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纪家的未来,只能交到你的手上,希望你能够把你父亲未竟的事业做出成绩,引导纪氏重新走向正轨。
奶奶这一辈子,为我丈夫,为纪家,为了自己自以为是的好的未来,搭进去了所有的人生和精力。但你是幸运的,你遇到了一个尊重你,爱护你,愿意和你共同进退的妻子。我想,如果你还愿意接受我的祝福,司予啊,奶奶不应该祝你们白头偕老,相敬如宾,奶奶只想祝你们,无论岁月流长,人心如故。
司予啊,对不起,除了对不起,奶奶又还能跟你说什么呢?】
最后的那行字,老人写得极重,几乎划破纸页,字字深深。
纪司予来来回回把那封信看了四五遍,直至寒风吹得他双手通红,几乎僵硬,这才默默将信纸叠好,收回信封中。
一身黑西装的青年抬眼,沉默着凝视墓碑许久。
末了,复才终于在墓前鞠了三个躬,放下怀中久久不曾落地的、本该送归亡者的百合。
也借着墓前的烛火,将那封信燃烧殆尽。
他转身走向妻儿方向的脚步却是轻快的。
——大儿子正伏在女儿的婴儿车边,顽皮地做着鬼脸逗妹妹发笑,他的妻子站在一旁,长发被寒风微微吹起又落下,不时弯下腰去,捏捏这个的脸,揉揉这个的脑袋。
他们闹成一堆,又似乎有所感应似的,听到脚步声,蓦地齐齐回过头来,看向他的方向。
“司予?”
妻子向他招手,“谈完了吗?快过来看小谢,这孩子的鬼脸……噗,小谢,来,你给爸爸看看。”
“才不要咧!爸爸爸爸,你来看阿嫣,她刚刚好像会叫我哥哥了哦!”
“那是被你逗笑的声音啦……”
“才不是呢!阿青,她明明就叫我哥哥啦!”
是了。
这个冬天难捱又寒冷,可他已经不是一个人走过,竟也不觉得漫长难忍。倒是像个初初许愿的孩子,许愿上天,只希望这余生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
盼有花好月圆,人如初见。
长命百岁,岁岁常伴身边。
身后,信纸的余烬被风扬起,如一场迟到的送别。
寒风之中,唯独他步履坚定,快步向妻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