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受教于阿青从小耳提面命的“防被拐须知”,小谢面对大部分陌生人时(亲爸除外),绝非旁人想象中的自来熟性格,而是个聪明警惕的小机灵鬼。
故而,察觉到眼前这老奶奶越来越不对劲的语气神色,他压根就没有再继续接话的意思。
只径自拉起方耀,便头也不回地往大路上走。
没了老太太那股威压在前,小胖墩大松口气,也跟着大步流星地迈起步子,乃至小跑起来。
走了老远,频频回头观望那辆停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加长林肯,才又后知后觉地问:“谢怀瑾,你干嘛跑啊,你认识那个奶奶吗?”
小谢答:“不认识。”
不仅不认识,而且觉得那个奶奶看自己的眼神——总之,很让人不舒服。
说话间,跑了没几步,小谢拖着个秤砣,自觉体力不济,已经开始喘粗气。
方耀倒是有自知之明,见状,索性“反客为主”,一把抓住小谢往前跑。
一边跑,还一边问:“那就不理了呗,干嘛跑啊?”
“你、你不是也跑了,”小谢喘着,口罩下头的脸,愈发泛起不正常的红,“那辆车上有司机,后面应该还有一排,不知道坐、坐了几个人,要是,把我们拐走了怎么办?”
说完,也不管方耀又一次充满震惊赞叹的眼神,左右四顾找到目标地,随即一个急刹车,拉着方耀便往小区外的便利店走去——怕有人跟着,他并没选择直接回家,只是按着阿青以前教过的,下意识往人多地方靠。
两人买了份关东煮,选了个靠里侧的位置坐下。
小谢在自己的智能手表上按来按去,给自家大舅打了好几个电话,可都没人接,只能转成发语音短信,小声问着什么时候能来接自己、好像有奇奇怪怪的人堵在家附近……云云诸如此类。
顺带的,他还不忘透过便利店玻璃,小心打探一眼:街对面不远处,那辆黑乎乎的车还在原地停着,丝毫没有挪窝的意思。
跟演谍战片一样,怪人怪事。
小谢的小脑瓜毕竟转的飞快,想了想,又放下手表,抬头问面前人:“方耀,你家司机在附近吗?”
小胖子刚往嘴里一下塞了两个鱼丸,还没往下咽,只得囫囵不清地咕哝着:“在、在哇,怎,么啦,你要坐我车吗?”
“你家远吗?”
“还好吧,在和景映月台,开车过去的话,半小时就够啦~”方耀顿了顿,突然反应过来,“诶!谢怀瑾,你要去我家玩吗?”
小谢没有直接回答,在心里默默算了下路程。
半小时的话,其实跟去阿青的公司差不多。
但是,要是去阿青那,按照自己现在的情况,八成又得被逮去打针——谢怀瑾小朋友天不怕地不怕,平时胆子贼大,唯独最怕痛怕打针。
对于几个月前那一次屁股针,实在是记忆犹新,完全不想再经历一遍。
“谢怀瑾,你去不去呀!你要是去,我就给我家司机打电话了?”
一旁的方耀却沉不住气,忙不迭在他耳边大力推介,“我跟你说,我家里可大了,我家保姆做饭也好吃,而且,平时我爸妈都不在,你可以随便玩我的玩具哦!你要是去的话,我还可以给你看看我的……”
小谢默然,垂眼看着手表屏幕上的通话记录。
作为乖乖仔本仔的谢怀瑾小朋友,原本还打算先给阿青打个电话说明情况。可翻来覆去打了五六次,结果竟然和大舅一样,手机关机,完全联系不上。
没办法,权衡半天,小谢最终还是经不住吵,一锤定音——
“那你给司机打电话吧,”他说,“我待会儿晚点,让我大舅去你家接我就好了。”
数分钟后。
默默目送两个孩子上车远去,老太太眉目微冷。
不着痕迹地别过耳边乱发,她复又侧头,问后排右侧坐着的老妇人:“晓姐儿,那胖男孩,就是黄培昨天说的小侄子?”
这妇人正是昔日卓青在纪家时避之不及、人人皆称一句“顾姨”的顾晓女士,老太太养在身边六七十年的左膀右臂、最佳心腹。
“是的,小姐,”听得老太太这问,很快给予回答不说,还没忘适当补充信息,“他爸爸是方国华,之前上过经济报副刊,算是有点小名气——如果我没记错,前两年,他应该是还蹭过别人的邀请函,来参加您的寿宴。”
“有点印象,可惜是没混出什么大名堂,”老太太漫不经心应了一声,“……那就联系一下方国华,说我今天打算去他家坐坐,让他早作准备吧。”
并非疑问商榷,而是直接陈述的语气。
“好的。”
一主一仆,都完全没有考虑过有可能被拒绝的情况。顾姨的工作效率更是丝毫不减当年,很快着手布置起来。
唯独后排左手侧,迟迟不曾发话的青年,眉心愈发紧蹙。
老太太眼角余光瞥过,又漠然转开。
好半会儿,方才一边轻揉太阳穴,一边“温声”提醒:“小李啊,我说了,你可以不用跟来,是你跟你师父说,一定要亲自盯着,确认怀瑾的安全才放心。现在又这幅样子,看着让人怪不舒坦,何必呢?”
话音刚落,李云流瞬时怒起,开口便呛:“如果不是我师父让我帮——”
“你看,你师父都能体谅我一个做曾祖母的,想看看曾孙的心情,你这个年轻人啊,就不要多嘴多舌了,”老太太没等他说完,便径自将他后话打断,“你是做艺术的人,不用这么烟火气。”
说着,她复又悠悠感慨:“你们都还年轻,火气一个比一个旺,要不是这样,我也不用连见个曾孙子,都弄得这么仓促了。”
“别把自己说的跟个圣人似的,我可不是你孙子。”
李云流冷嗤一声,额角青筋直跳。
虽然他是个桀骜冷峻的性子,但出于对谢饮秋栽培恩情的尊重,在大多数不涉及原则的事上,基本都对这个师父言听计从。
老太太承了他师父的面子,又数次在电话里担保,这只是一场平静的祖孙会面,这才促使他不得不听了师父的话,屈服配合。
然而眼下这个局面,方才远远看见小谢趔趄脚步,他的忍耐度已经濒临爆表——
索性再不多话,直接推门下车。
抄起手机,便拨通卓青电话。
老太太倒也没生气。
甚至放下车窗,同人继续叮嘱两句:“你要是在找卓青的话,应该很难联系上吧?我已经让卓家那小丫头拖住她了,你也是,别闹得两边不讨好。”
话音一顿,却又愈发循循善诱似的,笑道:“不过,你放心,我又不是谋财害命,只是看看我那小曾孙,想跟他聊两句而已,你这么紧张干嘛?”
“你是这么跟我师父说的,但你这个做法,自己良心无愧吗?”
“嗯?”
“你要是真的心疼怀瑾,就不会用这样的方式——”
“诶。”
老太太将手一摆,示意他无需再往下说。
“我只是希望万无一失,所以才找了个最妥当的办法,连你师父都受过我的恩,愿意卖我一个面子,你一个小辈,就不要蹬鼻子上脸了。”
话毕,顾晓亦恰好和方国华联系到位,挂掉电话,冲前座道:“小姐,通知好了,我们现在过去吗?”
老太太闻声,微微颔首,登时收起无用的友善嘴脸。
车辆扬长而去,溅开路边一摊水花。
而李云流仍站在原处。
眉头紧拧,思索片刻,他很快转而翻找起手机上的电话簿。
说到底,倒还算是比小谢棋高一着。
他没有尝试打给现在绝对是诸事缠身的卓青,而是一转头,打给了甭管开会上班,总之二十四小时,总能跟外界保持联系、手机永不关机的江大主播——他还是一次偶然,和对方交换过名片,这次难得派上用场。
电话不过“嘟嘟”数秒便接通。
李云流看着那车远去方向,话音沉沉,问:“卓青现在在哪?……能不能让她听电话?”
=
另一头。
小谢坐上方耀家的车,又接连给阿青发了好几条语音交代自己的去处,没收到回复,只得蔫儿吧唧的放弃。
在车上眯了没多久,半小时很快便过去。
宝马稳稳驶入车库,方耀推醒他,说是趁着时间尚早,还非要带着他在小区里外逛上一圈。
小谢无语。
又不好拒绝,只能一边发信息给大舅求救,一边不情不愿跟在方耀背后,听小胖墩唠叨个不停。
没成想,等到真再进门时,方国华竟然已经满头大汗的坐在一楼客厅,一副久候多时的样子。
小胖墩吓了一跳。
“爸?你怎么……”
“耀耀啊,这就是你同学吧,”方国华也没管方耀那一脸惊诧,直接便起身迎到小谢跟前,装模作样地握了握他小手,“叫怀瑾是吗?闷不闷呀,先把口罩取了吧。”
小谢盯着眼前这只汗淋淋的手,没说话。
然而,确实——
眼下心里最慌的不是别人,正是老方这个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油条。
这座位于“合景映月台”的三层别墅,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只是方家父母为了照顾方耀就近上学而购置的物业,连家也算不上。
方国华平时和自己包养的女/学生住在香江花园,并不频繁到这来,只偶尔妻子回国,需要在儿子面前佯装夫妇恩爱的时候,才硬着头皮来一趟。
却不想这一次,竟然是直接被纪家那尊大佛点了名,吓得直接从小情/人床上一跃而起,便马不停蹄赶来。
他能不慌吗?
身家性命,前途来路,竟然都系在一个小屁孩身上。
沉默几秒。
毕竟是在别人家里,小谢最终还是很有礼貌的打了声招呼,说了句“叔叔好”,而后,听话地摘下了脸上口罩。
方国华看着那与自己想象中“缩小版纪司予”如出一辙的脸,又看看他脸上那自额角一路蜿蜒到太阳穴的红痕,忍不住,又不迭擦了擦满脑袋冷汗。
方耀自是毫无察觉这份紧张。
心大如小胖墩,刚想拽了小谢去楼上玩具房玩VR游戏,却先一步被方国华拎到身边。
“爸!你干嘛啊!我要和谢怀瑾——”
“闭嘴!”
方国华低声呵斥。
一转脸,对上小谢,却又换作一副慈爱模样。
“小同学啊,你先上楼吧,我和方耀挺久没见了,跟他说几句话,”说着,便指了指二楼右手边的书房,“你先到书房坐一坐,待会儿再让方耀陪你玩吧,好吗?”
小谢原本是打算来方耀家睡一觉,再等大舅来接,可听主人家的这样发了话,也不好硬生生拒绝。
末了,只得跟方耀做了个“快点哦”的口型,便迈着沉重的步伐,扭头上了楼。
闷了一天口罩,加上昨天晚上睡眠不足,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好不容易找到书房门口,推门进去,等到把门合上、一转身,却直接僵在原地。
小谢看看身边冷着张脸的老妇人,又看看书房主座上端坐着的老太太,疑惑……又害怕地,歪了歪头,下意识后退半步,抵住房门。
年届九十六岁高龄的纪老太太,而今一身翡翠色针织裙,纯黑色的绒毛披肩轻搭肩头,满头白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哪怕只是这样闲适会面,依旧背脊笔挺,坐姿优雅。
如若不是满脸岁月痕迹无从遮掩,恍惚间,似乎依旧还是几十年前,那位风姿冠绝上海滩的闺秀名媛。
顾姨伸手按住门把,阻了小谢所有退路。
老太太倒还一派慈眉善目似的,不复之前在车上打量他时的严肃,缓和了面色。
视线在他脸上逡巡一圈,温声道:“怀瑾,过来坐。”
小谢:“……π_π?”
若真要说他现在的感觉,不外乎是一句——刚出虎口,又进狼窝。
老太太不急不缓,眼见着他一动不动,遂继续“出招”。
这次是大打温情牌。
“不用害怕,怀瑾,你应该已经见过司予了吧?我是你爸爸的奶奶,按辈分讲,你该叫我一声太婆……乖孩子,就是‘曾祖母’的意思。”
说话间,一旁的顾晓微微弓腰,向小谢递来一张早已备好的合影。
那照片年代久远,但仍依稀可辨,那时不过小谢这般年纪的纪司予,正被老太太牵在手里,平静微笑着,看向镜头。
那是他小时候,做完手术出院,和自家奶奶留下的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合影。
可老太太依旧能把这合影说得,仿佛祖孙亲密无间,无与伦比。
“你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交给了我来养,照片上,就是那时候的我跟他,”老太太说着,面带微笑,“看看,你们小时候,是不是长得特别像?”
小谢捧着那张照片,低头看几秒,抬头看几秒。
好像确实是眼前这个老太太的模样,只是稍微年轻了些。
毕竟还是个孩子,加上刚认回了爸爸。
再加个曾祖母,好像也不是……不是特别让人惊讶似的。
小谢攥着那照片,心防卸下七分。
老太太见状,抓住时机,冲他招手,“别害怕,如果我是坏人,就不会在这里见你了,楼下还有你的小同学,是不是?……来,到太婆这里来。”
小谢虽然迟疑许久,到底还是迈开步子。
到了近处,老太太仔仔细细,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倒也没问他脸上伤是谁划破的,只摸过书桌上纸笔,随便写了几个字,递到他面前,问:“都认识吗?”
她写的是自己的小字。
方敛晚。
字不算难,只是一点初步“考试”罢了。
小谢本就聪明,自然顺利通过。
虽说,对眼前的处境,他仍显得有点怪不自在。
但作为一个小乖宝宝,接着,却还是又在老太太的提点下,给展示了一番远超同龄人的算术能力和数独技巧——可惜眼下没有什么奥赛题,不然,或许还能再演示下他引以为傲的“越级答题”。
这都是阿青曾经夸过他的优点呀!
而且爸爸昨天也说了,“小谢真的很聪明”,如果太婆看到的话,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小谢放下笔,把填好的一整页数独,交到老太太手里,脸红红地等待夸奖。
可惜老太太只是笑笑,随便扫过一眼,便把那纸放到一旁。
只转而问:“怀瑾,除了这些,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才艺?……对了,你有没有学过马术?”
骑马?
小谢摇了摇头,“没有,我不喜欢马。”
“去过高尔夫球场吗?”
小谢摇头。
“……没有啊,那网球呢?”
小谢还是摇头。
老太太蹙眉,又问了一堆诸如“学过钢琴吗”“书法练得怎么样”“有没有上过礼仪课”之类的问题——
十几分钟过去,在试图用英语跟小谢交流,依旧告诸失败后,她终于摇摇头,得出结论:“看来你妈妈在教育你这方面,没有下什么苦功夫啊。”
话音刚落。
方才还一副乖巧懂事小可怜模样的小谢,登时皱皱鼻子,开口反驳:“我不喜欢运动,不喜欢骑马,阿青不会逼我去学不喜欢的东西,这有什么错呢?”
他说:“我不喜欢你的语气,就算你是老奶奶,也不应该说阿青!”
本就因为感冒而红扑扑的小脸,此刻愈发红得吓人。
老太太瞥他一眼,没说话,手指不耐地轻敲桌案。
唯独心中,不住冷冷叹息——
这孩子理应是个聪明的,可惜都六岁了,许多从小就要培养起来的习惯,到底是没打好基础。
可惜啊,真的是可惜。
老四家那不省心的走了之后,老大家里那个,肚子不争气,膝下一直无所出,倒是老三家的,丈夫虽病得不知哪天就要西去,也叫她生了一儿一女的龙凤胎,今年刚刚好都是五岁。
可惜这俩孩子生出来,正逢自己心脏病发住院,险些彻底撒手人寰。
算命的来来回回算过几遭,暗示了好几次,这命里犯冲救不得,她就是再盼着有个曾孙带在身边,也不想给自己明着找晦气,心里对那两个孩子膈应得很。
不然,也不会因为听说卓青这还有个孩子,便强撑着病体找来。
她原先还抱着满腹希望,觉得卓青至少在自家“修炼”了好几年,不至于在教孩子的问题上过于目光短浅。
可如今看来,她那两个孙子,再加上一个外孙女,虽说年纪都不足小谢大,但是都比这孩子懂礼貌,也更聪明,多才多艺,言行举止之间更有教养。
还以为这孩子能继承他父亲一星半点,当得起纪家这第六代长孙的身份。
但眼下,就连门边的顾晓,也被他那一两句话说得眉头紧蹙,手里记录的动作跟着慢下来,默默对自家主子摇了摇头。
老太太沉思片刻。
再抬头时,冷了面容,只淡淡感慨:“罢了,你还小,有些事不懂也正常,这次就算了。”
不过好在,司予当年做完手术恢复,也约莫就是这个年纪上下,不是照样被自己教得很好。
只要根没坏,她还是有信心把这孩子掰正的。
思及此,老太太当即施恩:“我会安排你妈妈回来,到时候,你们一起搬回来住。”
“啊?”小谢没太听明白,刚才剑拔弩张的气势一松,只反问道,“什么回来?”
“当然是回上海,那里才是我们纪家的根基所在。现在你爸爸当家,你就是纪家的长孙,不回上海,难道还呆在普普通通的学校,过受人欺负的日子?”
说话间,老太太伸手,点点小谢额角伤痕。
心头暗忖:不过说起来,卓青也算是母凭子贵,有了这孩子,再让她当回纪四太太,也不是不可以。
虽然有点可惜,但是这下,那个简桑,就没必要再——
“砰!”
“哎哟……我……!”
一声巨响,混杂着顾晓跌倒在地的喊痛声音,蓦地惊醒老太太心中沉思。
她霍然抬眼望去,神色瞬间大变。
此刻一脚踹门而进的,不是别人。
正是本该在上海总部焦头烂额,收拾兄长烂摊子的——
老太太眉头紧锁,低呼:“司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