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49

次日一大早,白倩瑶便收拾了来时的简单行李,回了上海去探望她的“孤寡老爹”。

她原本还打算先陪着卓青去把幼儿园的事给处理了,无奈话还没开口,提前预料到她打算的卓某人,便以“不想把事情闹大”为由,直接把她给塞进了出租车里。

“你出手就是你爸出手,你爸一出手,改明儿喝酒的时候随口一说,全上海都知道我现在在哪了,”卓青笑,手伸进车窗,最后捏了捏白大小姐只剩薄薄一层肉的小脸,“这点小事我能处理,倒是你,回上海的时候,要抓紧时间好好补补身体,知不知道?”

“好啦,知道啦,”白倩瑶撇撇嘴,又看向阿青身旁矮了一截、正努力踮起脚找存在感的小谢,冲他热情地摆了摆手,“小谢,好好养伤,不能在脸上留疤知不知道?瑶瑶姐走啦!下次来,再带我们小谢去吃怀石花传的日料!”

“好!瑶瑶姐姐,你回美国之前还要再来玩哦!”

“好!我会想你的,小谢。”

“我也想你,瑶瑶姐姐再见!”

卓青:“……”

她站在一旁,看着这俩做作的挥手对喊,默默扶额。

都是孩子脾气,不过回趟上海,给他们整得跟电视剧里生离死别似的。

末了,在小区门口目送完那的士远去,她复才转而微微弯腰,牵起了小谢的手。

“走吧,小谢,去幼儿园了。”

小谢点点头,走了两步,却又先松开她手。

从园服口袋里掏出个口罩戴上。

摸摸索索,确认自己遮好了大半张脸,他才抬头,一边拉住阿青的手,一边闷声闷气地问:“阿青,你又请假啦?”

“偶……偶尔请个假嘛,又不是经常,这不是要去给你主持公道,”卓青轻咳两声,瞧见他这模样,有些好笑的,拨了拨他脸上那灰布,“你伤的是脑门到太阳穴那块,戴着这个,又遮不住,还难受,取了好不好?”

“不好!”

小谢义正言辞,“就是因为遮不住我才戴着,才不会闷到伤口呢……而且,我要是不戴口罩,可能会吓到小桃子吧。”

他老成地叹了口气:“ε=(′ο`*)))唉,自从我摔了之后,她每次看我眼神都红红的,我感觉我把她吓哭好多次了。”

卓青:“……”

人家那是心疼你吧?

但她也没点破。

小孩子之间的感情,自由天真最好,哪里需要她用大人的思维去过多揣测。

“我们小谢,真是细心又勇敢的男子汉,”她只是愈发拉紧了小谢的手,小幅度地晃呀晃,一路走到马路对面,“所以呢,阿青负责给你讨公道,你负责做你想做的事,保护想保护的人就好了。”

她一贯是说到做到的。

却没想,两人刚走到幼儿园门口,还没进门,早已不住往这头探看的英英老师,便忙不迭迎到面前,一把拽过小谢,请她暂且停步,嘴里嘟囔着:“怀瑾妈妈,送到这就好了,我会送怀瑾去大班的。”

四周都是来送小孩的家长,老师突然只“宠幸”一家,自然引来不少注目。

“怀瑾妈妈,是这样,来,你到这来。”

英英老师只得把她带到一边,愈发低下声音,提醒着:“我昨天是跟方先生转达了您的意思,但是今天早上园长告诉我们,方先生本来是打算息事宁人的,但现在就是,很不满意您的态度。”

不满意自己这边的态度?

天可怜见,这大白天说鬼话怎么也越说越顺口的。

卓青扯了扯嘴角:“嗯?”

“对,就是不满意您的各种说法,然后现在,对面不仅不愿意道歉和赔偿,还要求您这边先给他们道歉,因为之前,小谢确实是挠伤过方耀同学,”说着说着,这年轻的女老师,愈发眉头紧蹙,“这个,本来我以为伤情不是很严重的,但是他们说有医院报告,写得很……总之,今天方先生也不会过来,是方耀同学的舅舅过来处理这件事,您单独一个人,又是女的,我觉得,还是最好先避一避风——”

“他们人来了吗?”

“没呢,我这不是早点等在这,就希望您来得早,我赶紧提醒您别逞这个强,”英英老师瞄了一眼四周,似乎不打算再多说,只直接拽过小谢的手腕,便带着人往幼儿园里头走,“您别管这个事了,我会去和方耀小朋友做一下思想工作,让怀瑾给他道个歉,这个事就当是过……”

还真是好一套妥协的人生狗屁哲学。

卓青扬高声音:“等等!”

“……?”

英英老师脚步一顿。

看似没做反抗的小谢,倒是弯弯眼睛,扭头来看自家阿青。

小心掰开英英老师扣在自己手腕上的五指,他冲卓青蹦蹦跳跳跑来。

卓青弯身抱起小谢,如他所愿地颠颠两下。

“谢谢您提醒,但我今天就是专程来等方先生的,无所谓人多不多,害不害怕的。”

笑不及眼底,她淡淡对英英老师颔首,“谢谢您关心,但我从没认为小谢在这件事上有错,哪怕对方要闹到法庭上,我也根本不虚,因为我完全相信小谢说的话,如果您不信,那就麻烦当着我们双方家长和幼儿园负责人的面,把那天的监控调出来看看。”

英英老师默然。

看她的眼神里,终归是写满了: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个单亲妈妈,怎么还没受过社会的毒打?

真相哪里有强弱本身重要。

都是成年人了,能不能不要这么理想主义。

双方正僵持着,不让进也不打算退。

难得一身西装革履的老园长,却恰好迎面从大门出来,同一行人当头撞上。

视线逡巡了一圈,便基本明白了眼前状况。

他走到英英老师身边,指着卓青问道:“这就是谢怀瑾的妈妈?”

卓青抱着小谢,不着痕迹地把人侧身带了带,避开园长那针尖似的精明视线。

不等英英老师回答,便径自应声:“是我。”

对方的目光,遂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个遍。

“哦,”末了,老园长嗤了一声,摆摆手,“那你们不用进去了,先在这等着吧,也讲点礼貌,方耀小朋友的家长马上就到,等他们来了,再一起进去谈。”

说着好听,但哪里有受害者冒着寒风,谦卑安静等着“嫌疑人”到场的理?

话里话外,男人显然就已经把卓青一方放在了必输无疑的立场,丝毫没有尊重可言,满满都是“净会添麻烦”的冷嘲话风。

也是。

和方国华这样的大金主相比,她这样的买了学区房就想“蹭教育资源”的普通家长,实在有些过于不值一提。

发展到这一步,这头的气氛已经僵得是个人都能查觉。

过路的家长小孩,却都在短暂讶异过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淡定无视。

小谢有所察觉地,搂紧了她的脖子,轻声在她耳边说:“阿青,别害怕,园长是个大坏蛋,有我在,有我保护你。”

他可还没忘记不久前园长在办公室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不懂事、逼着自己给方耀道歉的“仇”呢!说他就算了,但谁要是敢说阿青不好,他第一个就要跳出去给阿青撑腰!

卓青笑了笑,风衣外套一裹,将义愤填膺的小谢往怀里带带,护得严严实实。

她说:“没关系,妈妈会处理好的。”

而后,园长,英英老师站一头,卓青抱着小谢站一头。

双方就像约好了似的各据一方,等着据说“即将抵达”的方耀小朋友及其家(靠)人(山)。

直至上午八点。

早已过了上学的时间,马路对面,复才终于隐隐走来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俩人,顺带溜着个小胖墩。

没看错的话,身后似乎还跟了四五个黑衣保镖,瞧着架势颇为唬人。

小谢一直盯着那方向,此刻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胖墩便喊:“方耀!”

他拽拽阿青的袖口,轻声说:“还来了一个大胖子,和……和一个瘦高瘦高的人。”

卓青闻声,跟着抬眼看去。

哪怕是挺着个大啤酒肚、气势汹汹拖着自家侄子走来的黄培,也不敢争先,极尽下属之谦卑的,落后身旁人半步。

那人穿着一身休闲服,卫衣运动裤,看着就像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看似平易近人,依旧无比打眼,不少路过身旁的女孩走出几步,复才后知后觉地一扭头,满面羞怯地和同伴指着男人讨论着什么。

“……!”

等等。

这是。

卓青看了看对面,又侧头看了眼还完全状况外、眨巴着大眼睛看向自己的小谢。

靠!!!!!

刚才还表现得无比英勇,仿若女壮士般的卓某人,此刻也不顾不上小谢已经戴上口罩,瞬间一个小鸡护崽的,把他脑袋埋到自己颈窝。

她托着男孩的双臂,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小谢挣扎了一下,问:“阿青……?”

她复又腾出一只手,按住小谢后脑勺,“小谢乖,别抬头。”

和那天雨中告别时的无奈又或失落不同,这一刻占据她大脑感官的,只剩下一种即将被就地处决般的慌乱感,几乎退无可退的仓皇。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偏偏挑在这时候?

所以,纪司予知道了多少,纪家知道了多少,上次什么都没提,究竟是装作不知道小谢的存在,还是故意就等着这一刻?

无数的阴谋论论调不受控制地涌入他脑海,如鲠在喉的窒息感,几乎逼得她险些转身就逃。

一旁的园长瞧出她瞬间面白若纸的神情变化,当即开口刺道:“怀瑾妈妈,这就是您要的结果,您说您没事找事,非得把事情闹大,现在双方家长都来了,您满意了?”

他说着,便起身往马路对面迎,路过她身边时,冷冷撂下一句:“这个时候道歉还来得及,不要搞得大家都难堪。”

这话说得,小谢险些气到直接蹦起来挥拳头,又被卓青及时按回原地。

然而园长说了什么,她实际根本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所有的想法绕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不能让纪司予看到小谢。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谓的感情范畴,一旦小谢被认定是纪家的子孙,毫无例外,那个庞大且缺少后代继承人的的家族体系,只会对这个孩子的未来势在必得。

这甚至不一定是纪司予能够控制的事,遑论是此刻已经脱离了纪家的自己。

那才是真正的螳臂当车,不值一提。

卓青不住深呼吸。

对面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脸色不佳,堪堪停住脚步,止步于马路对面。

一街之隔。

她抱着小谢,而纪司予无声地望向她。

还对此情况不明所以的黄培怔了怔,低头,看着大老板拦在自己身前的手,令人羡慕的骨节分明,却不知为何,又过分的青筋毕露,乃至微微发颤。

“……老板?”

“闭嘴。”

在纪家人面前,黄培一向比鹌鹑还鹌鹑,当即乖乖站好,半字不敢吭,连带着,也把身旁方耀的嘴给一捂。

纪司予定定看向那个埋头于阿青颈边、背对自己的孩子。

半晌,微微侧头,他问黄培:“那边的女士,就是你今天要去找的小朋友家长?”

顿了顿,也问跟在后头、被他蓦地沉郁面色吓得有些不安的小胖子:“你,是跟那个她抱着的小孩打架了?”

方耀得了舅舅眼神的暗示,当即结结巴巴开口解释:“那个,叔叔,不、不算是,我跟他不算是打架,是他先找我的麻烦!然后我就轻轻、特别小心的推了他一下,都没有摔得很严重!然后他就要我们赔钱什么的,肯定是因为他是个娘娘腔啦,就是……一点小事就要哭着找妈妈那……”

年纪虽小,但这精明的小胖子也能感觉到面前“叔叔”的眼神不对,大抵因为心虚,后头的话也跟着越说越低。

黄培及时轻轻拍了他背一下,把小胖墩拽到身后。

“纪总,我家小侄子一向都很乖的,哈哈哈,耽误您时间了,您不是说要到这来逛逛,看个朋友,那我们就先直接去对面幼儿园,您、您觉得呢?”

说话间。

红绿灯时间已过,园长过了马路,走到几人面前,热情地和黄培握手

“这位就是黄先生吧,方先生给我交代过了,方耀小朋友的事,我们这边一定会妥善处理,尽量让您能满意,”老人视线一转,看向一旁穿着相对随意的纪司予,“方便问一下,这位年轻……”

“是我老板,我老板。”

黄培赶紧打住对方问话,以免用词不妥,倒不忘在自己这多拍个马屁:“纪氏基建,响当当的一把手,我们纪司予纪总,您应该听过的吧?”

开玩笑,都已经知道黄培了,有心往上攀附,能不知道比黄培还高了N个量级的纪家人?

园长脸上登时愈发堆笑,这个咖位的大领导都到场,他心里门儿清,当即已经是给马路后头、那俩还呆在原地的母子判了“最重刑”。

“当然知道!幸会了,幸会,纪总,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

他话音一顿,看着自己伸到对方面前,却毫无回应的右手,尴尬地往回收了收,“我是这边附属幼儿园的园长,免贵姓刘,刘正德。”

然则,纪司予压根就没有理睬面前这俩马屁精的意思。

面色沉凝。

他几乎能很清楚地看见,马路对面,卓青紧绷的唇角,不住漂移躲闪的眼神。

她在害怕。

这是他唯一止步不前的理由。

为什么害怕,怕自己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吗?

害怕自己……侵害到属于她的,新的家庭?

原来所谓的【家里有事】,指的大概率就是眼前这档子事,而不是他预想中的……

如今,所有的猜测,包括阿青的反应,都指向他最不愿意见到,也是早有预料的那一项。

沉默间。

黄培顺着自家老板的视线看去,同样望向对面马路,静静抱着孩子站在幼儿园门口的女人。

有些脸熟,但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在哪呢?

默默地,他只得又和同样有些不尴不尬的刘正德对了个眼神,交换信息:那女人什么来头?

刘正德也是云里雾里,摇摇头,

当下,反倒对这纪先生的立场略感模糊起来。

可他们谁也不敢先开口,唯恐打搅了莫名喜怒不定的纪总心中所想。

直至纪司予收回眼神,气氛方才看似有所缓和。

他问园长:“那孩子,伤得怎么样?”

“您说谢怀瑾吗?嗨,那、那也不算什么重的,就是轻轻脑门那刮了一道血印子,磕到个小尖角嘛,小孩子家家打打闹闹是难免的,”刘正德当着黄培的面,自然是帮着方耀讲话,“倒是方耀小朋友,以前俩人就有不愉快,方耀被谢怀瑾又挠又咬的,留了不少伤呢。”

纪司予闻声,垂眼看向方耀:“……”

这肥的流油、脸上倒是干干净净的小胖子,瞧着哪里有什么被欺负了的影子。

估摸着,就这小孩一个胳膊,就得有那边谢怀瑾大腿厚实。

方耀被他看得一抖擞,小山似的肥肉晃了晃,往黄培背后躲。

至此,黄培也终于回过味来,看了一眼那边卓青的脸色,又看看自家老板。

完了,这语气,这打量,八成就是旧相识啊!

能跟纪家人,尤其是眼前这如日中天的纪家掌权人做旧相识,哪里会是什么寻常人家?自己这是摊上事了!

越想越深,越是沉默,他脑门上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

也没和园长对个口供,他当即“大方”让步:“那,那个,纪总,其实我是在想,这小孩子嘛,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也不要对面道歉了,就直接求个和解就好了,是吧?老呆在这,还耽误您时间,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您看笑话了。”

话音刚落,轮到刘正德傻眼了。

这不是说好了要上门找麻烦,讨公道,怎么这会儿也没个预兆,就又突然变卦了?

还没等他细想。

纪司予瞥他一眼,“刘园长,你的意思呢?”

这位纪总瞧着如月似玉,清冷温文,不说重话。

然则看似询问,那双凤眼淡淡扫过,生来天成的凛冽威严,却已足以压得人不敢半句二话。

刘正德虽然尚未反应过来缘由,也知道自己这是大事不妙,定了定神,急忙对着眼前人不迭点头。

“当然当然,我当然同意黄先生的看法,既然他都愿意让步,我们怎么会添油加醋呢,您放心、您一定放心!”

可到底让纪司予放心什么,谢怀瑾又凭什么让这纪总放心,他到底是没能想出来个说服自己的道理来。

无论如何,这场所谓剑拔弩张的双方拉锯,似乎就在纪司予冷冷清清三言两语里,暂时宣告落幕。

掺杂其中的人,大都还没有预料到即将到来的——

“……”

纪司予最后抬眼,无声间,看向街对面,僵得不曾挪动分寸的卓青,不过一眼。

他对那个孩子的人生一无所知,甚至羡慕那小家伙,曾在这六七年间,独独享有了阿青唯一毫无保留的爱。如果不是因为阿青这层原因,他根本不会出手帮忙。

他不是一个仁慈到爱屋及乌的人,他所有的慈悲温柔,都仅仅出于“因为阿青会开心”。

就连如今无法迈出的这一步。

或许,也只是出于他对她的尊重,对她所有的理解。

如果说七年前,他是因为过分的干预,横冲直撞的爱护而伤到了她的心。

那么他现在退后再退后的分寸,是不是,也能算一种保护?

这种感觉陌生又心酸。

可他也同样无比清楚的明白,只有自己停步在这,才是阿青眼下最想要的。

那个孩子是她而今无法碰触的底线。

虽然,那个位置,原本是该留给他的。

“你们过去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他转过视线,轻轻对黄培扬了扬下巴,“这件事,好好处理。如果那孩子受了伤,全额赔付他的医药费,懂吗?”

说是赔偿,实则黄培同陈正德,甚至不约而同地大松一口气,有种逃离牢笼束缚的解脱感。

两人一前一后、拨浪鼓似的点了头。

见纪司予没有别的指示,又连忙拖着方耀,和那四五个特意请来壮声势的保镖一起,准备先过马路。

无奈碰上红灯,一行人又停了片刻。

也就是这片刻。

在家里无时无刻不是被捧成个祖宗、从没被这样吓过的方耀,看看还在旁边站着的纪司予,又看看窝囊的舅舅,再也忍不住委屈。

“那叔叔真的好可怕啊,都不笑的,”这胖墩抹着眼泪,小声跟自家舅舅咕咕哝哝,“而且,而且……他跟谢怀瑾长得好像啊,他刚才盯着我,我以为他都要揍我了!真的好可怕,他到底是什么人啊,舅舅,他是不是帮着谢怀瑾的,他,我、我还以为他是谢怀瑾的爸……!”

他怂的慌,一顿话下来,语速极快。

黄培被他话中所指吓得寒毛耸立,可等回过神来,想去紧捂他的嘴时,却终归,已经是彻底晚了一步。

黄培下意识扭头看向自家老板。

汗意,悔恨,懊恼,愤懑一齐涌上心头,他慌得手里直打颤,最初的气势汹汹半点不见踪影。

而纪司予双瞳微张。

看了下对面,看了看方耀,他的表情有一瞬间,是近乎呆滞的。

人生头一次,他不知道应该庆幸又或是愧疚,自己将该听到、也是阿青或许最不希望他听到的话,尽数收入耳中。

——唯有霍然抬眼,定定望向对面。

望向阿青。

卓青没有说话。

隔着并不算远的距离,纪司予转身时,她那口欲松未松的气,甚至尚未来得及舒出,可到他重新扭头、看向自己的瞬间。

她已经明白。

无论这中间的契机何在。

或许,这就是老天爷留给小谢的选择。

也是留给纪司予,理应知情的权利。

尚且对此一无所知的小谢,从她颈窝处扑腾着抬起头,大呼了口气。

“我快闷死了,阿青,”察觉出不对,小谢尝试着安抚她不安情绪,笑嘻嘻地,撒了个娇,搂住她脖子,“怎么了,阿青,你为什么在发抖呀?”

红灯久留,是留给纪司予倾听的天意。

而此刻,绿灯长亮。

甚至抢在黄培和陈正德之前,他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大步走到这头。

而后,停在卓青面前。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小谢听到身后动静,有些疑惑地扭过脸来。

看看面前惨白着脸的男人,也看看不知何时,同样脸色好白好白的阿青。

小谢摸了摸阿青的脸。

他又看向纪司予,皱了皱鼻子。

童言无忌,到最后,也不过一句悄悄附在卓青耳边的:“这个叔叔好怪啊,”他说,“感觉他要吃了我一样,阿青,你认识他吗?”

卓青没说话。

她说不出来话,只能努力抱住小谢,用从未那样拼命的力气,仿佛唯独这样,能寄托她此刻全部的仓皇与不安。

纪司予盯着他口罩没遮盖到的地方,那一路狭长,被药水涂得格外惨烈,依旧尚未结痂的红痕。

他问:“脸上,”他指了指自己脸上同样的位置,原模原样的轨迹,指尖一路划下,“弄伤了的地方,疼吗?”

小谢歪歪头,不解地看向这奇怪男人。

这人真笨,跌倒了,弄破皮了,流血了,怎么会不疼?

“当然疼啦,不过已经慢慢好了,阿青有给我涂药,”他小大人似的回答,“怎么啦,你也摔过吗?”

话音刚落。

吓得魂归天外的黄培同陈正德,已经后脚跟到这头。

“我,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我,太太,我那个,我几年前还参加过老太太的寿宴,有幸见过您的风采,我真是,我家孩子真的不懂事,给您道歉,一定给您道歉!”

方耀懵了。

舅舅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帮自己教训这个娘娘腔吗,为什么突然就道歉了?

“怀瑾妈妈!怀瑾妈妈!您听我给您解释,我们幼儿园这边,肯定是要给一个交代的,等会儿我就去让警卫处调监控,我……”

英英老师也懵了。

园长昨天还说怀瑾的家长不可理喻,怎么这个时候突然一脸谦卑了?

纪司予伸手。

顿了顿,摸着颈侧暖暖体温,这才重新伸出,手指指腹,揩了揩小谢额角伤口漫出的星点血渍。

“没什么,阿青照顾你辛苦了,以后长大了,也要这么保护阿青,知不知道?”

话毕。

他从卫衣口袋,掏出手机。

当着所有人的面。

“喂?陆尧,通知人事部,之前下发到各大子公司的人员调配名单,我要重新调整——还有,马上按我发给你的地址,去查一查,这个所谓的附属幼儿园,要捐多少钱,就可以随便把人家里费尽心思养好的孩子,推的满脸是血,还要反过来道歉。”

他笑:“人家要是说一百万,就给我捐一千万,问问他,捐的钱多了,园长是不是也给推。”

——“再让他头破血流,来给推他的人道歉。”

立万人之上,掌滔天权术,生死予夺。

纪司予,便是这纪家如今,只手遮天的权力本身。

和黄培的不知所措不同。

年逾古稀的陈正德,已难于维持冷静,话音刚落,便已是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这或许是他此生,同纪家那盘根错节的权力体系,最近的一次。

也是最不堪回首的唯一一次。

小谢搂着阿青的脖子,有些难以理解园长这时的表情。

他又看向面前的男人。

想了想,问:“你是,来帮我……?”

男人点了点头。

可他不看小谢,看的是抱着小谢的阿青。

“但是,那你帮我讲道理就好了,为什么要把园长也逼哭啊?”小谢更茫然了,“我不想像方耀那样欺负人啊,是不是你也很有钱,所以他们都怕你?”

他说:“我们本来就没做错,你这样,我感觉我才像是做错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