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28

卓青和纪司予就此被迫“兵分两路”。

所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后都被老太太轻描淡写捅了刀子,一路下楼,平素最爱作妖的纪家二姐竟然格外沉默,连多嘴多舌的程雅晴,此刻也安静如鸡,半句不吭。

卓青平白捡了个便宜,免去和她们一贯少不了的唇舌之争。

走到楼梯口拐角处,几人齐齐停下脚步。

最后,两两沉默间,甚至破天荒的,轮到口笨嘴拙的纪司仁来安置各自去向。

“咳、咳咳,青青,那这样,我和你三嫂去跟香港来的亲戚,咳,咳,跟他们说几句,招待一下,至于二姐,要不你也跟我们……”

“你们自己去就是了,”话未说完,便被纪思婉截断:“我要去后厨,找大哥大嫂看看情况。”

女人脸色惨白,背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觉抠着黑裙裙摆,全然不复往日不露声色的阴恻。

看来是真被老太太三言两语戳到痛处,伤了心了。

卓青瞥过一眼,虽觉得好笑,但想想自己前两年也不外乎是这个窘状,便也没有直言点破。

“好的,”只应一句:“那我去招待一下……”

“青青!”

元气十足的女声、横空出世,把她后话齐齐堵回喉口。

卓青福至心灵,下意识地望向斜侧方向。

果不其然,一道纤瘦身影由远及近,很快飞也似地扑到面前。

一身粉裙倩丽、笑容灿烂的白大小姐刚一站定,便不顾周遭人打量,伸手给她个欢乐熊抱。

抱完,复又在她耳边小声咕哝着:“……可算看到你了,青青,我找一圈了都。”

好了,这下卓青不必说,也自有去处。

“刚才在楼上,去看了一下奶奶,你没找到也正常,”她失笑间,拍拍白倩瑶后脑勺,“先站直,跟二姐和三哥他们打个招呼。”

有她从旁提醒,白大小姐这才想起自己身份似的,乖乖在她身边站好,又冲纪家其他几个一一客套笑笑。

久不出门的纪司仁显然对这些个年轻面孔印象不深。

轻咳两声,他将白倩瑶从头打量到脚,扭头问卓青:“这位是……?”

“是白家的千金,白倩瑶,”卓青回答:“我最好的朋友。”

“哦……白家,原来是白叔叔的女儿,咳、咳,我印象里还是个小女孩,一眨眼都这么大了,跟你和司予同岁吧,”纪司仁淡淡笑笑,反应不大,“那这样,你和朋友一起,我和你三嫂先过去了——咳、咳,她家里姐夫就在那头,已经到了。”

卓青顺着纪司仁指的方向望去。

只消一眼,便从男人那张混血儿特征分外明显的俊脸,认出这人正是自己刚才在小纸条上记过的新面孔:港城新贵,霍氏集团的CEO,霍礼杰。

男人视线恰好也望向这头。

碧瞳深邃,在她身上——准确来说,似乎是她这一身红裙上停留片刻。

末了,出于社交礼仪,又各自微笑颔首。

卓青不为所动地转开视线,拖住白倩瑶的手。

“好,那我先和瑶瑶说几句话,”她冲几人笑笑,“很快也都开宴了,二姐,三哥,回头见。”

这一点不自在的同行路,终于得以分道扬镳。

为了衬托寿宴喜庆氛围,这日的宴会厅亦不能免俗,一改往日秀致典雅的大家气派,以红色布置为主调,随处可见玉石寿桃,松竹仙鹤的摆设。

此刻正逢开宴之前的鸡尾酒会,不远处,长列餐桌之上,西式餐点、饭前水果依序错落布置,日料同小型烧烤各占一侧,配有数名厨师服务,时刻面带微笑的侍者来回逡巡其间,端稳托盘,供赴宴宾客取用其上果汁酒水。

衣香鬓影,谈笑风生。

卓青本来还想带着白倩瑶和那群相熟的名媛交际片刻,却反被拉着手,一把带到角落。

四下无人处,白大小姐忽而冲她紧张兮兮地问:“青青,你帮我看看,我的脸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劲吧?”

卓青正环视厅中,一个个辨别面孔,时不时同人举杯示意,算是委婉回礼。

突然听到这么稀奇古怪一问,酒杯轻放,忙侧头去看自家小姑娘。

“没有啊,”她仔仔细细,把那张熟的不能再熟的小瓜子脸打量个遍,“怎么了,磕碰了哪?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啊?”

自打瘦下来,白倩瑶一直把自己的体型维持的很好,对脸上保养也很下苦功。

作为美国演艺工会里难得的亚裔女演员,不说绝世大美女,白大小姐端起架子来,至少也是个说得上号的小美女,杏眼樱唇,灿若玫瑰,眼下妆容精致,但凡收敛一点张牙舞爪的气质,竟还显得含羞带怯似的,“直男斩”名不虚传,很是吸睛。

白倩瑶听得她话音笃定,登时大松了口气。

嘴上压低三分声音:“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怕露馅呢……我去打了次瘦脸针来着。”

嗯?

卓青一下眉头紧蹙,“突然没事去往脸上打针干嘛?”

白倩瑶挠挠下巴,有些心虚:“不是说了嘛,最近宋致宁老是带我吃吃吃,我本来又不是什么易瘦体质,一下子胖了快十斤了……我平时一胖就先胖脸,这次参加完寿宴,还得回美国拍戏,减肥来不及的,我就去稍稍打了个瘦脸针……”

她越说,音量越低:“我和林家那对姐妹花一起去的,本来她们还让我去弄下抽脂什么的呢,我不敢,就光打了个针……我平时都不做这些的,还是有点怂,哈哈。”

卓青默然。

虽说现在医美技术发达,往脸上做小手脚、动点细枝末节处,已经是心照不宣的“变美共识”,可真正动刀子和注射,怎么都会留下点痕迹,不到万不得已,她一向主张不要轻易涉足,以免成瘾。

更何况,和白倩瑶认识这么多年,她是看着人咬紧牙关一点一点运动配合节食瘦下来的,如果把这么一条捷径摊开在人面前——

“你要瘦脸,我有几个认识的中医,推骨的功夫很好,虽然流程长了点,好歹后遗症不是那么大。变漂亮的方法那么多,拿身体当成本消耗,多划不来。”

她心中不安,只能好言规劝:“听话,瑶瑶,你现在已经很漂亮了,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了,”说话间,又拍拍白倩瑶肩膀,“你还在上海留几天?不如这几天过来跟我一起吃饭吧,我陪你减就是了,老宅有专门的健身室,吃完饭正好还能去运动,嗯?”

一听要运动,白大小姐瞬间如临大敌,连忙语无伦次地打着哈哈,把这话题飞快掀过。

卓青:“……”

看破不说破,但她还是没忍住,伸手戳了戳白倩瑶脑门。

这不争气的小屁孩子。

白·运动必死星人·倩瑶冲她吐吐舌头,笑了。

恰是时,又有几个熟人迎上前来。

卓青一语未毕,终究只得端起酒杯,重拾纪四太太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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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来逢迎拍马、妄图在纪家人面前刷脸的宾客实在太多,哪怕卓青这个四太太,平时并不是什么出众人物,但沾着纪司予的光,再加上大哥二姐那群人身边,围的人个个来头不小、不好硬挤,很快,她就这样半推半就成了宴会中的一个小小焦点。

时间就像是被谁调成了二倍速,只见眼前熙来攘往,堆笑的面孔不知换了几遭,数杯薄酒下肚,灼辣一路从喉口烧到肚肠。

卓青从前不太能喝酒,抿几口就作罢。

后来这类场合去的多了,头晕眼花呕过几次,酒量也就练出来个七八成,哪怕三分醉意上头,面上依旧笑容温柔,叫人看不出半点破绽来。

“四少年轻有为,您是修了大福报,这下半辈子享尽清福。”

“卓青,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当年还是同班同学呢。”

“四太,年底我们在瑞士有一场交流会,您要是愿意赏脸的话……”

都不用白大小姐多说,一轮接一轮,几个簇拥过来的面孔便把卓青团团围住。

她也就没能把催促白倩瑶运动的话题继续下去。

等到周旋客套完,时间已近十一点半,堪堪快到开宴时分。

卓青站在原地,定了定神,和白倩瑶交代了几句,便在顾姨派来的家仆引导下,回了主餐厅中心的家属席。

至于白大小姐。

顺手摸过两碟点心,在场内找了一圈。

末了,没瞅见某个死对头身影,到底只是撇撇嘴,也就蹦蹦跳跳去找她爸白既明去了——别说,还真很容易找,人群里看一圈,咧着嘴仰天大笑的那个,准是她老豆没错。

一时间。

“战场”从宴会厅转到主餐厅,宾客们谈笑入座。

话题从酒会上不咸不淡的家中琐事,顺畅过渡到你来我往的试探权衡——这是中国人生来的政治嗅觉,唯独在饭桌之上,连谈起公事,似乎也多了那么三分温情来当遮羞布。

房子。

车子。

伴侣。

是普罗大众的一生追求。

但在这些早已拥有平凡人毕生可望不可即成就的人面前,应该再加些前缀词。

譬如。

更多的房子。

更贵的车子。

更新的伴侣。

一切事物,包括枕边人,都理应适时更新换代。

小到整容,包/养娱乐圈的戏子,大到炒楼,股市割一波韭菜,话题百无禁忌。

那是男人炫耀自己的资本,也是女人无往不利自忖美貌的底气——永远只看现在,便以为自己总是唯一,永远“最新”。

卓青身处其间,若有人踱到身边敬酒,便也偶尔举杯附和几句。

“四太好福气,”当然,人们也不过是对她重复那些听了生厌、几乎可以背出来的话,“嫁了个好老公啊,未来纪家,还得靠你们光耀门楣呢。”

与此同时,宴会厅中,落地壁钟,正式敲响了正午十二点的钟声。

余音沉闷悠长,正是吉时。

真正的宴会主人翁,自然也是时候露面了。

卓青刚应付完姜家的某位表姐,放下酒杯,便听得周遭掌声雷动,起身时椅背后推的声音不绝于耳。

抬眼看去,不远处的木质阶梯环绕而下,纪司予搀扶着一身紫金盘扣旗袍、脚踩五厘米高跟鞋,气势不减当年的老太太,在众人齐齐聚焦的视线中,从容踱步下楼。

卓青静静看着,不发一语。

——老太太姓方,名怀锦,小字敛晚,连名字里都透着书香门第抹不去的矜贵娇仪。

几十年前,那也是全上海数一数二的世家名媛,如今写进教科书里的痴男怨女,当年或是她闺中密友,如今海湾两面,立场相对;或是她身边拥簇,未入法眼,不值一提。

几十年前,她嫁进纪家,是全上海街头巷闻的大事;

如今她八十九岁寿辰,依旧是权贵相倾,好一场浮华盛会。

不久前卓青见到的,那个身着运动装、话里夹枪带棒的老妇,和眼前这个矜贵优雅,笑时垂眼温煦的白发名媛,似乎由始至终,都不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人儿。

“大家今天能到场,能给我老太太过寿添添喜气,让我这个老古董,感受感受大上海的新潮气,是我的荣幸。”

正餐厅面积奇大,能容纳不下千人,居中主席一侧,还设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小舞台。

面积大,收拾起来也麻烦,故而平时并不开放。

一年到头,也就为了老太太摆这么一次排场——当然,偶尔也有像纪司予那样“功高盖主”的,抢了一众子弟风头,大摆接风宴,是以上次大宴过后,传他是纪家接班人的消息愈发甚嚣尘上。

老太太此时就站在那舞台一侧,纪司予为她扶住话筒。

风姿隽秀的青年,与老太太神态间三分相似,不比倨傲,却类清高。

高高在上的那个高。

和平时卓青所见到的“纪司予”“司予仔”“司予”都不一样。

哪怕他们都唇边噙笑,无论正逢年少时的轻狂,又或待人接物时的伪装,都看得出好一副慈悲雅致的样貌。

卓青走了会儿神,再恍惚抬眼时,老太太的致辞已将近尾声。

“这些年来,我时常对着神佛祷告,也每天勤勤恳恳锻炼,不瞒大家说,我是唯恐自己先撒了手,留待自己家这些没长成的孩子们一个承不住的大摊子,也叫一群老友、战友看了笑话,照顾这些晚辈,平添几多烦恼。但大家也看到了,如今我们纪家,在这群孩子们的经营下,没有丢了昔日祖辈的殷殷耕耘,甚至有更加辽阔的蓝图。对外,有司予为我们纪氏基建,在北欧谈下跨国际合作,又在京津冀铁路投资案一举中标;对内,司业也竭他所能,为整个公司的平稳前行掌舵。”

“……我算是有福气,这一路走来,看国泰民安,也观小家团圆,耄耋之年,膝下子孙绕膝,司业,司予,都有他们父辈的遗风,守家立业,我都看在眼里,打心底里觉得宽慰。”

众人都屏息凝神,细细听着老太太话里有话的点拨,堪称春秋笔法,夸贬都在无形之间。

正是时,老人却倏而话音一转,从原先那副细数家底的严肃模样,突然转回了寻常老人炫耀家中子弟孝顺的和蔼模样。

“孩子们事业有成,就是送给我最大的礼物,但他们啊,就是说不听,年年给我准备的礼物,都快把我这个老太婆折腾死了——漂亮的挪不开眼的哇。”

宴中笑声如浪,议论不休。

卓青心头一跳。

下一秒,便听得身旁座位向后挪动,纪司业和叶梦已然站起,两人手臂相挽,笑容满面,在顾姨躬身指引下,一路走向台前。

几个家仆候在一旁,正费力地抬着个长方形的物什,足足有五六人长,被红布遮盖,看不清楚究竟。

但是。

等一下,那个形状……?

不及多想,眼角余光一瞥,便见顾姨给两夫妻递上话筒。

他们一上台,那几个家仆后脚也跟上,

“奶奶自幼学习国画,做的好一手泼墨山水,我们这些小辈惭愧,没能接到这点艺术细胞的遗传,但好在跟在奶奶身边,常陪着老人家赏画、看画,耳濡目染,也对祖国的大好河山、风光旖丽深有感触。”

一听就是背过的稿子。

叶梦手拿话筒,深情款款地朗诵。

卓青心头的不祥预感,几乎快要喷薄而出。

“但我们这么几年的功夫,要是真想拿到奶奶面前,恐怕还是关公门前耍大刀,给奶奶看笑话了,”她掩唇一笑,娇媚可人,迎来台下一阵笑声,“再加上最近公司正值又一个大上升期,司业守在公司寸步不离,一丝都不敢懈怠,我身为他老婆,当然是绞尽脑汁,想来想去,只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哄得奶奶满意的生日礼物,为他行孝敬老人的责任。为此,几次飞到意大利、法国参加画展,终于请动了眼下我们全中国数一数二的国画大家——谢饮秋先生。”

她纤手一指。

不远处,主宾席中,一身长袍马褂打扮的中年男人手挂佛珠、双手合十,起身冲台上人微微颔首示意后,便很快重新落座。

瞧着四五十岁年纪,倒是生得满脸正气,身板挺直,一派松竹风骨。

谢饮秋是……李云流的师傅?

那个没收自己裱画钱的老好人?

卓青此刻无暇多想,收回视线,重新眼也不眨地看向叶梦身后。

那个形状,再配上这份刻意的介绍。

无疑,必定是一副足以“艳压全场”的名画,甚至,多半还是出自谢饮秋之手。

她没忍住,在心里骂了句见不得人的脏话。

叶梦突然来这一招,摆明了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要知道,自己那礼物本就是临摹名家,如若没有行家在一旁比衬,指出不足,看着还能唬唬人;但真放一副谢饮秋的画在旁边,那不就是摆明了要考究看看,自己这半路出家的,能有多厚颜无耻吗?

思绪不定之时,台上,叶梦身后,几个家仆手中喜庆的红布已然被这两夫妻一左一右、一齐掀开。

赫然是副壮阔山水。

黑白写意,寥寥几笔,尽现大好河山风貌。

不过匆匆一眼,席间登时有人惊呼:“这不是谢先生年前在法国拍卖出的《远山春》吗?好像说是被收藏家用三百万欧元拍走……这是又出高价重新买回手里了?”

“这叶家大小姐,嫁进门也是贤内助啊。”

“看老太太的表情,该是很喜欢了……”

“谁不喜欢啊?那副画可真的有价无市,再说了,人家价格毕竟还是摆在那——”

又花了大价钱,又找对了老太太的胃口,这当然是份好礼物。

托着“上场顺序”的福,自然,也即将显得之后纪思婉、纪司业……包括卓青准备代表自家要送的礼物,都黯淡无光。

卓青慌了神。

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是下意识惊惶地看向台上,遥遥和自家丈夫对上一眼。

她的表情险些没能端住——眼下,确实是大难临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仅是撞了同一个类型,还是螳臂当车那种撞车,根本来不及补救。

也真是奇了怪了。

分明往年叶梦送的礼物,都是要多浮夸有多浮夸,她甚至觉得纪思婉和自己想到一块的几率都远比叶梦能想到这茬的几率高个好几倍,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惨烈的情况。

谁能想到偏偏就是叶梦瞒天过海,细细想来,都不像是给老太太准备,而算是给她准备了这样一份打脸的“大礼”?

纪司予眉清目明,半分慌乱不现。

同她对视一眼,手中做了个微压气焰的动作,便敛了视线。

卓青攥紧了手包,死死咬牙。

……得想办法。

她在心里嘀咕:不能坐以待毙,卓青,你在纪家“修炼”这几年,不会这点本事都没有。

快想想……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现在要怎么补救……

台上,纪司予扶着老太太,很是平静地观赏着那副《远山春》,听老人一通夸赞。

台下,卓青作势要起身,还没站直,便被一旁的纪思婉阴阳怪气拦下。

“马上要上台去送礼物了,你这时候跑哪去?”

“没有人给我送过宴会名单,流程表也没给我,我现在过去确认一下。”

“怎么没给你,家里年年都是提前一礼拜把名单送到你手上,这次场面这么大,不可能出这种低级错误吧,你这是在暗戳戳说谁的不是呢,”纪思婉话音带笑,“青青,你还是好好坐着,别等会儿轮到你的时候,这空着个座位,怪难看的,你让司予怎么应付啊?”

“……”

卓青不搭话,只又看向舞台斜侧。

按着顺序,自家排在最末,这会儿,自己那副即将被当面羞/辱的画还没显出轮廓,应该是还没运到这头。

“二小姐,快轮到你了。”

正思忖间,顾姨不知何时走回这头,站定纪思婉一旁,躬身低语:“礼物从小仓库拿出来,您那金寿桃分量重,让两个佣人捧着就是,咱们也先过去吧。”

纪思婉也不扭捏,当即道谢起身。

金寿桃……小仓库……

卓青瞥了眼他们离开的方向,视线一歪,又看向时不时有家仆进出的舞台右侧小门。

“我去上个洗手间。”

她起身。

“等等!”程雅晴忽然也跟着站起,“我也紧张得很,正好也要去洗手间。不如我们一起,待会儿正好也能一起回来,反正二姐在台上也得好一会儿的。”

卓青:“……”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群妯娌,此刻统一战线无比坚固。

混淆视线的。

拖着她不让走的。

明里暗里阴阳怪气的。

无一例外,不过是大报心头不平之恨,打算一雪前耻。

可她不能害怕,不能退缩,也无路可退。

纪司予在台上更脱不了身,眼下只有自己解决自己惹出来的麻烦,才不会拖了后腿。

“行啊。”

她攥紧手心,索性笑了:“那走吧,我们快去快回。”

没时间了。

她不能再和程雅晴这个吊车尾磨磨蹭蹭,再多说一句,她怕自己直接撕破了脸。

=

一分一秒,此刻对卓青都是煎熬。

即便如此,她还是拖着程雅晴的手,一副嫂慈妹贤的模样,绕着寿宴最外侧小心离开。

“怎么走这么远?”程雅如逐渐感觉到不对劲,“正厅边上不是就有洗手间?”

“那边人多嘴杂,我不喜欢。”

一分钟。

她埋头,继续小步狂走。

高跟鞋踩在地上,“噔噔噔”,被踏出一首交响舞曲。

“……这都走到哪了?卓青!我等会儿还要上台。”

“我喜欢安静一点的地方,你要是不想跟过来,就别跟了,快回去吧。”

两分钟。

“三太太?四太太?”

卓青把程雅晴往后院小仓库隔壁的洗手间一推。

扭头,瞧见面前瞠目结舌、似乎没见过四太这样彪悍模样的几个家仆,当即冷下声音:“我们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吗?”

“哦、哦,是,都准备好了,”为首的女仆忙不迭点头,“三太太的观音已经派人送过去了,但您的画比较长,我们打算等三少家上了台,再搬过去,不然台下早就看到……”

卓青问:“画呢?”

话音刚落,程雅晴好不容易折腾好锁,一把拽开门出来。

卓青随手把她往后一推,又问:“画呢?”

一群人面面相觑,指了指一尘不染的小仓库里间。

几个佣人正布置红布,将画框细细遮掩。

卓青绕开几人,径自进门。

“卓青!你——”

沒理睬程雅晴的叫叫嚷嚷。

画还是那副画,打眼一看,确实是山清水秀,用色妍丽,是不少人都夸过的:“作为初学者能画成这样,已经是非常有天赋了”。

佣人们循着脚步声回头,瞧见是她,连忙一个接一个躬身:“四太……三太。”

程雅晴见她不给反应,又跟过来了。

不比刚才端着架子,这次显然已经面上带怒,话音扬高八度:“卓青!你干嘛推我啊,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好歹是你长辈。”

卓青没接话,微微弯下腰,隔着镜框,小心摩挲着自己耗了大半年画出的“平生独作”。

她其实学的很辛苦,不知道被教国画的老师默默叹息了多少次,说“孺子不可教也”。

毕竟,艺术细胞需要熏陶,可她在十七岁之前,基本没用认真上过什么美术课。

——好吧,倒不是没有,只是美术课往往要不是下午第一节,要不就是最后一节,她那时候,往往不是中午刚在食堂打完工、腰酸背痛地踩着下课铃进教室,就是忙着翘掉水课、赶去打工的路上。

学校的老师都很体谅她。

助学金养不活他们一家,在生活面前,什么艺术啊,狗屁都不是,能比得上家里那碗饭吗?

所以,她心安理得的规避了所有“无用的艺术教育”,把一生中最大的精力,投入到赚钱,赚钱,赚钱。

不赚钱就没法读书,不读书就没法改变命运,不改变命运,家里人就要一起受苦。

艺术算什么。

古往今来,饿死了多少文人雅客。

她是个俗人,连画画,都是为了一口饭吃。

从前是为了一口饭吃抛弃画画,现在是为了一口饭吃——一口体面饭吃,装腔作势学画画。

可学了,用心学着,也不是一点触动都没有的。

偶尔静下心来,她也喜欢看到笔下山水涌动。

笔墨是她触碰世界温柔的指尖,描绘,上色,那个世界里,好像真的包容万物,也容下了她的躁动、浮华、虚荣。

李云流曾经夸她“有天赋”,其实那不是天赋,而是苦功。

是不服输的犟,也是无处宣泄的冷。

她不愿意让任何人再戳她旧日的伤疤,所以一切都想做到最好。

投其所好,用尽苦功,何尝不是一点一点磨损自己的棱角。

艺术算什么。

她在心头,又一次对自己冷笑。

工具而已。

“四太……?”

“卓青!你干嘛啊,不要浪费时间好不好,”程雅晴还在她身后颐指气使,“这样,小李,还有小陈,我们一起过去,我直接就上台了,你们正好也帮四太把画给带——”

“啪——呲。”

一声巨响。

众人视线齐聚,随即齐齐目瞪口呆。

卓青面无表情地,一脚正面踢上那画。

高跟鞋专注一处,几次下来,裂口横生,面目全非。

稀里哗啦就势下落的玻璃,划过她白玉颜色般脚踝,挨得近,砸得深,顷刻便见了血。

可她无动于衷。

继续。

锋利的鞋跟破开玻璃。

短暂的停顿后,碾上那画作本身。

从皱,到烂。

“你……这,”程雅晴看着,讷讷片刻,“不是,这不都是准备好了的礼物,你干嘛这么不识抬举……直接拿上去,顶多就是说你两句,你现在,现在什么都没,不是更尴尬——卓青!”

四太微微曲腿,随意地把脚上血渍一抹,就像没事人似的,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到仓库门前,还不忘吩咐一句:“礼物我自己送过去,你们不用派人送了,我直接去台下等着。”

她紧紧攥着手包。

远远看着,却还步履从容,淡定闲适。

程雅晴又愣了许久。

直至前头有人来喊:“三太——三太——顾姨在找您!”

这才猛地一惊,嘴里念叨着“这人真是个疯子”,快步小跑过去。

“这呢!”

“四太太呢,看见人没有?”

“四太已经在台下等着啦,”女佣小心拉住她,“您赶快过去,三少也急着找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