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隐约传来车停入库、迭声迎接的动静。
宋嫂的嗓门格外大,开口便嚷,“少爷怎么回来了”、“有什么急事,公司那边处理完了吗”,这么两三句下来,纪司予答没答不知道,方圆四五里,大抵都知道了纪家四少因私误事,工作时间公然早退的失职行径。
卓青听在耳中,面上波澜不惊。
只对着镜子,继续手指轻挪,将浅豆沙色的口红渐次晕开。
她的五官生得平而柔,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长相,鹅蛋脸,柳叶眉,笑有梨涡浅浅,顽时虎牙冒尖。虽不算一等一的美人,却自有一派清冷婉约的秀致,稍作点缀,便足够亮眼。
再过了约莫三四分钟,她刚定妆完、将方才用来轻夹发尾弧度的卷发棒放回原处,外头不出所料的传来几声响。
门开了又关,脚步声不紧不慢,停在浴室门口。
她一转头便见着他。
四目相对。
纪司予的眼神瞥过她腿上笨重的石膏模具,又向上,掠过她那并无半分慌张异色的清秀面庞。
“阿青,”他说,像是故意缓和气氛,“进来的是我,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卓青笑得敷衍,接话的声音仍嘶哑着:“因为除了你,没人会随便推门进来主人房。”
语毕,便面无表情地拖着那石膏腿,一跛一跛往外走。
他们错身而过。
卓青心气未消,索性当他不存在,自顾自走到衣柜前,挑出一件米白色针织裙。
而纪司予斜倚在浴室门边,转个方向,视线一眨不眨地跟随她走动时狼狈身影。
没有过去惹她生厌,倒是很冷静地提点:“阿青,用装摔这个方法,就算卸了石膏,你或许还得装一段时间跛子。”
言下之意,她用了下下策,自讨苦吃。
卓青懒得搭话,甚至连当时跟白倩瑶一语带过解释缘由的精力都匮乏,理也不理,背对他脱去睡裙。
颈长,肩薄,腰细,腿直。
她的背脊笔挺,瘦出匀称而微微凸起的蝴蝶骨,冷玉白瓷般的颜色,有如橱窗中易于碰碎的精致玩偶,是常年精心保养维持的上佳状态。
可惜她背对他,自恃美貌,却毫无诱惑的意思。
仅仅只是像例行公事般换下衣物、穿上便服,笨拙地把自己腿上的累赘也一并藏在裙摆下,便随即拉链一拉,头上贝雷帽一扣,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身后视线紧随,而她置若罔闻。
只对着房间里的落地镜,检查数遍穿着无误,这才重新坐上轮椅。
眼眉低敛,妆容温柔。
着装素雅,娇弱无害。
素来以柔弱貌美闻名上流圈中的纪四太太,当然不会是半小时前,那个在电话中口轻舌薄、言辞锋锐的“讨债鬼”。
她重拾了自己本该扮演的角色,拿捏精准无误,再没了刚才的失态。
纪司予叹了口气。
好半会儿,终于还是走到她身边,弯下腰,耐心地为她整理鬓边乱发,脸上神情专注平和。
“我刚才回家的路上才看完那一整期节目,”靠的近时,与她几近耳语,“话题并不是我挑起的,但我还是向你道歉,阿青,这件事,后续我会让人跟进。”
“……”
“是我处理的太急了,这次回来,有很多事都堆在一起,我没有一件一件向你解释,以后再慢慢说吧,嗯?”
卓青不吭声。
只定定看向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略大一圈的白金戒指,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弄。
纪司予注意到她视线所向,话音一顿。
好半晌,双手复才顺势向下,捧住她的脸。
“你刚才在电话里说,要新戒指的,”他弯弯眼睛,用像是哄骗孩子的语气,征求她的意见:“那我们先去医院,然后去买新戒指,好不好?阿青喜欢就买,不止一对,我们可以买很多,买最贵的。”
绕了半天,终于提到戒指。
卓青开口便是刁难:“我不说,你就不买。”
她依然还对节目上纪司予不否认不肯定的暧昧态度深感窝火。
眼前人答得却顺当且有理有据:“阿青扔掉了我的戒指,我从此就不戴戒指;阿青希望我戴戒指,开口了,我就去买阿青喜欢的戒指来戴。”
卓青:“……”
她试图从他眼中看出责怪、欺骗或愧疚,但那眼神真挚而明亮,甚至并非刻意讨好。
也是。
只要她表露出嫉妒或爱意,他就退让,包容;
只要她过分迈出某一步或粉饰太平,他就毫无顾忌地直指她痛处,提醒她不要重蹈覆辙——
卓青心中情绪一时复杂难言。
“嗯?”
“那去买吧。”
末了,却到底是轻哼一声,把那些繁杂纷乱的情绪都甩在脑后,一锤定音:“我要买最贵最大的钻石戒指,等我死了,带到坟里还有人来掘墓的那种。”
——顺便把你也掘了。
她在心里冷声补充。
=
提前吃过午饭,卓青在纪司予的陪同下,去医院给自己可怜的右腿“卸货”。
不得不说,有纪司予这尊大佛压阵,过程委实十分顺利。
从医生到护士,全都跟被买通了似的,一见她来,瞄一眼后头推轮椅那位的脸色,齐齐福至心灵,夸她“面色好转”、“瞧着腿伤好了不少”、“真是人间奇迹”。
仿佛约好一起失忆,忘记她昨天还病恹恹躺在床上,去趟接风宴回来,倒是大好了。
当是王母蟠桃宴呢?
护士长堆着笑“恭贺”她:“有纪先生在旁边照顾着,太太康复神速,爱的力量真是非常伟大。”
卓青:“……”
伟大。
伟大。
被伟大的爱情力量滋润的纪四太太,一路黑着脸出门。
被人搀扶着、一跛一跛上了车,屁股还没坐热,便当机立断地扭头问:“去哪买戒指?”
身旁的纪司予默默按黑手机,将上头不断跳出红点的信息及时盖住。
“说到戒指,”他也转过半边身子,耐心地给她解释:“我刚才想了想,珠宝行太不上档次。”
卓青点头,认可。
“像是Tiffany、Cartier这些,阿青肯定也看不上。”
“……嗯?”
她警觉地嗅到一丝危险气息,赶紧给人铺好台阶:“我也没准备为难你,搞得大费周章。非要买,那今年Tiffany的三石钻戒,款式也还算挺别致。”
“好啊,你喜欢的话,都可以。”
意料之外,纪司予很是好说话,一应顺着她的话讲,“那去香港广场那边的门店看看。”
一语落地,却又似乎突然记起什么,顺手从后座助理手中接过一张黑色鎏金纸,递到她面前。
“但还是觉得有点可惜,今天苏富比在四季酒店有一场拍卖会,大嫂拿到了两张邀请函,昨天临走的时候,特意拉住我塞过来一张——我觉得那颗粉钻戒指很好看。”
卓青眉心一跳,低头看向那张邀请函。
如果没猜错,所谓的“那颗粉钻戒指”,毫无疑问就是背面列印拍卖名单上名列首位、那枚号称10.64克拉的紫粉红色无瑕钻戒,当年在香港展出时,她还正好和白倩瑶受邀观展,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枚粉钻的估价理应是在1.5亿到2亿港币之间。
诚然,这对纪司予而言尚且不算大数目,但对于急需一场夫妻恩爱戏码挽回颜面的纪四太太而言,却又堪称无价。
卓青将那邀请函翻覆看了两遍,放到一边。
撇撇嘴,她口不对心的咕哝了句:“……没戒指的是你,又不是我。”
“但戒指能慢慢挑,慢慢买,阿青的气要是慢慢消,还得对我臭脸很久,我不喜欢。”
纪司予闻声,漫不经心地伸手,捏了捏她白色贝雷帽上细小褶皱,蓦地展眉一笑:“而且,我知道阿青最喜欢我戴什么戒指。”
在理性的状态下,纪司予几乎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太会估摸她的心思,也几乎是吃准了她的脾性和一切弱点。
“听不懂你什么意思,要去拍卖会,那就去,”卓青别过脸去,看向窗外,刻意放冷声音,“反正我只喜欢贵的。”
她是在刻意扮冷脸。
纪司予对她的脾气心知肚明,依旧笑意不改,只一边示意司机转换路线,一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哄着:“喜欢贵的是好事,这样别家所有的太太,不管乐不乐意,都得来夸我们家阿青有眼光。”
他在她身上从不吝啬金钱。
一如小王子为玫瑰花浇水,他则乐此不疲为他的阿青镀金,殊途同归。
末了,却还不忘轻轻勾住她小拇指,孩子气地晃了晃。
“不生气了,等最近的乱事都处理干净——”
他脸上凛冽表情转瞬即逝,瞥了一眼后座几次想要开口的助理,悄然摆手示意。
“……都处理干净了,我带你回湖州,让巷口的楚叔叔给我们打很多漂亮的银戒指。”
他就这样拿着鹅毛令箭往卓青心上试试戳戳,戳的人心里犯痒。
末了,更还小心翼翼地,得寸进尺,轻轻戳了戳女人气鼓鼓的脸颊。
“不生气了,我们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