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阮秋发出几十张传单后,越来越适应这份工作了。

有顾客觉得她很可爱,想跟她合照。

她配合地站在对方身边,对着镜头摆了个姿势。

拍完照转过身,身后一大片阴影,吓得她差点摔倒,定睛一看是大熊。

大熊热情地问:

“你累不累?要不要坐下来歇一会?”

这才工作多久啊,半个小时都不到,就歇?

阮秋摇头。

“那你渴不渴?我们有员工休息室的,里面有水喝哦,我去帮你倒一杯?”

对方的热情令她产生一种天然的抗拒,再次摇头,并且往后退了两步,继续认真地发传单。

大熊没有放弃,也工作着,但有意无意地往她身边靠。

靠得足够近时,他搭讪了。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啊?”

“没做什么。”

“第一次工作吗?”他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对方就是个富二代过来体验生活的。

也只有从小到大都不愁吃穿的富二代,才会拥有她这种与世无争的纯良模样。

阮秋嗯了声,往旁边靠了一点,与他拉开距离。

他不以为意,自言自语般地说:“我可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呢,很喜欢这份工作,可以接触到很多有趣的人,也可以给别人带来欢乐。只可惜下个月应该不会再做了,唉……”

阮秋生出好奇,“为什么呀?”

“因为……算了。”

对方摆摆手,居然停在这里不再提。

他的话就像一把钩子,钩得阮秋心里直痒痒,很想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主动靠过去问:

“你为什么不做呀?”

他心底微喜,借着衣服能挡住自己的脸,不动声色地说:

“家里出了点小麻烦。”

“什么麻烦?”

“我妈妈病了,需要人照顾。我呢是他唯一的儿子,按理说应该给她请一个保姆的,可惜工资太低,工作这么多年也没攒下什么钱,根本请不起啊。我又不能看着她在家没人管,所以只好自己辞职回去照顾她。”

阮秋心里担忧起来,“万一你们没钱吃饭怎么办啊?”

“我也是担心这个,这两天一直在烦这件事,可惜烦也没用,我宁愿自己饿肚子,也不能让我妈没人管。”

阮秋想到自己已经不在人世的妈妈。

要是妈妈生病了,她肯定也会像这个人一样,义无反顾地回去照顾她。

那人忽然说:“对了,我想起前段时间王经理说过,商场最近要招一位新的副经理,工资肯定比我们做这个要高很多。”

“那你快去应聘!”阮秋急道。

他垂首自嘲,“呵呵,还是不了。我就一大专毕业生,人家都要求本科起步的,去了是自取其辱。”

过了几秒,他又说:“不过我觉得我应该能胜任这份工作,不就是副经理么?我也在商场待很久了,里里外外的事情我都了解,只是可惜没人愿意帮我而已。”

没人愿意帮他……自己可以帮呀,是不是只要跟薛墨非说一句,他就能为他妈妈请得起保姆了?

可她不想去求薛墨非。

阮秋陷入挣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传单都忘了发。

大熊推推她,“别站着不动,经理会骂我们的。”

她这才回过神来,继续发传单,可心情早已从开始的小激动变成忧心忡忡了。

醒来之后最让她难过的事情就是爸爸妈妈的离开,如今又有人的妈妈生病了,她真是发自内心的难过。

阮秋是十点钟到的,中午是商场人流高峰,员工不能休息,等到一点钟时才有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

大熊带着她来到员工餐厅,刷卡领了两份快餐,帮她端到桌上,甚至亲自为她拆开筷子。

“来,快吃,不然就赶不及待会儿上班了。”

阮秋摘掉了头套,将其搁在旁边的凳子上,从冬冬身上拿来自己的背包,取出手机看着屏幕左右为难。

手机里保存着薛墨非的号码,她也早已经学会如何拨打电话。

只是无法决定,这个电话要不要打。

大熊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有什么心事吗?工作太累了?”

她忙摇头。

他没再过问,吃了口饭,又感叹道:

“我已经好久没吃过妈妈做得饭了。”

呜呜,她也是……而且这辈子都吃不上了。

阮秋心底一软,彻底失去底线,起身去走廊给薛墨非打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传出对方万年不变的沉稳嗓音。

“什么事?”

阮秋打电话前已经花了很长时间给自己加油打气,偏偏一听到他的声音,又变得怯懦起来。

等了几分钟,对方有点不耐烦。

“没事吗?”

她心里着急,憋出磕磕绊绊的一句话。

“你、你吃了吗?”

薛墨非忍笑,故作平静,“吃了。”

“吃得什么啊?”

“饭。”

“只吃饭吗?为什么不吃菜?”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准备这样跟我聊一天吗?我很忙的,秋秋。”

对方那一句秋秋令她面红耳赤,连忙说道:

“我有重要的事情。”

“说来听听。”

“你可不可以让刘组长当商场副经理?”

“刘组长是谁?”

她紧张地抓着栏杆,“是跟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他想当副经理,你可以让他当吗?”

如果是别人对薛墨非说这句话,那么无论对方是谁,哪怕身份是本市市长,他也绝对会翻个白眼把电话挂掉。

但说这话的是阮秋,那么性质就孑然不同了。

薛墨非隐忍着自己心底对那个人的厌恶,淡淡道:

“好。”

“真的?”阮秋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好说话,惊喜不已。

他低低地笑了声,声音极富磁性。

“当然了,你的要求我都会满足,因为你是阮秋。”

这话听得人心里怪怪的,阮秋抿了抿嘴唇,对他说:

“谢谢你啦,既然你答应了,那我现在去告诉他哦。”

“嗯,去吧。”

挂掉电话,她回到餐桌旁边,神秘兮兮地冲对方笑了笑。

“我刚才帮了你一个忙哦。”

大熊心底一喜,却装作不明所以。

“什么忙?”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吃饭时间只剩下十分钟,阮秋飞快地扒完饭,回去继续发传单。

下午客人更多一些,还有很多父母带着小孩来玩。

小孩子们很喜欢这只黄色的大皮卡丘,以及她旁边傻乎乎的哈士奇,争着抢着要跟她拍照。

一时间人偶附近围满了人,阮秋成为众星拱月里的那个月,被人们包围得密不透风。

她平时胆子小,怕做错事,可到了此时此刻,见这么多人喜欢,倒冒出点人来疯。

不仅配合拍照,还特地做出许多高难度动作,就差没举着冬冬飞上天。

王经理见效果这么好,又加派了一些人手,抓住机会做宣传。

热闹之际,人群外传来一个声音。

“谁是刘然?”

这个嗓音冷峻低沉,瞬间就令现场的热度降低了好几分。

所有人回过头去,看见几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站在那里,为首的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表情不苟言笑,比杂志上的男模特还冷酷,看起来格外醒目。

阮秋认出他,心道是薛墨非来给刘然升职了,忙推推他。

刘然也早有心理准备,窃喜地走出去,鞠了个躬。

“我是刘然,薛总您好,久仰大名。”

薛墨非讥嘲地勾了下嘴角,招招手,“过来一点,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他激动地攥着双拳,摘掉头套走到他面前,距离只剩下不到半米。

薛墨非比他高半个多头,俯身在他耳畔说了一句什么。

如此神秘,在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看着他们。

他说完了,站直身体,表情似笑非笑。

刘然陡然怔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您是说……辞退我?”

难道不该是升职吗?

薛墨非颔首。

他失魂落魄地踉跄后退,“不、不可能……我什么都没做错,我一直很努力工作,为什么要开除我?”

阮秋听见他们的对话,也是一头雾水。

薛墨非骗了她?他明明答应她的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十上百人的目光聚焦在薛墨非身上,他冷冷道:

“你不是说母亲病了,想辞职回家照顾她吗?我满足你这个愿望。公司辞退你多好,还会补偿你三个月的工资,正好让你有钱为她请保姆,你说是不是?”

对方……都知道?

天啊,这是多可怕的人。

刘然打了个寒颤,意识到自己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却依然抱着一丝侥幸。

“那些都是开玩笑的,薛总,求求您让我留下来。我喜欢薛氏集团,我喜欢商场,让我继续在这里工作好不好?我想为集团奉献自己的一辈子!”

周围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碰到周扒皮老板压榨员工,忍不住为他出声。

“是啊,让他留下来吧。”

“你也不缺这点工资。”

“你看他都要哭了,多不容易。”

薛墨非冷哼一声,张嘴想骂,话到口边改了主意,宣布道:“从现在开始一个小时之内,在商场内消费额最高的人可享受免单服务。”

轰的一声,所有人都往店铺里面冲去,架势堪比猛龙过江猛虎下山,疯狂席卷店里的商品,再也没闲工夫看热闹了。

刘然见为他出声的人都没了,心如死灰,擦擦眼角的湿意起身准备离开。

明黄色的大皮卡丘走到他身边,声音十分失望。

“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薛墨非道:“我回去再跟你解释。”

“我不要,你明明答应我了,你太让人失望了。”

居然有人敢用这种责备的语气跟薛总说话?刘然目瞪口呆。

薛墨非脸色微变,“你必须知道原因是不是?好,我现在就告诉你。”

他看向刘然,厉声喝问:

“你妈妈真的生病了?”

刘然本想点头,见对方如此严厉,心里没底,支支吾吾。

“说!”

“没、没有。”

“你真的打算辞职回去照顾她?”

“没打算……”

“你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

他被问得快跪下了,哭丧着脸道:

“对不起,我不该动走后门的邪念,我就是想涨点工资而已。那些话都是我瞎编的,我妈活得好好的……薛总,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阮秋的脸被头套挡住,不知道听完这些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但是显然,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薛墨非没兴趣非要开除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员工,挥挥手让他滚蛋。

刘然与其他人偶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而客人们都在忙着抢免单名额,一时间商场哪儿哪儿都人声鼎沸,唯独大厅冷清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冬冬。

“他是骗你的,利用你的同情心为自己谋利,你这个傻子。”

阮秋一动不动,不知听没听见。

薛墨非说完又后悔了,她那么小,自己不该把话说得太严肃,毕竟对方又不是真正的员工。

他叹口气,朝她走了两步,拍拍她藏在人偶服装中单薄的肩膀。

“社会是很复杂的,不是所有人都会对你说真话,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开开心心的交朋友。他们之所以主动靠近你,绝大部分人都是为了利用你,达成自己的目标,明白吗?”

阮秋微微垂首,长久沉默。

薛墨非想让她一个人安静安静,不料在转身的瞬间,听到人偶服里传出一声啜泣。

她抱着膝盖蹲下,大脑袋显得那么可怜。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们……”

她讨厌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一点也不好。

她那么主动得想帮一个人解决难题,引来的却不是感激而是嘲笑。

薛墨非看着她,心脏被针扎了一样,隐隐作痛。

“秋秋……”他尝试着伸出手,想把她扶起来。

阮秋猛地站起身,摘掉头套脱下衣服,抱起冬冬大喊一声。

“我再也不要工作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商场,消失在人来人往之中。

薛墨非的手孤零零地悬在半空,过了很久才垂下来。

王经理一直躲在角落里,观看了全程,见结局居然是这样,大感不妙。

为了防止对方祸及池鱼,他主动跑上前引开话题。

“薛总,您刚才宣布的免单活动只剩下二十分钟了,您看……”

“我做错了吗?”

薛墨非盯着那套衣服问。

王经理呆呆地啊了一声。

“我错了吗?我没错。我只是向她揭穿对方的谎言,让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天真幼稚,这点哪有错?”

他近乎自言自语,王经理后背发凉,企图离开。

突然,一个温柔成熟的女声传来。

“你当然错了,你的最终目的难道是为了当一个正义之士,揭开世界上所有的谎言?你只是为了让她开心平安的生活而已。既然没有达到自己的目标,那你就是错。但错的不在于目的,而是方式。告诉她这个道理的方法有很多,你选了最笨的那一个。”

薛墨非回头看了眼,又是周菲。

“你的意思是,我就该看着她被别人骗,任由她傻乎乎地帮助一个骗子是吗?”

周菲抱着胳膊,摇摇头。

“当然不是,但你应该用更合适的办法,让她接受这个事实。”

“什么是更合适的办法?”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的人肯定很了解。”

薛墨非眉头紧锁,“哪里?”

“学校。”

从三岁开始上幼儿园,到二十多岁大学毕业,几乎所有人的这段时间都是在学校中度过的。

在这个地方,他们接触了家人以外的人,学习、娱乐、活动,培养出独立的精神世界和完整人格。

阮秋跨过了这一步,直接踏入社会,自然会产生无数矛盾。

而除了学校之外,世界上几乎没有其他地方可代替它的作用,帮助她完成那个过程。

薛墨非思索几秒,抬眸看她。

“你当初支持她来干这个,是不是为了刚才的话?”

周菲忍俊不禁,“薛总,您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哪儿有那么深的城府。和我相比,你们才是掌控大局的人。”

不得不说,这女人让人讨厌的时候简直恨得牙痒痒。

可正儿八经说起话来,又实在把马屁拍得有水平。

薛墨非不跟她计较,叫来王经理安排了一下活动的事,回公司工作。

回去的路上,他认真思考周菲的提议,在那个冷冷清清的微信群里,发布了第二条消息——让阮秋上学。

咸鱼顾不凡的手机是长在手上的,立刻回复,第一个表示反对。

“上什么学啊?她将来又用不着靠学历吃饭。学校里那么多人,万一有校园暴力怎么办?万一老师体罚怎么办?万一有小男生骚扰她怎么办?我可舍不得,不行,不同意。”

杨鹤在医院照顾奶奶,也很快就看到了消息,态度与顾不凡差不多。

“学校里人太多,关系太乱,她很难处理好。而且一旦因为老师同学留下阴影,这辈子都会有影响,实在没必要。”

屈寻舟是晚上下班后才有时间看消息的,提出了新看法。

“如果她想去上学当然可以,无论放在什么情况下这都是好事情,值得鼓励。但问题在于,她该上什么学校?幼儿园?中学?还是大学?还有,她的身体构造跟普通人类是不一样的,尽管外表看不出异样,但是相处久了以后,肯定会有同学会老师发现,到时他们会怎么想?会排斥她还是孤立她?”

他的话发完很久都没人发言,众人都以为这个提议就这么算了,否决了。

谁知半夜十二点时,又冒出来一条消息。

薛墨非:我们总共五个人,在各行各业也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要是连这些问题都没办法解决,岂不是太无能了?你们不愿意去做,可以。我来安排,但是从今往后,关于上学这件事,谁都不许再插手。

一石激起千层浪,半夜里,微信群罕见地热闹起来。

经过一番商议后,众人决定可以送她去上学,但最重要的,仍然是阮秋的想法。

她要不要去学校,想去幼儿园还是大学,这些都由她来做决定。

答案需要一个人亲口去问她,薛墨非才惹她生气,不太适合出现在她面前。杨鹤远在三安市,也没法立刻赶来。

顾不凡倒是很想去,被其他人一致拒绝。

最后名额落在屈寻舟身上。

第二天中午,阮秋没去上班,闷闷不乐地抱着冬冬看电视,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外卖吗?可她还没点,钱阿姨要下个礼拜才来呢。

困惑地打开门,来人手里提着各种水果零食,冲她笑了笑,眼睛里藏着微不可见的歉意。

“秋秋。”

屈寻舟,他来做什么?

阮秋其实不太想见到他,每次一见面,尤其是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想起当初他离开时说得那些话。

这辈子她都不想听第二次了。

二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内外,屈寻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让我进去吧。”

阮秋没法狠心赶走他,默默让出路。

房子是他买的,他比阮秋还熟悉。进门后把水果放去冰箱,零食放进零食柜,剩下一个新鲜出炉的蛋糕放在餐桌上。

“这个是你最喜欢吃的,草莓味。”

阮秋望着墙壁,点头。

屈寻舟的心宛如被丢进寒冰之中,难受极了。

当初她是多喜欢他啊,总跟个蜜蜂似的围在他身边嗡嗡嗡,“舟舟真棒”、“舟舟真厉害”、“我爱舟舟”……这些话已经远得像上辈子听到的。

所有的变化,都是因为他那时的无能。

一个虚有其表的明星,遇到问题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人赶走。

屈寻舟深吸一口气,强行打起精神。

“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

“中午想吃什么?我来点外卖。”

阮秋问:“你要留下来跟我一起吃吗?”

屈寻舟的手机已经拿出来,闻言苦笑着放回去。

“如果你不想的话那就算了。”

她摇摇头,走去沙发边坐着,不知意思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屈寻舟还是点了外卖,按照她一贯的口味。

点完以后坐在她对面,尽量以温和的语气说:

“今天来是有件重要的事想问问你,你……还想上学吗?”

“上学?”

“嗯。”他解释道:“你马上就四岁了,按照以前的情况可以上中班。但是如果你不想再去幼儿园的话,也可以直接选中学或者大学。学校里都是哥哥姐姐,到时很多人陪你玩哦,你不用像现在这样无聊了。”

阮秋回忆以前在幼儿园的时光,的确是一段很快乐的经历。

老师漂亮温柔,同学们开朗和睦,上课的时候大家一起学唱歌,做手工,下课一起玩游戏,热闹得不得了。

她心里蠢蠢欲动,刚想开口说话,脑袋突然猛烈地痛了一下,晕倒在沙发上。

晕倒前所见的最后一幅画面,是记忆中铺天盖地的火焰朝她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