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第九章

呈莱宗上,冬雪停了,只剩雾气萦绕,看起来白蒙蒙的,不大看得清连绵起伏的山头。

上山的路上,盛逾眼眸微垂,眼睛里盛满雾气,叫人看不大清情绪。

宗尧跟在盛逾身后,山路虽有些崎岖,对于他这样的修士而言,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

宗尧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向后方。

他们一行五人上山,另外三个,已然是头发斑白。

那三位,是须弥宗三位资历最老的长辈。

他们这些年,在须弥宗中,不见得实力是数一数二的,却是活得最久的。

其中那位走在中间,头发全白,手里还握着一把拂尘,看起来仙风道骨,超脱尘世的,在须弥宗初成立时,已经在了,这须弥宗上上下下,怕是找不到第二个比他年纪还大,资历更老的。

宗尧收回视线,又悄无声息地抬头看了眼盛逾。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那位前辈,虽说是修士,也在自身修为的影响下,活了很久很久——几乎是寻常人的几倍。

可是,他的修为拉长了他的寿数,却没能让他一直健硕宛若青年。

这样崎岖的山路,老前辈走起来颤巍巍的,宗尧生怕他摔一跤,再交代在这里,回头好事儿变坏事,喜事变丧事。

正胡思乱想着,走在前面的盛逾忽然停下了步子,好在宗尧反应灵敏,不然指定一头撞到盛逾背上去。

宗尧咳嗽两声,掩饰住心中慌乱,动了动脚,跟着盛逾一同转过身去。

“三位叔伯,上山的路走了一半,原地歇上片刻吧。”盛逾道。

只听两声咳嗽,那三位老人中,稍年轻些的那个走到了盛逾面前,他抬头看向盛逾,眉心之间,有着横贯额头的深纹。

“盛逾啊,宗门立宗之处,往往是群山之巅,毕竟修士上下不是有灵兽坐骑,就是御剑而行。我们这般走上山去,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去了。”老人声音低哑深沉,细听之下,仿佛还有些许不满。

盛逾没有立刻开口,他只是抬眸望了眼面前的人,而后转眸看向宗尧。

宗尧眨了眨眼,片刻后会意附耳去听,得了盛逾的吩咐后,便捻诀御剑往山下去。

方才,盛逾让宗尧御剑回天恩镇上将三位长老的灵兽坐骑赶来。

宗尧虽心中满是疑惑,却是立即依言去做了,只是心中难免有些奇怪,既然现在回去赶灵兽,那显然后头那半截更加陡峭险峻的山路,盛逾不打算让三位长老一步一步走上去了,可是早先动身的时候,盛逾分明是说,提亲之事,自要表现得心诚,有什么比一步一步,无比诚恳地爬上须弥山,更让人能察觉其诚心呢?

可是现在,盛逾却又让自己去将灵兽坐骑赶过来……

宗尧想不明白,只是他向来是想不明白宗主想要做些什么的,现在既然宗主安排他下山将灵兽坐骑带上来,那便得快些,免得误了时辰,叫须弥宗的各位觉得他们心不诚呢。

宗尧走了,半山上,便只剩盛逾和他们三个老人。

那个先前开口同盛逾说话的男人眸光微凝,他盯着盛逾,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阿逾啊,我知道你是个心善的,只是这婚事,你该三思而后行。”

盛逾没接话,他只是微微垂眼,看着面前的人。

面前的这人,既是须弥宗的长老,也是盛逾的长辈。他是盛逾父亲的弟弟,盛长风。

盛长风对盛逾的情感一直有些复杂。

只是如今,盛逾是天下第一剑修,是须弥宗的宗主,从前的那些隐秘心思,早就叫盛长风抛诸脑后,如今,他自个儿认为,自己这个叔伯,是实打实地替盛逾考虑。

“那个姓桑的姑娘,灵脉缺损,修行一事上就是个废人。至于呈莱宗,小宗小户,你与她成亲,于须弥宗而言,没有半分好处。”

见盛逾背脊挺直,并未开口反驳。

盛长风心中吁了一口气,盛逾这个孩子,虽同自己这个血脉相连的叔伯并不亲近,可有一点确实极好的——他听话。

只是在这婚事上,有些执拗了。

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前在须弥宗上时,提了好几次,都没有松口毁了这桩婚事儿。

听说昨儿那个同盛逾有婚约的姑娘落了水,盛逾在众修士面前救了那位姑娘,两人有了肌肤之亲。这才叫盛逾催促着他们上山提亲。

盛长风哼了声,他看向盛逾,自觉自己语重心长,处处在替盛逾考虑。“从前有些事儿,我没同你讲过,我知道,现在你铁了心要娶那个女子,我自然,是要将那些隐秘的事情一一告知你。”

话音落下,盛长风看着面无表情的盛逾又有几分咋咋。

盛长风有时候,总觉得自己这个外甥,怪得很。

平日待他们总是温和有礼的,可若是沉默着不说话的时候,却又让人心中有几分惴惴不安。

盛长风深吸了一口气,他咂了咂嘴,小声道,“阿逾,你可知那位桑姑娘,为何会灵脉尽损?”

“那是她在娘胎里落下的隐秘伤,而这伤,同沂梦涧有关。”盛长风顿了顿,他的眼皮颤动着,看向盛逾,似乎要继续说下去。

可一直没什么反应的盛逾忽然开口打断了盛长风的话,“叔伯,沂梦涧那地方,我少年时便去过了。”

盛长风一愣,他看着面前的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盛逾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这话,却又辗转勾起了盛长风的另一截记忆。

盛逾当年,并不是什么受人关注的存在,原先须弥宗宗主的人选里,也从未有过盛逾的名字。

直到这孩子,一个人进了沂梦涧,而后又好端端地出来了,还带出来不少天材地宝。

——想得远了。

盛长风回神,他看向盛逾,动了动唇,没说出什么话来。

盛逾继续道,“我与桑渡婚事的事情,还请叔伯替我多操劳。”

盛长风一哽。

说了这么多,自己这个外甥啊,当真是半点没有听进去。

罢了,罢了。

盛长风摆了摆手,一个女子,娶便娶了。

那个叫桑渡的姑娘,便是有命嫁给盛逾,也不见得有命活很久。

听说因为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那姑娘身子骨弱,隔三岔五地病着。

现在,盛逾说什么都不松口,那便由着他去,等之后,那个叫桑渡的死了,自己再好好替盛逾寻一个修为深厚,能够给须弥宗带来助力的女修。

正想着。

不远处传来兽鸣声。

那声音,盛长风熟悉,是他坐骑的嘶鸣声。

回头去看,弥漫开的云雾之中,宗尧御剑而来,在他身后,跟着三匹天马。

盛逾的声音响起,淡淡的,听不大出情绪,“原先阿逾只想着提亲要循礼数,现在再想,却是思虑不周了。”

天马两黑一白,鬃毛油光发亮,翅膀是从背上长出来的,一左一右,完全伸展时仿佛大雁展翅。

有了坐骑,原先高耸的山尖,便不再那般难以攀登。

盛逾一行五人,停在了呈莱宗的宗门前,深黑色的大石头矗立着,上头是被雕刻出来的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呈莱宗。

山门处有守山的弟子在,见有生脸上前,忙收了笑意,走上去询问。

宗尧迎来上去,将须弥宗的牌子双手捧着递了过去,等人接了,才低声道,“我们是来提亲的。”

******

盛逾一行人到了呈莱宗的事儿,很快传遍了前山后山。

桑渡知晓时,正在自己的屋子里,明儿就是沈元白的寿辰了,那件她亲手缝制的衣服还没有处理好,现在,自然是要将最后的事情收尾。

沈慈昭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落在桑渡身上,“桑桑,须弥宗的人上山提亲来了,盛逾也在。”

桑渡垂着眼,手里依旧继续着自己的事情,好似一早就知道了一样,半点不觉得惊讶。

沈慈昭眨了眨眼,她并不知晓桑渡在天恩镇发生了什么,现在看着十分冷静的桑渡,也仅仅是有些疑惑,“桑桑,你一早就知道了?”

桑渡这才停了动作,她含糊几句道,“在天恩镇上,我遇到了盛逾。”

沈慈昭坐得近了些,“桑桑,你当真愿意嫁给盛逾吗?”

只是不等桑渡回答,沈慈昭便又继续道,“我与你从小一起长大,你的心思我最是了解,你向来爱一个人待着,不乐意应付旁人,最好是能够隐居山林,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可若是嫁给盛逾,你从前期盼着的那些,可就不可能实现了。”

桑渡看着沈慈昭,她的眸光略有些深远。

沈慈昭说得没错,或许是体弱多病的缘故,桑渡喜静,饶是现在,她所期盼的,仍旧是可以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在山脚或是在湖边。

自己一个人,抑或有一个人陪着——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院子里的菜畦长满了绿色的,正时令的菜,大鹅扑闪着翅膀,赶着鸭群跳进湖里。

黑色的或是黄色的大狗,乖巧地趴着她的脚边,偶尔抬起头,舔一舔自己的爪子。

而桑渡,就坐在菜畦边的摇椅上,翻看着手里最新的话本子——

思绪骤停。

桑渡微微垂了垂眼,她没有看沈慈昭,声音很轻,“我是愿意嫁给盛逾的。”

那样悠闲轻松的日子,桑渡自然想过。

可能过那样日子的前提,是她有命活下来不是吗?

沈慈昭盯着桑渡,像是想要从桑渡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过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她微微往前,趴在了桌子上,悠悠吐出一口气,“桑桑,我有些舍不得你。若你嫁去须弥宗了,那我们便是天南海北,日后想要再见,得赶很多很多天的路……”

沈慈昭顿了顿,她坐直了身子,看向桑渡,眸光发亮,像是天上的星子,“左右我也到下山历练的时候了,到那时,我就去须弥宗附近的镇上赁个院子,那我们又能常常相见了。”

桑渡放下了手里的衣裳,她凑到了沈慈早身边,眼睛红红的。

两个小姑娘依偎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笑得乱颤。

直到有人敲响了门。

是方寻青。

“青姨。”桑渡站起身看向方寻青。

沈慈昭也站了起来,唤了一声母亲。

方寻青点了点头,而后看向桑渡,招了招手,“桑桑,你沈伯伯找你有些事情,在后山等你。”

桑渡点了点头,抬脚往外走,出门的时候下意识看了眼天。

今儿有太阳,看看方位,沈慈昭在她这儿待了一个多时辰了。

一个多时辰。

婚事应当也谈得七七八八,现在沈元白想见自己,应当就是要同自己说婚事的事情。

只是为什么会在后山呢?

神神秘秘的,难不成是这婚事出了岔子?

桑渡满腹疑问,只是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跟着方寻青往后山去。

落了好几日的雪,后山同样白茫茫的一片。

远远地,桑渡便看到了沈元白的背影。

而原先领着她的方寻青也停下了步子,她转头看向桑渡,“桑桑,过去吧。”

桑渡原先便有些紧张,见方寻青这样,不由得更紧张了。

她攥了攥有些发僵的指头,捏紧了身上的斗篷。

“沈伯伯。”桑渡停在了沈元白几步外的地方。

沈元白没有回头看向桑渡,而是微微侧身,给桑渡让出一块地方。

桑渡眼前,是堆满积雪的桑树林。

她有些不解沈元白的意思,有些疑惑地望过去。

“跪下。”沈元白道。

桑渡不解,却是照做,等她跪好,便听到沈元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桑桑,当年你的母亲,便葬在这里。”

轰隆一声。

桑渡觉得有惊雷直接砸在了她的耳朵里。

对于她母亲的事情,桑渡知之甚少。

在她小的时候,也有不懂事地去闹沈元白,想要找自己的母亲。

可是,得到的答案向来是她母亲生她是气血耗尽去世了,尸骨也按照她的意思,入山林魂魄,并没有留下坟冢。

可是现在,沈元白却说她的母亲葬在这里。

桑渡嗓子发干,她愣愣看着面前被雪压弯的桑枝,没有说话。

沈元白的声音缓缓落了下来。

他悠悠叹了一口气,“你就要嫁人了,这些年,我怨着你的母亲,也不想你因为这些事情烦扰,所以从没有告诉过你。”

“可等你嫁出去后,便无法再祭拜她了。”沈元白的声音空落落的,像是天边缓缓落下的雪,“桑桑,你可曾想过,自己为何会灵脉受损?”

虽是问句,沈元白却没等桑渡回应什么,又继续道,“你母亲刚刚怀上你的时候,数次深入沂梦涧,这才魔毒入体,让你刚出生,便体弱多病。”

“她为了救人,在你刚出生,本就灵脉不稳的时候,取了你的心尖血,魔气寒气一同入体,这才灵脉损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