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闻舟作这种表情，旁人看依旧是个春风和煦的浅笑，只有身边跟着他久了人才能注意到一些微妙的细节，比如笑不到眼底，比如面部肌肉是收紧的、而不是放松的。
比如，这笑容过后，久久不语的沉默凝视。
小方看得出来，小圆看得出来。
自然南烟也看得出来。
南烟面无表情看着赵佩佩，看着她在这种冻人的沉默中，愈发尴尬。
魏心诺瞧不出来楚闻舟的心思，但是心里还是按头骂了赵佩佩一句蠢货。
来时的路上，今天片场发生的一切，魏心诺的助理都和她一一细说了，而剧组跟了楚闻舟一路，他除了单音节应付几声高层还有剧组的负责人，楚闻舟就对着南烟说话了。
对别人都是爱答不理，楚闻舟对南烟，乍听起来语气差不多，但是偏偏南烟没说清楚的话，每一句都能再问，这种好耐心，便是对他们制片也是没有的。
又要看南烟的剧本，又要看南烟演戏……
哦，演吻戏前还生气暴怒。
演完后就又是关怀备至的模样。
只有傻子才瞧不出来这次的视察，楚闻舟是图着什么来的吧！
魏心诺的视线不敢在楚闻舟脸上放肆。
但是看南烟还是敢的。
眼前那一张脸清清秀秀的，眼眶哭的红肿，看起来天真无邪得很。
也就是这样一张清水般寡淡的脸，让楚丰轩求而不得，让楚家的楚闻舟也……
好心机啊！
她当初怎么就没瞧出来，这哪里是个傻白甜，这分明是披着小白兔皮的大灰狼！！
南烟微微抬目，和魏心诺撞个四目相对。
魏心诺眼神中带着探索和厌恶，南烟眼里，则是淡淡的讥诮。
不止她眼神里有这个意思，她也确实冷笑了一声，魏心诺随着她这个笑容浑身一颤，恼羞成怒，身侧的手握紧了拳头，缓缓……缓缓她克制自己，又低下了头去。
开玩笑，楚闻舟护着南烟的意图这么明显。
她可不是没脑子的女人，撞上去当炮灰。
而且，南烟这女人邪性得很，她已经不打算招惹了。
深呼吸片刻，不管内心是个什么想法，魏心诺人又安然的站在一侧，垂目看地。
楚闻舟一直不说话，南烟可没打算让赵佩佩横着踩过自己，还想竖着再来一脚。
得了便宜的人就该有眼色，缩角落偷着乐，而不是，还想占着更大的好处……
楚闻舟不说话，王总不说话，全场就都不敢吭声儿。
南烟手指点了点唇，笑道：“赵老师压根就没演过这一场，何来再试一次之说？”
南烟的突然发难，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且和刚才还顾及面子的话不同，这次是一点颜面都没留，直直戳破，路子野。
偏女人一脸天真看着赵佩佩，还继续说：“赵老师不是说这种戏一向演不好吗？而且当时我和赵老师再三确认，赵老师信誓旦旦说要您演这个戏，除非您退组吗？”
“那赵老师是要退组，还是想演这个戏呢？您这么优秀的演员，突然退组，何导可不好再找啊！是我们剧组的损失！！”
两言三语，说的似乎赵佩佩去意已决一样。
赵佩佩：“！”
编剧：“！！”
导演何项沉默抱胸看着。
楚闻舟和王总之前的做派，他当然也意识到南烟的来头不是那么简单。
赵佩佩把吻戏硬塞给了南烟不说，南烟刚刚在楚闻舟问起的时候，已经把场子圆了回来，她可好，看着南烟这个改法惊艳，想依葫芦画瓢，又把戏要回来。
可也不想想，南烟在那种情况下尚且丝毫不乱，把这个戏兜住，是简单的吗？
《逆风》剧组隶属于盛世，盛世的注资在80%以上，楚闻舟说什么，何项都得听着。
不过两、三千万投资的都市校园剧，别说楚总，王总也不放眼里啊。
深知自己没什么话语权的何项，就静静看着一切，等大佬们发话。
赵佩佩脸涨的发红：“什么退组，我……”
“对啊，赵老师当时还信誓旦旦的说，不会欺负我们烟烟是新人的。”
米雪瞧着局势，她早就对赵佩佩心怀不满，南烟直接怼了，她便也开了口。
南烟瞥米雪一眼，悠悠笑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句。”
米雪故意道：“我们都演了一遍了，也过了。赵老师您想再演，不太好吧？传出去会说您耍大牌的。”
赵佩佩看着米雪真是银牙咬碎。
编剧瞧着何项不说话，制片不说话，想替赵佩佩分辨几句的心思也淡了。
这些确实也是赵佩佩说过的话，何况赵佩佩要改戏的时候，可也没有考虑过要增加他的工作量，修改剧本呐！
米雪给南烟搭了话，南烟不躲不避直直把赵佩佩看着。
楚闻舟从这只言片语里差不多拼凑出来了改戏的过程，眼眉已经压了下去。
赵佩佩四顾，一时间没一个人站出来再说话，帮她把场子圆回来，哪怕是一向温和的严礼，也是垂目端正站着不言。
赵佩佩咬牙，艰难承认道：“我之前把戏推给南烟演是不太对，这是我的失职，但是……我那个时候确实演不出来，为了不让大家和我反复折腾，才选择的放弃。”
“但是看过南烟和严老师的表演之后，我突然有了新的灵感，就想……再试试。”
“哦？”
楚闻舟淡淡应了一个字。
小方和小圆对视一眼，都从这个单音节里听出来了山雨欲来。
赵佩佩一听楚闻舟应声了，想着既然楚闻舟没开口否定，那就还有戏。
赵佩佩脸上赶紧堆起笑容：“楚总刚不是说想看表演吗？我想对于一个剧组，不管改不改剧本桥段，用最精彩的戏份才能成就好的电视剧……我既然又有了灵感，这也本来就是我的戏份，在不改动的基础上继续不是更好的吗？”
“也、也可以让编剧老师松一口气，不用那么麻烦再改写剧情。”
楚闻舟扬了扬眉，若有所思。
南烟反正是坐着的，听着赵佩佩满口谎话，慢悠悠喝了口水。
楚闻舟问她：“南烟怎么觉得呢？毕竟刚才是你拍的那一幕戏。”
赵佩佩傻眼了，怎么去问南烟的意思了，她们两个明显的不对付啊，问南烟能问出什么好话来？
南烟又喝了口水，也想了想：“虽然赵老师先把戏推给了我，赌咒发誓说不会演，现在有了灵感，又要把戏拿回去，这个行为很不好。”
一字一句说的很慢，相当于当众给赵佩佩个没脸。
“不过嘛，赵老师有一句话说的还是挺对的。”
楚闻舟：“嗯？”
南烟：“不管改不改剧本桥段，用最精彩的戏份才能成就好的电视剧，这句话是没错的。如果赵老师执意要演，我这个新人也没什么权利拒绝，刚好我才演完了，楚总您也还在，那赵老师再来一遍呗。”
“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赵老师觉得自己能演得好，各自来一遍，到时候大家看哪段好，就用谁的，怎么样？”
赵佩佩当下附和道：“好！”
她的演技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她不信自己连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都比不了。
严礼听了这话，皱眉，抬头看着南烟愣了愣。
可这个戏分明……
南烟唇角划出个浅淡的笑容，眉目清浅，恬淡极了。
“楚总觉得呢？”
楚闻舟看了看南烟，语声温柔：“那就这样吧。”
这神色，一准就没好事，赵佩佩要往这女人的套里钻，他也没办法。
不过他可以一起看戏。
*
赵佩佩去补妆换衣服，严礼也去换衣服了，换一件干净的没口红印的。
工作人员都忙碌了起来。
副总们也被安置了座位，分坐在楚闻舟和南烟的两侧。
那条毯子南烟沉默拒绝了，小方有些失望。
小圆好心：“二小姐，你真的不冷吗？”
南烟面无表情：“今天最低温度24℃，你不热吗？”
小圆：“……”
委屈，咬手手。
南烟瞧了眼楚闻舟，视线落在对方苍白的手上，不冷不淡的：“你们少爷体质凉，给我不如给他！”
话不好听，到底是一句关怀！
楚闻舟眉目微动，刚想说些什么缓和之前紧绷的气氛，挽回挽回今天发的脾气。
南烟接着轻嗤一声：“毕竟我们要关爱病人不是？！”
楚闻舟：“……”
就你有嘴，少说一句多好啊！
知道南烟带着气，楚闻舟压在嘴边的话到底咽了回去，只是又给南烟从矿泉水瓶里倒了杯水。大概是哭戏太伤嗓子，她一直在喝，纸杯内已经见底了。
楚闻舟做的信手拈来。
围观的大众反应各不相一。
不过大致的心路历程都是相同的，依次为：
王总&郝总&姚总：“！”
楚总夫妻果然恩爱啊！
制片人&导演&编剧：“！！”
剧组但凡瞧见的工作人员和主演们：“！！！”
卧槽，这新人来头真的不简单呐，我们不仅怀疑，我们还看见了！我们有证据！！
严礼换的快，南烟不说破这戏中关窍，他要上戏，他不能闷着，换完便去赵佩佩更衣室前等。
不多时，赵佩佩出来了，乍见严礼，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严礼轻咳一声：“那个……我想和你说一下戏份。”
赵佩佩柳眉高高挑起：“怎么，你也觉得我做的不对？”
严礼明白赵佩佩误会了，有些焦急：“我说的不是这个，马上要开始了，我想说的是……”
“不是这个？那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咯？”
女人纠缠起来，重心全在一个地方。
严礼语滞片刻，想了想，沉下脸着重道：“马上要开拍了，我想说说戏的事情。”
“这个戏……”
赵佩佩直接打断：“你照着刚才的演就是了，其他的我会配合。”
“但是……”
赵佩佩的助理在喊了，新的剧本要改成女二号用的，台词什么要根据人设重新修改，编剧在那边要找她。
赵佩佩高声：“来了来了。”
说完再没搭理严礼，踩着高跟哒哒哒快步走了。
剩严礼一个在原地叹气。
罢了罢了，他已经尽力了，等会丢了脸，和他关系也不大。
十多分钟后，赵佩佩重新背过台词，场务打板，录制开始。
严礼出现，赵佩佩拿着书本和他撞到一起。
赵佩佩在剧里也是飞扬跋扈的，遇见了严礼，左右纠缠他，严礼想离开，但是考虑着双方家庭都是世交，又不好意思直接走。
僵持着，赵佩佩热络，严礼冷淡。
女三和男主的关系，与女二和男主的关系还是不一样的，大家看着也没有觉得是一模一样的戏，还是有些新意。
南烟眉目安然，楚闻舟余光反复瞥她，女人简直不动如山，不知道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剧情进行着，赵佩佩不愧是演过大爆配角的演员，各种细节拿捏的也好，和南烟表演出来是两种性格，大家渐渐看入戏。
礼物盒子被摔落在地，赵佩佩捡起，随着拉扯，第一个“咔——”被何导喊了出来。
“不对。”
赵佩佩和严礼分开几步，严礼看向何导。
何导：“严礼你没问题。”
“赵佩佩你不对，你是喜欢这个人，然后这个主演的性格是很跋扈的，不能和南烟一样的反应，你该是强势的，拿着这个盒子就不给，不要和严礼推来推去。”
“再来——”
赵佩佩咬唇：“不好意思，我刚开始，还没进入状态。”
苍白的辩解了一句。
再来，却也没有一如赵佩佩想象中的那般顺利。
导演频频喊停。
“你这个动作，要更大点儿，你是愤怒的，你的性格也是暴躁的，再来。”
“停，这个吻戏也不对，你不要被南烟的演法困住，走不出来。你演的是另一个主角，这个主角性格强势，不可能像是小女生一样垫着脚去够男主，反而你应该是把他一把按墙上，按照原剧情来。”
“停，你刚刚表情不够，现在又太夸张了吧，他是你喜欢的人啊！你生气，但是也不是完全的对着敌人的那种愤怒！”
“停停停！！不对不对！全场休息下。”
连连多次NG，何项终于暴躁了，让休息。
楚闻舟十指交扣，没说话，算是看懂了一些。
两个主演的性格本不同，强吻戏这一幕换到南烟的角色上，小女生可以是吻不到的，而换到赵佩佩身上，嚣张跋扈的女生吻不到的难度，显然更被加大了，如果想要吻不到男主，那对情绪的拿捏，分寸的把握，也要更精细。
南烟整好以暇，喝水，和养生看戏的老大爷没什么区别。
楚闻舟悄声：“你早就知道她会这样？”
南烟眼仁微微朝着楚闻舟转了转，美目流转间，笑起来，回道：“这才哪儿到哪儿，精彩还没来呢。”
若有所指道：“心太贪，有时候可是连本都保不住的。”
久久拍不好，赵佩佩也着急，中场拿着剧本和导演、编剧在沟通。
何项：“你要放开演角色，不要想着南烟的神态示范，你们的角色根本不兼容。”
编剧：“女二号更独断专一，和女三的纤柔娇俏不同，她更刚一点，也更暴躁一点，你不能用柔情似水的演法，你要像是火一样，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是热热烈烈的……”
又是十余分钟的交谈，导演和编剧的话说完了，示范也完了。
赵佩佩咬唇，不甘深呼吸，也被激出了几分气性执拗——她不可能不如南烟！
她一定能驾驭住。
本着这种念头，赵佩佩自己在一隅兀自镇定半晌。
等大家再次各就各位，赵佩佩也好了，再次开拍——
这次一开拍，赵佩佩的状态就完全的不一样了，刚才是一味的想证明自己，想让自己超越南烟的表演，这一刻，赵佩佩和角色是合一的，一举一动，她终于放下了攀比心，彻底的沉入了这个角色。
演出来的角色，一颦一簇，也终于脱离了南烟表演的影子，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没有违和感了。
南烟见此，轻挑眉梢，终于坐直了。
神色认真，瞧着这一幕戏。
盒子掉了，赵佩佩捡拾起来，和严礼发生争执。
两个人拉扯间，赵佩佩不给盒子。
知道严礼喜欢女主，赵佩佩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破自己对严礼的心思。
和南烟不同的，南烟是说完了就哭，委屈极了。
赵佩佩的眼睛里则像是有火光一样，她是愤怒的，怒气汹汹，大小姐看中的男生，怎么能被别人落了先手，怎么能喜欢别人，霸道的她不允许！
不管她看上了什么，都必须是她的，她不允许，也不可能，落到别人手里。
哪怕她嫌弃了她不要了，她也绝对不会让别人染指分毫。
“来了！”
南烟骤然轻轻道，女声清冷清冷的。
楚闻舟目光被现场的尖锐剧情吸引。
南烟也专注的看着，神色比刚才所有赵佩佩表演的场次都认真。
“顾东，那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也喜欢你啊！”
一句怒声振聋发聩。
女孩儿通红着眼睛，将这句话劈头盖脸的吼出去。
男生怔愣。
女孩儿暴怒失控，骤然发难，将男生一把抡到墙面上去，揪着男生的衣领，不容男生反抗，压着男生就要亲。
她动作实在是太快，又死死钳制住男生。
男生的手再抬起要去推开人时……眼眸同时大睁。
下一刻，男生猛然推开女孩儿，女孩儿被男生推得踉跄几步后退——
男生猛然伸手背去擦嘴唇，手背出现一片红色，这是因为亲吻而留在他唇上的，女孩儿的口红颜色。
瞧见手背的红，男生久久回不了神，怔愣片刻，更是发疯的去擦嘴唇，仿佛要擦掉那短暂的双唇相触的感觉一样，慌乱之间，手背的口红蹭到了衣领之上。
“你疯了！”
男生不可置信吼出一句，捡起盒子逃一样的跑走了，徒留女孩儿在原地回不过神。
或者说，徒留赵佩佩在原地，回不过神！
“咔——”郭导喊道。
“好好好，就这个了，这个感觉是对的！！”
郭导赞扬。
但随着赞扬，背对着大家的赵佩佩却纹丝不动，没有半点喜色不说，反而脸色苍白，背脊上出了一层冷汗。
不对啊，不对。
亲上了？
怎么会亲上呢！！
不对啊！
不该啊！不能啊！！
她不能亲上严礼的啊！！！
这还怎么发，这……这不能用啊！
不对不对，现在开始就要封锁消息，要是有路透传出去，她社交账号下肯定是一片腥风血雨，怎么会……怎么会成了这样……
严礼怎么不及时推开自己？！
这个怨怪的念头一起，作为专业演员，赵佩佩下一瞬，脑子里又有了清晰的答案。
想通这点，站在原地，她脸色灰败，额头也出了一层冷汗。
“呐——这才是精彩的呢！”
“赵佩佩的角色泼辣，严礼的角色相对的软弱，他们都属于献身式演戏，所以他们两个要是同时状态都打满，这场对手戏，赵佩佩很难控制住自己，不亲到严礼。”
南烟笑着，凑到楚闻舟耳朵边，轻声解释道。
说到底，赵佩佩也不过初出茅庐。
从影之后一而再再而三的接类似的角色，说明她对这类角色的驾驭是最好的，那么，间接的也说明，赵佩佩本性和这些角色有相同点，她不过在重复演自己。
演自己，那就需要高度的投入——
这种情况下，既然需要她主动钳制对方，又怎么能把握好那毫厘的分寸呢？！
楚闻舟反问：“那你就没想过，她万一能照着你的桥段，全部都完成了呢？”
南烟唇角上翘，和楚闻舟四目相对，眼波潋滟，笑容甜美。
“如果完成了……有你在，剧组能用她的戏？”
你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
这点想法到了嘴边，楚闻舟轻咳一声，脱口夸道：
“还是你足智多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