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险路

来自姨妈好消息的喜悦被打散。

四个人一路沉默到楚闻舟医生的诊室,果然是三个医生,齐齐站成一排,等着他们。

“小方和小圆,留下来吧。”

助理要离开前,南烟罕见发声。

面对楚闻舟询问的目光,南烟坦然:“家里的人,我还没摸透性子,反正最后他们还是会知道的,没必要让他们出去吧?何况你的病情,他们其实比我更清楚。”

楚闻舟垂目一霎,点头:“也可以。”

小圆和小方便因此留了下来。

两个人都心惴惴的。

医生也不含糊,说法文的那位,似乎上次很不满楚闻舟有些东西没当场翻译给南烟,这次用的是英语,就是口音感人,听起来有几分的蹩脚。

先讲的是楚闻舟的病情。

研究院的仪器设备更先进,拍出来的CT效果更好,再借助其他的手段,按照经验,楚闻舟脑部内的血块还没有消除,基本能认定,是存在异物的。

异物所在的部位很深,但是可以通过研究院的微创手术,利用机械臂操作手术,在不造成二次伤害的情况下取出来。

但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还是在,神经修复手术。

这次由亚裔的那位医生讲的。

楚闻舟手抓住轮椅的把手,扣得死紧。

“楚先生、楚太太,上次我的同事已经给你们先讲了这个手术的一些原理,还有这个手术的适用范围,这次,就楚先生的情况,我们具体论述一下后续治疗步骤,和可能结果。”

“那我就,知无不言了。”

南烟:“您请说。”

“楚先生目前的情况是,伤口在脑部,但是受影响的是腿部。”

“大家看这里,这几张是腿部的片子,和楚先生之前在华国的检查没什么大的偏差,腿部的神经系统,一些基本的条件反射,都是完好的,片子上也没有任何的伤口,可以说,硬件上是没问题的,腿部只要保持适量的运动,肌肉萎缩短时间不会有。”

“之前楚先生所说的,在家里借住拐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们建议楚先生继续做下去,对您的腿部有好处,施加适当的刺激,也能维持住腿部的健康。”

南烟:“那脑部呢?到底是什么问题?”

“嗯……我们目前的怀疑方向是两个,一个是,脑神经受损,影响到腿部,造成了目前的腿不能行的情况。”

“第二个嘛,我们怀疑可能是更严重的,脑干受损或者皮层区域受损,楚先生提供了从意外发生的完整病历记录,我们发现在抢救中,有一段时间您没了呼吸,是抢救过来的,这段时间经过分析,我们有理由怀疑是缺氧造成了脑细胞不可逆的液化或者其他的什么。”

“有一个数据可供参考,缺氧超过6分钟以后,脑部就会发生不可挽回的损伤,在超过8分钟之后就会出现脑死亡的情况。大脑很脆弱。”

楚闻舟听完好久没说话。

南烟瞧了一眼楚闻舟,男人端坐着,下颌紧绷。

缓缓他吐出几个字:“然后呢?”

亚裔医生继续道:“如果是第一种情况,手术会有效果。如果是后面两种,手术不会造成任何的改变。”

南烟:“能确定是什么问题吗?”

“大概率倾向于神经受损,但是脑部是个复杂的结构,这部分,病例少,大脑又脆弱,有些病人在短时间内送不到研究院,就会迅速恶化。少有在这个领域能进行人体临床实验的,所以很抱歉,我们也只能推断。”

“能说一下概率吗?”

南烟又问。

医生想了想,和同事用英文讨论一阵,转头过来。

“至少有七成是神经的问题,因为楚先生目前的情况,腿部时而有知觉,时而又没有,我们怀疑是除被破坏的部分神经,脑部血块那里,异物挡住了神经信号,造成了这种情况。”

楚闻舟点头,还算镇定。

“那讲讲手术吧。”

亚裔医生把投影仪打开,投影面板放下,用几页PPT快速的介绍了一下神经修复手术,和上次楚闻舟对南烟说的没什么出入,一共两期手术,一期破坏,一期重铸神经。

这种手术一经开始,就要做下去,不能停止。

在第一期手术后病人会持续的服用一种药物,为第二期手术做准备。

这种药物在二期前是辅助作用,但是如果不进行第二期手术,单纯药物的使用,也会对神经端口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亚裔医生讲完手术过程,将电脑关闭掉,又来就楚闻舟的情况分析。

“目前楚先生的情况,血块肯定是要取出来的,血块的部位很深入,我们不建议进行两个手术,最好是在一台手术上完成你们要做的。”

“咳,也就是,如果不想冒风险做神经修复,那现在就可以约时间做微创的异物取出手术了。”

“如果楚先生执意想做神经修复手术,那第一期手术和异物取出,我们会安排在一台手术中,预计这台手术会持续十多个小时。”

南烟发现奇点。

“可是,做不做这个手术,你们不建议也不反对吗?你们没有指导性意见的?”

亚裔医生扶了一把眼镜,不好意思笑笑。

“这个我们无法给出指导性意见。”

南烟:“为什么?”

亚裔医生看了楚闻舟一眼,在屋内走了几步,又走回来,似乎在思考怎么表达。

楚闻舟则垂着眼睫,脸色沉沉不说话。

同事和医生用英文交流了两句,亚裔的医生才又开口。

“这样说吧,我的同事基本都是有信仰的,但是我接触过华国的文化,华国人大部分不信教,崇尚自身能改变命运,我骨子里,也是更偏向这种思想,所以……在不进行手术的情况下,老实说,我觉得楚先生几乎没有站起来的可能性。”

“奇迹会发生,但是楚先生这种情况,概率太低,几近于无。”

“可如果进行手术,我们既无法判定楚先生一定能站起来,也不能保证手术一定成功,甚至于,没有过大的后遗症。这些都是没有定数的。”

“这种两难下,我还是觉得该把选择权交给病人,看病人是要冒风险试试,搏一下,还是保守治疗维持现状。”

哦,对了,后遗症。

南烟想到楚闻舟让自己搜索的戒毒手术,不去看男人,直接问医生。

“手术的后遗症会怎样?”

亚裔医生说的十分详细。

“分成功和失败。”

“一期手术后,基本不会有变化,关键还是在二期手术完成后。”

“手术成功,如果能站起来,短期内运动不是那么如意,可能会出现轻微的排异,对后续药物恶心、呕吐,都是非常常见的。”

“手术成功,腿部问题还是没有任何的改善,毕竟是进行了手术,那就是控制腿部的并不是被破坏的神经,那么后续的药物也会跟上,排异反应和对药物的反应也有。”

“手术失败,也相对有两种结果。”

“最好的是没有改善,在楚先生目前的状态下,维持这种状态。”

“最坏的一种是,周围神经没有得到修复,并且原本有活性的神经在手术的情况下也随之死亡。这种情况……”

南烟身体坐正,前倾:“会怎么样?”

医生低头,说的有些艰难。

“比较好的,就是腿部完全没有感觉了。最坏的可能性,是,高位截瘫。”

“毕竟手术的地方神经太多了,不仅对做手术的医生要求高,对运气成分也要求高,上了手术台,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突发的情况我们也只能随机应变,没有什么是有百分百把握的对吧,楚太太。”

南烟甫听到高位截瘫四个字,一下子就被吓到了。

高位截瘫换个通俗说法,也就是四肢瘫痪。

楚闻舟现在只是腿不能行动,手和上半身的感官应该没问题的。

如果……

那不是人相当于废了?

高位截瘫的预后也不良,楚家这么有钱,完全能用仪器给他续命。

可是活着和死亡之间,半死不活是个什么概念?

南烟竟有些不敢深想下去。

楚闻舟这种人,连道歉都不愿意说的,能受得住吗?

南烟失语。

一室沉静。

亚裔医生没有催促,留时间给他们消化刚才讲的内容。

当然,这些都是给南烟和后面的助理说的,至于楚闻舟,三个医生都有个共识,那就是,他在上次法文医生讲完后,他应该是有很深刻了解的。

好久,南烟找回自己的声音,强自镇定:“能说一下手术成功率吗?”

“正常手术的成功率在60%,这次涉及到脑部,最大的可能只有50%吧。”

“相当于一半一半,但是一旦失败,在那二分之一里,又有差不多将近二分之一的概率全身没有知觉,这和手术的原理有关系了,要是不能新生保持活力,一旦神经在处理后死亡,那么周围的其他神经也极有可能……被波及。”

南烟声音非常轻:“手术成功,能恢复正常的概率呢?”

“三成吧。”

南烟点了点头,脑子有些木木的。

“我们知道了。”

亚裔医生看向楚闻舟,叹口气:“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时能想好的,楚先生和楚太太,先回家商量一下吗?这次是只有你们夫妻来是吗?家里还有其他人吧,华国人家庭关系亲密,父母和岳父母,还有其他的长辈,是不是也讨论一下?”

医生这样一说,南烟第一个想到的是外婆。

楚闻舟可以枉顾她的意见,毕竟她这个妻子只是表面夫妻,但是外婆的意见却是不能不顾的……

这样想着,南烟转头过去,楚闻舟闭着眼,胸膛一起一伏。

他双手十指相扣,指甲盖在这种情况下,几近要陷入皮肉里,只一眼,南烟就能感觉到他的挣扎。

这种情况下,南烟无话可说。

有好一阵,楚闻舟终于发声了。

“知道了,谢谢医生,我……和我的家人会好好考虑的。”

声音喑哑,楚闻舟舔唇,直视医生。

那燃烧的心火,这次像是直接给吹灭了,男人的眼睛里失去了光。

犹如深潭的黑瞳,看起来竟也有了两分木讷。

*

关于风险,再聊下去,也就是这些了。

南烟又问了些手术准备和用药,楚闻舟不语,小圆和小方在后面一直没出声。

从诊室出来,南烟让医生开了点药。

安眠药,给她和楚闻舟准备的。

她这个时差始终倒不过来,吃点药强行倒一下。

而楚闻舟,考虑到最近他也失眠,如果回家太焦虑,南烟不介意半夜给他倒水,让他把安眠药吃了。

上车回家,回家一路楚闻舟都默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车上其他三个人,也不敢问。

有些东西,他们不能替楚闻舟承担,也分享不了。

下车的时候,从车上换轮椅上,罕见的南烟搭了手,握着楚闻舟的手帮他借力,对方骨节纤长的手冰凉,体温完全不像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

身上没火气,应该还没彻底恢复好。

那一瞬,两相对视中,南烟从对方的脸上看出平时被她忽略的一点苍白。

姨妈的好消息,南烟回了别墅就和姨妈分享了,而关于楚闻舟的——

楚闻舟回了家吃过晚饭,一言不发就去花园里坐着看书了,小方和小圆也郁郁的。

家里,姨妈和赵姨都是有资格知道的。

晚上刚好楚闻舟自己独处,南烟把人聚了一起,她和小方小圆三人,把下午诊室里医生说的,给赵姨和姨妈都讲了一遍。

顺便,南烟也想知道一下大家的意见。

姨妈可以不发言。

但是赵姨、小方和小圆,都是楚闻舟亲近的人,他们的意见,在这种时刻,也很关键,南烟上辈子一个人生活,惯了没心没肺,和正常人的思维还是有些不同,她想听听别人怎么说。

当然,这些意见最终也会到楚闻舟的耳朵里。

“你们怎么想的呢?你们觉得这个手术该不该做?”

南烟问。

姨妈低头没说话。

小方深呼吸几瞬,声音带着难受道:“我不知道,我怕失败。”

小圆嘴唇嗫嚅,上齿咬着下唇,眼神惶惶。

赵姨是看着楚闻舟长大的,他们刚才重复医生的话的时候,赵姨已经哭过一次了,现在眼眶也是通红的。

“这都是怎么了,少爷那么好一个孩子,怎么就这么难啊!”

赵姨一嗓子,把小圆说的想哭了,她在忍着。

南烟安静,看起来太过镇定,反而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来。

“赵姨你是什么意见呢?”

“我……我当然希望少爷能再站起来,可是、可是这个手术,三成的概率,是不是太低了。”

赵姨眉头深深的皱起:“而手术失败,最坏结果的概率也有四分之一,和成功的概率实在太接近了,与其这样担心,折腾来折腾去,我……我觉得少爷这样也很好,不做手术,楚家能保证少爷一辈子衣食无忧,做了手术要是发生什么不好的……”

“我年纪大,恐怕接受不了。”

赵姨连连摇头,神色痛苦。

姨妈奚银沉默许久,骤然开口,直指关键:“可是不做这个手术,他就要在轮椅上待一辈子,相当于主动放弃了机会。”

赵姨:“那总比高位截瘫好啊!”

奚银深深看一眼南烟,想到两个人的婚约,一时胸口堵得慌。

“或许吧。”

憋了好久,姨妈吐出三个字。

奚银她是希望楚闻舟能站起来,这样南烟以后也算是好过了,但是同样,奚银也是当长辈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也不能为了让南烟好,就硬劝楚闻舟去闯那微末的机会。

毕竟,也有可能更糟不是?!

“我、我也觉得,要是风险太大,不如放弃算了。”

小圆终于开口了。

“老爷当初从孤儿院,把我和我哥带回来,是跟着少爷,我们才能读书,才能有这种生活,我、我不希望少爷情况再糟糕了。”

说着说着,一向开朗的小圆竟是哭了起来。

小圆哽咽:“就算是少爷在轮椅上过一辈子,我和哥哥也会跟着少爷,照顾少爷的。少爷从小性格要强,又执拗,手术做好了还好。要是失败了,我就怕……就怕少爷不想活了。”

“少爷一直那么优秀,自从出了意外,性格就阴沉了不少,可是到底是挺过来了,要是,要是给了少爷希望再给他更糟糕的境地,呜——”

低低的呜咽,让围坐了一圈的人心里都难受。

小方拍小圆的背脊,低低宽慰着。

南烟听了一圈,大概懂了。

比起去拼,楚家人大概还是,更希望楚闻舟能安然无恙。

小方:“二小姐你怎么想的呢?”

南烟说实话:“我没有想法。”

一众人困惑将南烟看着。

南烟失笑:“小圆已经说了,楚闻舟执拗,又要强。我觉得,我们说了恐怕都不算,还是要看他是怎么想的,对不对?”

众人缄默。

无他,只因南烟最后一句,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说一千道一万,这个决定权,最终还是在当事人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