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话筒里没声音。

江随本来就因为自己那句下不来台,电话那边是这个反应,他更觉得丢脸,大清早地就开始喷火。

“怎么,当我瞎几把扯?你也不想想,要是集训期间完全丢开书本,一点都不碰,等统招考完再回学校搞文化课,黄花菜都凉了。”

陈遇靠着电话机旁的柜子,不咸不淡道:“我是觉得,我们每天早上六点左右就要起来,一天都在画画,晚上十点才放学,回来可能还要再画一会,时间不够用,精力也跟不上,不太可能顾得了文化课。”

“老子顾了。”江随说。

陈遇觉得电话里的人幼稚起来,挺好笑的,丢过去的台阶也不下,她没忍住地轻笑一声:“那你厉害。”

江随这还是头一回听到她笑,愣了愣,耳根麻了下,他拿开话筒,对着空气骂了声操,又把话筒对着耳朵,若无其事地随便一问。

“你文化课怎么样?”

陈遇把绕在一块的电话线拨开:“还可以,正常发挥不会掉到本科线以下。”

短暂的死寂之后,江随低吼:“那你学个毛的美术?”

电话里没声音。

“喂?”

江随看一眼话筒:“人呢?”

依旧一点声音都没。

座机上显示还在通话中。

江随傻逼一样举着话筒,干瞪眼:“……我操!”

另一头,陈遇蹙着眉心按按座机,冲院里喊:“妈,电话坏了。”

“啊?”

水池边,陈母握着棒槌啪啪敲褂子:“又坏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陈遇确定地再次按两下:“没声了。”

“凑合到年底吧,明年再换。”

陈母放下棒槌,麻利儿的在褂子上打几下肥皂,使劲在搓衣板上一阵揉搓:“现在电话太不经用了,下个雨打个雷就容易坏。”

厨房里陈父纠正错误:“那叫短路。”

“阿遇,过来盛稀饭。”

陈遇把话筒扣到座机上面,将一块红手帕搭上去,转身出了房间。

早饭有稀饭,白水煮蛋,爽口小菜,油炸花生米,还有方瓜饼。

都是陈父一手操办。

饱含了普通家庭的普通幸福。

陈遇把吃的全搬上桌,洗了脸再回来,刚从桌底下抽出长板凳,就被问话。

“阿遇,你的头发是不是该剪剪了?”

陈母把方瓜饼往女儿那边放放:“妈觉得女孩子还是短头发好,清清爽爽的,也要打理。”

“不想剪了。”陈遇拿一块方瓜饼吃,“我想留长头发。”

陈母心里转了百八十个弯。

二十年前她也是女孩子,青春懵懂期,情窦要么不开,一旦开了,惊天动地。

对她个人来说,留长发等于爱美了,等于想谈恋爱了。

陈母心里的警钟哐当一下敲响了,她的想法有些多,试图从丈夫那得到几分回应。

想让他拿点主意。

结果他毫无察觉,猪一样呼噜呼噜喝稀饭。

陈母指望不上了,只好先应付女儿:“那就留吧,赶明儿妈上街给你买两个扎头发的。”

“不过,头发可以留,不能留太长。”

陈母唠叨起来:“小珂那样的,都拖到屁股上了,吸血呢。”

陈父把脸一沉:“吸什么血,现在都哪个年代了,能不能相信科学,给孩子做个榜样?”

“……”

陈母不想跟他在饭桌上拌嘴,就没搭理,而是往正题上靠。

女儿早熟,比同龄人要沉得住气,性格往里收,不外放,心里有什么,不太好看出来。

“阿遇,那会打电话那小孩是谁?”陈母用随意的语气说,“妈听着声音,也就七八岁吧。”

陈遇夹花生米:“昨天认识的一个小妹妹。”

陈母奇怪地看向女儿:“你不是在画室画画吗,怎么认识的?”

陈父桌底下的脚踢踢她,问问问,就知道问,方瓜饼都堵不住你的嘴。

陈母反踢一脚,眼一瞪。

陈父老实了。

风把晾在院里的衣服吹得哗哗响,水珠四处飞溅。

堂屋弥漫着温馨的食物香味。

陈遇用筷子的姿势跟别人不一样,手指用力点不对,不知道怎么养成的,改又改不过来,她能夹菜,就是圆的夹得不太好,譬如油乎乎的小花生米,半天也没夹起来一颗。

挣扎了会,陈遇端起盘子,拨一些花生米进碗里,跟稀饭拌拌。

“是画室一个同学的妹妹,昨天来玩的。”

陈母还想问什么,屋里的电话响了,她正要去接,就被女儿阻止了。

“找我的。”

陈遇对上父母探究的视线,平静的咽下嘴里的食物:“还是那小妹妹,她又打来了,刚才电话没讲完。”

说着就放下碗筷进屋,电话一接通,不出意料地听见了少年极度狂躁愤怒的声音。

“操,搞什么鬼,你家那破电话成精了是吧,老子打很多遍都打不通,差一点没把话筒给掰了。”

陈遇双眼微眯:“都打不通了,你干嘛还打?是不是傻?”

电话里静了一瞬,传来少年粗重而混乱的喘息,接着是他嚣张凶狠的吼叫声。

“谁他妈傻,老子是强迫症,怎么,不行啊?”

陈遇耳膜疼。

强迫症了不起吗?

江随吼完,把别扭又有那么一丝恼羞成怒的情绪收一收,没事人似的问:“你家是不是就一部电话,没分机?”

陈遇也是没事人似的回:“嗯。”

江随很满意女孩能跟上自己的节奏,而不是还扒在前一个事上面,唧唧歪歪缠个没完。

“那你爸妈不问?”

“问了。”

“你怎么说的?”

江随听着女孩明显停顿了一拍的呼吸声,唇边勾起恶意的笑:“让我来猜猜,陈同学,你是不是撒谎了?”

陈遇的声音里没什么起伏,听不出丝毫她撒过慌的破绽:“先前秋秋打过来的时候是我妈接的,她回头看号码,发现是同一个,就会以为还是秋秋。”

江随来了兴致:“那发现是秋秋她哥,会怎么着?”

陈遇面对着房门口:“没男生往我家打过。”

江随戏谑道:“陈同学,你异性缘这么差?”

“是啊。”

陈遇轻描淡写:“要是有男生打给我,让我爸妈知道了,他们会回拨,查户口,打两次以上,直接找上门。”

江随:“……”我靠。

陈遇隐隐听到什么,眼里忽地露出一两分怪异:“你在吃饼干?”

江随咔呲咔呲,鼻音模糊:“唔。”

陈遇啼笑皆非:“早饭没吃,光顾着拨电话了?”

“可不是。”江随吃掉一整块饼干,沧桑忧郁地叹了口气,“强迫症害死人啊。”

陈遇:“……”

江随把他妹的一盒番茄味饼干全吃了,噎得慌。

妈的,楼下一桌精致的早餐,中西结合,想吃的都有,他却在这啃饼干,啃得嗓子眼刺刺的难受,这叫什么事啊。

下回让秋秋那死丫头别买番茄味的了,吃着烧心。

江随觉得差不多了,该挂了,通话时间不宜过长,长了就不对了,但他口中却蹦出一句。

“那会你在跟我妹打电话,突然换成我了,还提的昨晚做卷子,你就不惊讶,不好奇我妹怎么找的我?”

“没想那么多。”

“陈同学,不知道怎么搞的,你让我有种……我俩之间有代沟的错觉。”

“不是。”

“不是?”

“不是错觉。”

江随的面色顿时黑了下去,这还打个屁,挂掉拉倒。

结果又他妈没话找话。

“接着上回说,你成绩那么好,学美术干什么?”

陈遇不清楚江随的内心戏,她不认同他的观点:“成绩好就不能学?”

江随闻言,嘴角刻薄地轻扯了一下:“学美术,几乎不都是因为文化课不太行,又想上大学,才选的那条路赌一把,你本来就能上,何必多此一举。”

陈遇言简意赅:“喜欢。”

江随在看座机屏上的通话时间,听到她的回答,愣了片刻:“那么高的文化课成绩,浪费了。”

“不浪费。”陈遇说,“美院需要。”

江随低低笑出声,尾音懒懒散散:“还想上美院,挺有志气啊陈同学。”

陈遇没接这话,问了别的:“你画画,是为的什么?”

一时兴起,或是早就搁脑海里的问题。

江随单手支着头,笑得张狂又散漫:“你管老子啊?”

陈遇感觉自己触及到了个人隐私:“当我没问。”

“问都问了,怎么当你没问?这说法搞笑了。”江随的语气里存着几分逗小猫的意味,“再问一遍,我就告诉你。”

陈遇不买账:“不问了。”

江随一口气卡得不上不下,额角青筋直蹦,小黄毛就是小黄毛,不按常理出牌。

电话两头一时都没人说话,气氛却奇妙的一点也不尴尬。

这体会很新鲜,前所未有,江随抵着太阳穴的手指点了点,搁在桌上的另一只手拿起变形金刚:“陈同学,你是学文的,还是学理的?”

陈遇:“理。”

江随轻啧:“你不问我学的哪个?”

“你学文的,”陈遇说,“我知道。”

江随手上的力道失控,卸掉了机器人的一条腿,他舔舔后槽牙,笑了声:“偷偷打听我啊陈同学。”

陈遇不快不慢澄清:“上厕所听来的。”

江随:“……”

“那你的记性可真不错。”他又卸掉了机器人的一条腿。

“她们常在画室议论你,听多了,自然就记住了。”

陈遇身上难受,站这么会,腰就酸痛的快要断掉了,她恹恹道:“不说了,我去吃早饭了,挂了吧。”

江随没挂,而是很自然的甩了句:“知道了,你先挂。”

陈遇:“嗯?”

“我说,”江随把残了的机器人拨一边,挺不耐地皱皱眉,“我让你先挂。”

陈遇捶后腰的动作略微一滞:“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

江随突然一怔,对啊我操,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骚?

毛病。

江随把话筒往下放,快挨到座机时,手就跟被人按住似的,没放下去,卡那了。

心火来的莫名其妙,他将话筒捞回耳边,对着电话那头就是一通吼。

“挂啊,还不挂干什么?等一个黄道吉日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