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安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几日
醒来时, 窗外仍是雾雨朦胧, 云涌不息。雨溅落在庭中的芭蕉树上,泠泠作响。恍神中,瓷器清脆一声摔破, 安罗涟喜中带泣的声音颤颤传来——
“若若, 你醒了?”
若若恍然回首, 长睫微垂:“……娘?”
安罗涟清泪淌落, 小心翼翼地抱着她, 止不住地哭。
若若只是恍惚, 她记得她死了,死在谢淮的剑下。临死之前,苏安曾来接她, 彼时阮青令……
阮青令……
若若心中一跳, 轻声问安罗涟:“娘,哥哥呢?”
安罗涟抚了抚她的发,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道:“那日你兄长抱着浑身是血的你回来,过后便晕了过去,如今虽然已醒,却似乎……似乎记不得很多事了。”
似乎连自己的身世……也记不得了。
“……是吗。”
若若侧了侧首, 不知想起什么,眸中泛雾,垂泪道:“那谢淮表哥呢?”
“谢淮……”
提及谢淮,安罗涟神色愈发犹豫, 终究叹道:“谢淮他,不见了。”
若若沉默许久:“……”
谢淮不见了。
那日在街上无意刺了她一剑后,谢淮便匆匆去寻大夫。然阮青令已用血续了她的命,又抱着她回了安国侯府,故而谢淮最终只是在朔雪院跪了许久许久。
听得大夫说若若安然无恙时,安国侯府尽是欢喜,憧憧人影中,谢淮却孤零零地起身,只留下一个冷清的背影,便消失在人群中。
众人回过神时,已不见了他的踪迹。瑾王匆匆回京,却也寻不到他。
问起当日发生了何事,阮青令只是说,彼时晋安城中遭逢乱贼,无意袭击了若若,谢淮没能将她护下,心中有愧,才不想现身。
只有若若知道,谢淮是不敢见她。
他一刀落下,险些要了她的命,只怕心魔难消,才隐匿踪迹。
……
安国候府中
碧廊长亭,亭下黑白二棋交错。
瑾王执着黑子,眉间尽是凝重,轻轻落下一子后,才与对面的阮连臣道:“这一局,是我输了。”
阮连臣神色未变,只是淡淡道:“哦。”
闻得他的冷淡,瑾王不禁苦笑一声:“如今若若已经安然无恙,我儿却不见踪迹,怎你比我还气恼。”
“……呵。”
阮连臣重重哼了一声,却道:“什么晋安乱贼,当日晋安城风平浪静,谁会重伤若若?那一刀,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做的。”
原来,当日阮青令的话并不能瞒住所有人。
“……”
瑾王长叹一声,自知有愧,也只能道:“如今……他也不知在何处受苦,你便,谅解一下吧。我派人寻遍了晋安城,便连雍州与镇北也差人打听了……都寻不到他。”
“既是如此,便再去寻,来我安国侯府下棋做什么。”
“……你不知。”
瑾王垂了垂眸,笑道:“这世上,能寻到谢淮的,只有那一个人了。”
病好全时,又过了许久。
彼时熙光和煦,长廊碧影,万里无云,正是出门的好日子。若若抚了抚罗裙衣摆,深吸一口气,轻轻踏出了房门。
一出门,正见阮青令无意路过,抬眸望来,轻声道:“四妹妹,你病才好,往哪里去?”
“……”
若若望着他,一身如玉似翡,眼底澈然,一如当年模样。许久,才笑道:“……哥哥,我出门寻一个人。”
阮青令挑了挑眉,无奈道:“……是谢淮啊,恐你旧伤又发,还是我陪你去寻他吧。”
若若顿了顿,轻声道:“……好啊。”
二人不再多言,乘了长檐马车,渡着熠熠旭光,往晋安城中悠悠行去。
最初去的地方是鹿鸣书院。
蝉鸣院中的松柏如翠,书阁摇香,青石路斜斜地沿着长廊而去,蔓延到一阶木梯上。有书生琅琅,从阁中传来。
没有谢淮的影子。
一位小书童正好抱着书卷从廊下来,见着若若,惊呼一声:“是那位姐姐!”
话落,忽然朝阁中的少年们欢呼道:“快出来!姐姐来了!”
若若一愣:“……”
下一瞬,却见阁中哗啦啦涌出几十位小少年,将一卷诗经递到她身前,笑道:“姐姐,谢淮哥哥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问你愿不愿嫁给他。”
“……”
若若接过那卷诗经,攥在手中,良久,才勉强露出个笑:“……谢谢,谢淮哥哥,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啊?”
有小少年想了想,道:“两个月以前。”
两个月之前,也是谋杀阮青令之前。
若若摸了摸小少年的脑袋,笑了笑:“若你见到他的话,告诉他……我不怪他。”
“……好。”
小少年不解其意,却还是点了点头,纷纷回到书阁中读书去了。
阮青令立于一侧,轻声道:“看来谢淮不在书院,走吧。”
离开鹿鸣书院,又乘车往崇华寺去。方方行到寺门前,便见古树坠满红绳,满树嫣然,在山林间轻轻作响。
仍然没有谢淮的影子。
一阵风吹过,树上的木牌坠下,掉到若若手中。翻过一看,见上面笔迹隽逸,清泠且长,写道——
“晋安雪长,谁赠我余温。
少也是卿,暮也是卿。”
若若一恍,仰首望去,见满树的令牌,全是谢淮的笔迹。原来不知何时起,他便在晋安城中布置好了一切,等着与她倾诉心意。
只是,她却没有早早察觉。
山风拂过,吹在面上,凉意一片。
阮青令沉默许久,语气难辨道:“看来谢淮也不在崇华寺,回去吧。”
“嗯。”
待到暮色昏沉时,已经寻遍了晋安城。却仍未寻到谢淮的影子。长檐马车回到了安国侯府,正下了马车,却见漫天花火,孔明灯迤逦而起,映亮了整座城。
一盏灯坠在若若身前。
若若拾起,才望了一眼,便红了眼眸。
“傻瓜。”
孔明灯共四面,画了四幅墨笔画,一幅乃三千弱水,一副乃粉红小猪,一幅是镇北山雪,一幅是雍州竹廊。
这一生,他们将最好的时光留在了晋安,将最动心的时光留在了镇北,又将最温馨的时光就在雍州,可如今再回晋安,怎么就分开了呢?
阮青令望着孔明灯,忽然轻声道:“他真的很喜欢你。”
若若一恍,抱着灯,侧首望他。他垂眸望来,清眸在灯色下几分远,笑道:“我是说谢淮。”
“……是啊。”
若若轻轻一笑,雾气朦胧道:“只是,我找不到他了。”
“再找一找,总能找到的吧。”
阮青令却笑了笑,温声宽慰她道:“……那样喜欢你的人,纵然不愿见你,也定然舍不得离你太远,只要你回一回头,或许就能看见他了。”
若若一顿,却道:“哥哥,听说你忘记了很多事情。”
阮青令亦是一顿,却仍从容笑道:“是啊,你也不必担忧,有些事情,忘记比记不得好……不是吗?”
“……”
若若沉默许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嗯。”
说罢,便兀自转身往安国侯府里走,留下一句:“我知道谢淮在哪里了。”
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阮青令一恍,垂眸望着掌心的命脉,轻轻一笑,低语道:“他真的很喜欢你。”
……
夜已深,僻静的小院中,四下无人。
安国侯府宽阔且大,楼阁屋檐错落起伏。这座小院子却十分简陋,只有一颗歪斜的老松树。如今夜黑风高,院中黑漆漆一片,根本无人会注意到,长廊下,还有一个孤寂的身影。
这是谢淮住了许多年的院子。
这里承载了许多许多的回忆。廊下堆雪,病中看望,年夜的烟火,书卷与墨香,历历又在目。
谢淮不知坐了多久。
他面无神色,枯寂地坐在廊下,却想起很多很多事情。想起这一生凌厉处事,害人害己,想起儿时小表妹嫣然的笑语……可最终,回荡在眼前的,却还是雨中她倒下的模样。
挥之不去,如鲠在喉。
谢淮眉间一白,狠狠地皱了皱眉,袖下的手也蓦地紧攥,掐出一道新的血痕来。
他伤了她啊……
纵使这一生护她这么多次,可最终是伤了她……
一道光却忽地出现在他脚边。
谢淮一愣,还以为是在梦中,怔怔地往上望去。见孔明灯亮,昏红的灯色后,小表妹清丽的面容蓦然出现。
仿佛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那样出现。
“……”
若若浅浅一笑,轻声:“找到你了,表哥。”
谢淮神色一僵,抬脚欲走,却因坐了太久,一时动不得,只能狠心侧开脸:“……滚。”
若若:“……”
“你伤我伤得那么深,还忍心叫我滚啊?”
若若哼了一声,忽然抱着灯在他身侧坐下,凑到他眼前笑道:“……嗯?”
谢淮沉默许久,语气低沉,缓缓道:“你也知道,我伤了你……”
若若却忽然闻得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吸了吸鼻翼,一把攥住谢淮的手腕,掀开他的衣袖,惊道:“你受伤了!疼不疼?”
谢淮眉间微恍,长指一拢,忽地抽开手,哑声道:“不及你万分之一疼。”
“若若。”
他忽然轻声唤她,侧容在夜色中萧瑟孤寂,语气深沉,暗藏苦涩与嘲讽:“你我本不是一路人……走吧。”
“……”
“表哥。”
若若面不改色,却只是抬袖抚了抚谢淮的侧脸,认真地看着他:“你的脸脏了,我替你擦一擦。”
谢淮眉间一顿:“……”
如今……是该擦脸的时候吗?
然来不及深思她话中的深意,谢淮便觉得一缕幽香从她袖中飘来,紧接着意识一模糊,便不受控制地阖上了眸。
谢淮:“……你。”
“……”
若若只是扶了扶他,轻笑道:“对不起,早就知道你会让我滚,我才早有准备啦。”
说罢,挽起衣袖,将谢淮慢慢地往房舍中拉,又费了好大的劲将他往榻上拖。中间还十分不幸的,磕到了谢淮的额头。
想如今能伤到谢淮的,除了她也没谁了。
“……”
若若心惊胆战地抚了抚他的额,小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明日你醒来,可不要怪我。”
说罢,满意地叹了一声,然后轻轻靠在谢淮衣襟前,阖眸安心睡下。
……
翌日醒来时,已是晨光高照。
小表妹撒的迷药分量十足,谢淮眉间轻皱,只觉得额头还有些疼。然他抚了抚额,却轻轻一顿。
“……”
不,这额头的疼,似乎不是因为什么迷药。
才缓了缓神,抬眸一瞧,便又见若若正坐在他身侧,衣襟凌乱,神色楚楚可怜,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十足一幅被欺负了的模样。
谢淮敛眸不语:“……”
若若一把抱住了他,梨花带雨道:“大坏人,负心汉,你昨夜说好让我走,怎么还睡了我?!”
谢淮彻底沉默:“……”
良久,他才犹豫地抱了抱她,将她衣衫遮好,语气难辨道:“你是说,我昨夜……”
若若抬眸,面不改色道:“是啊,你对我这样,又那样……”
谢淮神色微顿,却并不记得有这样,又那样。他敛了敛眸,终于恢复几分往日神采,幽幽道:“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渣男!”
若若伸了伸爪子,瞪他。
谢淮被她挠了一把,暗了暗眸,思量一瞬,却忽哑声道:“你一面之词,不足为信。我验一验……”
“……怎,怎么验?”
若若忽地怂了,爪子也停顿在空中。
谢淮冷笑一声,俯身压住她,不慌不乱地将手摊到她衣襟前,语气难辨道:“当然是,再做一遍试试……”
“不,不行!”
若若耳畔蓦然红透,小声挣扎。
“如何不行?”
“我,我有病!禁不起你折腾!”
“……是吗?”
谢淮垂了垂眸,盯着她嫣然的双颊,隐忍许久的念头忽然爆发,幽幽道:“可我素来无情,不会放过你。”
若若无奈抵住他的衣襟,欲哭无泪道:“你再这样,我便哭了。”
谢淮却抚了抚她的侧脸,幽笑道:“……哭,我最爱听你哭。”
若若:“……”
“罢了。”
谢淮终究还是轻叹了一声,勉强压下心中郁火,将她长发缕好,衣襟也拢上,抱着她起身,无奈道:“走吧。”
若若还没回过神,愣愣道:“去哪里?你不睡我了?”
“……”
谢淮动作一顿,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压下的火气又被她勾了起来,回首咬牙切齿道:“睡,怎么不睡,这便去问问安国候,能不能睡他的小女儿。”
若若容色红透:“……”
谢淮怎么,这么流氓啊。
然走到阮连臣的院中,谢淮终究是不能直接说“我想睡您女儿”。
他想了想,掀袍在院中跪下,沉声道:“晋安谢淮,向安国候求娶府中四姑娘,望安国候成全。”
一声落下,却见阮连臣与瑾王一并从阁中出来,瑾王挑了挑眉,满面愉悦,阮连臣却黑了黑脸,望着谢淮身后的若若,终究狠不下心,只瞪谢淮道:“你要求娶我女儿,却也不是不行,只需答应我几个要求。”
谢淮俯身,恭敬道:“全听您吩咐。”
阮连臣道:“我要你日后,不得对若若说一句重话,更不准让她伤到一丝一毫。”
“好。”
“日后瑾王府的钱财,全都要交到若若手中,她有什么想要的,你全都要给她。”
“好。”
“不准你纳妾,不准给她委屈受。”
“好。”
“不准你碰她……”
“……不行。”
阮连臣面色一顿,终究还是冷冷哼道:“好吧,这一条便放过你。”
若若还未回过神,谢淮却已俯身行礼,轻笑道:“多谢父亲。”
阮连臣:“……”
瑾王顿了顿,问旁边面色发黑的阮连臣:“他这是在唤我吗?”
阮连臣眉间隐忍,风雨欲来道:“滚。”
谢淮却起身,回首行到若若身前,珍重地抚了抚她的发,良久,才温声笑道:“……走吧。”
若若也朝他笑:“去哪里?”
谢淮俯身,在她耳畔:“……睡觉去。”
若若:“……”
“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