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二日, 宣铧帝在皇庄栖鹿苑设宴款待各国使臣。正逢祝渚与临薇喜事将成, 今年的宴会比往年更庄重隆盛。车水如马龙,各国使臣驱车驶入依山傍水的栖鹿苑中,皇宫侍卫们分列两侧, 严阵以待, 以防歹贼扰乱国宴。
栖鹿苑中, 临薇拉着若若行在桃林间, 既欢喜又惆怅道:“若若……我将去南国, 此去一别, 不知何起才能再与你相见……”
若若闻言一笑,道:“聚散终有时,你不必怕, 总有一日, 我们能再相见的。”
“……”
临薇一恍,却愈发难过,垂下的眼眸几分惆怅:“今年还不曾与你看过冬雪,喝过桃花阁的酒酿……”
见她语气委顿,泫然欲泣,若若连忙摆了摆手,道:“对了!今日怎么不见祝渚啊?”
提起祝渚, 临薇才恢复几分神采,笑道:“他去城中巡看去了,说今日乃我与他定亲之礼,觉不容许城中出半分差错。”
“……”
听得这一句, 提裙的手一顿,罗裙摆潋滟散开,若若忽然恍惚几许,心中出神——
是啊,今日乃晋安盛事之日,也是最容易出事的日子,各臣们都处处小心,生怕城中出了什么乱子。
说来今日还未曾见过谢淮,想他也在为晋安的安宁出力吧?只昨夜与他见过一面,却隐约记得他垂眸望来的神色,有几分深沉。
……为什么呢?
鬼使神差的,若若心中冒出这一问来。
正出神时,不远处却忽然传来朝臣的低议声:“已是宴会将始时,怎么还不曾见到阮大人?”
又有人道:“阮大人奉圣上之命,留在宫中处理朝事,待办妥后才会来栖鹿苑。”
“原来如此……”
临徽又正好路过此处,那二位朝臣连忙与他行礼:“五殿下。”
他却神色微怪,反问一句:“你们说阮大人还不曾来……那谢淮呢?”
朝臣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一会儿才道:“……哦,谢大人,谢大人今日亦奉了圣上之命,领着宫卫在城中巡逻。”
换言之,谢淮也不曾来。
桃林间,若若立在瑟瑟的树下,不知想到什么,心中如同堪破天机,恍然大悟,眸中黑白一片,空空荡荡。
“若若?若若……你在想什么?”
临薇见她恍惚,问道。
“我想起……”
若若眉间失色,怔然笑了笑:“我想起落下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在城中,回去寻一寻。”
说罢,转身飞快离开,罗裙在风中飘飘,不出片刻便消失在花雾林间。
临薇眉间微蹙,望着她的背影,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再也见不到她了,不由得喃喃道:“若若……”
因奉了宣铧帝之明,清晨雾蒙蒙时,阮青令便与朝臣们分道而行,独自入了宫中准备事宜。
待处置好繁事之后,日光已濯濯地照耀在皇宫的琉璃瓦上,放眼望去,和煦而明媚。
阮青令默默瞧了一会儿,才缓缓吩咐宫人道:“……出宫,去栖鹿苑吧。”
“是。”
一路乘了淡青色的长檐马车,便沿着晋安城的主道行去,谁知主道拥了太多的宫卫,难以前行,阮青令思量一瞬,低声吩咐车夫:“寻条近路。”
车夫应下,驱车往僻静的小道走去。
本是夏日,晋安的天说变就变,马车驶入幽暗的小道后,天色也昏沉下来。黑沉的乌云从天际涌来,遮去了日光。
滴——
一雨珠从穹中落下,紧接着,是万千的雨珠,淅淅沥沥地溅在晋安的一屋一瓦上。
“……”
雨幕之下,世间仿佛安静许多。
阮青令眉间轻凝,却探出长指,轻轻拂开车帘。
一把凛冽的寒刀便兀地横在他窗前,刀身银白,映出他清远的面容。
阮青令清眉微挑,神色却并未有太多的变化:“……”
不出意料的,谢淮冷冽带笑的语气从车外传来:“兄长,谢淮如约送你去死了。”
“……”
阮青令叹了一声,自马车中走出,果见幽暗的街道中,全是谢淮的暗卫,四周杀意弥漫,宛若地狱之中。
而雨幕中,谢淮正执刀而立,冷冷对着他。
阮青令拢起衣袖,却阖了阖眸道:“今日使国齐聚,你在晋安城中杀我,着实是剑走偏锋。”
谢淮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几分肆意几分狠厉:“使国齐聚,晋安生乱,朝中重臣死在歹贼刀下,不正在情理之中?”
阮青令沉默下来,心知谢淮所说不假,便是换做他,要杀谢淮,也会选在今日动手。只要布置周全,届时他死后,再将罪名推到他国使臣身上,便能摘得一干二净。
相信以谢淮的手腕,谁也无法指证是谢淮杀了阮青令,就连她……也是不能。
如此最好。
她该过着安好的一世,轻易不能知晓这些仇恨与冷血才对。不然只怕以她的心性,无法再安然过好这一生。
阮青令时常看不透自己,却将若若看得透透的。
他仰首望了望雨幕,却微不可闻道:“只可惜,不能再看一场晋安雪……”
谢淮神色冷漠,眉间凛冽道:“是兄长要谢淮死在前,如今因果报应,怪不得谁。”
“是吗……”
阮青令回神望了谢淮一眼,神色仍是淡淡,全然没有半分恐惧,却仿佛还有一丝解脱。
“……”
谢淮眉间一皱,虽觉得他古怪,杀意却已决,并未说什么,将长刀往前送了一分。
可那一瞬,阮青令清眸忽恍,神色却蓦地陷入惊惶之中,仿佛瞧见了什么难以置信之事。
“……”
谢淮冷声道:“怎么,如今知道后悔……”
话及一半,却忽觉不对。
因为雨幕中,阮青令神色恍惚,正怔怔地望着他身后的长街,而谢淮隐约地,仿佛听到了小表妹落泪的声音。
谢淮仍立在雨中,刀却变得犹豫了。
他心中微恍,安慰自己:不可能……他一直瞒着小表妹,不将杀意表露出来,而小表妹此刻应该在栖鹿苑中才对。
可雨声中,却传来隐隐约约的低语:“杀人是不对的。”
一声落下,宛若儿时模样。
谢淮神色停顿,缓缓回首,见长街中,小表妹一身雨水,狼狈不堪地立在雨中,发簪也乱,神色发白,却执着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杀人是不对的。”
若若俯身喘了几口气,抹了抹遮住眼帘的雨水,才朝谢淮走来,轻轻扶住了他执刀的手,立在他与阮青令之间:“放下……”
阮青令恍然不语,谢淮却忽然冷笑一声,语气如霜似雪,狠狠地瞪了若若一眼:“你……在维护他吗?”
若若抬眸,眸中生雾,颤声道:“……我在维护你,他是朝之重臣,皇家血脉,你杀了他,也会被处死。”
他日东窗事发,谁能护得住谢淮呢?
而谢淮,却仿佛还是命中注定般的,走到了书中那恶名满身的一步。
若若心中苦涩,神思几分涣散起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想在事情还在回旋的余地之前,把谢淮从罪恶的深渊中拉回来。
谢淮却忽然低声道:“此处全是我的人,没人知晓是我杀了他,难道你……会揭发我吗?”
一语问下,教若若更加恍惚。
她沉默些许,却道:“我不会,却也不能背负他的尸骨,没有心地活在这世上。”
阮青令侧目,容色怔然:“……”
谢淮也怔然,眉间却陷入狠厉之中,他讽笑一声,从所未有的失态,狼狈道:“好啊,好一个阮青若。”
为了一个阮青令,竟如此出言相逼,她同情阮青令,却是将他谢淮往死里逼。
难道说……
她心中,阮青令竟比自己重要吗?
恨意如同暗中的藤蔓在心中蜿蜒,谢淮恨极之下,竟失去了往日冷静的判断力,心中只弥漫着一个念头——
杀了阮青令。
谢淮眉间浸冷,掌心紧攥,忽然将长刀送出。
“不……”
然推搡之下,刀却偏离轨迹,没入另一人的心口。嫣红的血瞬间在青衣前淌下,落入雨中。阮青令大惊,恐慌地扶住了她。
万籁俱寂——
谢淮眼前纷扰,宛若什么也瞧不见了,只余下小表妹倒下的身影,和他手中的刀。
他眸中失色,长腕颤抖:“……”
渐渐地,阮青令发颤的声音才落入耳中:“全都是我不好……为什么……”
长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谢淮漆黑的双眸如渊,只有长指动了动。他眉间发狠,忽然转身飞奔,离开长街,只给阮青令留下一句话:“大夫……”
脏污的雨水溅起,落在阮青令的脸上。他却仿佛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颤抖地抱着若若,一声声道:“对不起……”
他眉间失色,望了望手中沾上的血,望了望若若发白的面容,发颤的语气满是愧疚与恍惚:“……对不起,我本听说,自尽之人无来世,才故意激怒谢淮,可我不曾想过,我不曾想过……”
若若静静地躺着,呼吸微弱,衣襟血红,映得似雪的面容愈发苍白如纸,她没了往日的活气,一句话也没有答他。
阮青令生平第一次慌了阵脚,凄然道:“我是自私自利的人……你醒一醒,骂我两句可好?”
“她不会醒来了。”
空中,却忽然落下一道空灵的声音。
“……”
阮青令眉间一凝,紧紧地瞪住出声之人,却见来人衣着古怪,一身宽袖道袍,长发披散,几分仙风道骨。
他沉声,语气冷冽:“你是谁?”
凭什么说她不会再醒来?
来人却轻声一叹,道:“我叫苏安,是若若的朋友。”
阮青令勉强恢复几分思绪,低声道:“……苏安?她不曾有朋友唤苏安。”
苏安却无奈叹了叹,俯身摸了摸若若的额头,怜爱道:“你不知道也是正常,我是她……前世的朋友。”
“……”
抚了抚若若冰冷的侧容,苏安沉吟一声,却道:“本就不是这小世界中的人,看来还是待不长久,只可惜我已用精血为你续过一次命,如今却是再不能了,还是,要入轮回啊……”
许是感知到了苏安,若若眉间轻轻皱了皱。
苏安笑了笑,轻轻握住她的手,身上泛起光华,温柔道:“别怕,我来接你回家了。这十几年……真是辛苦你了。”
一只清瘦的手却忽然扣住她的手腕。
苏安挑了挑眉,望向这位书中一身功名,如玉似翡的阮大人。
他喉咙滚动,哑声道:“她不能走……”
谢淮还在等她。
苏安沉默一瞬,皱眉道:“我也不想让她就这么离开……”
阮青令却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的关键,虽不知她是何来历,却仿佛还是抓住了一线生机,定定道:“我的血,拿去用。”
“这……”
苏安眼中惊讶,却劝道:“你不知,我乃玄术世家中人,便是分去精血也无妨。可你只是区区□□凡胎,若是执意以血为若若续命,轻则尽失记忆,混混沌沌,重则断送几十年的寿命,早早逝去……”
“……是吗。”
阮青令只是释然一笑,轻轻望向若若,眼中情深意重,道:“这些于我,不及她万分之一珍重。”
苏安沉默一瞬,不置可否道:“情字一事,当真伤人至深。”
她道:“好,我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