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夏星繁繁, 廊下映出皎洁的月光。回到院中,毛色黑绒绒的小猫便粘了过来,亲昵叫唤。
谢淮将若若轻轻放在榻上, 凝望望了望她安静的睡颜, 忽然伸出手捏了一把, 淡淡笑道:“仙女也会困?”
“……”
某仙女睡得正沉, 全然没有与他搭腔。
谢淮无奈抬袖, 为她盖上一层薄被, 谁知将她的手腕塞到被衾中时,罗袖一扬,忽见她腕上裹了层锦布。
雍州炎热, 为何还在袖下缠布?
“……”
谢淮眉间幽凝, 轻轻将那锦布拆下,便见若若的一双手腕,竟比从前清瘦许多。
这个小姑娘,从小长于晋安的钟鸣鼎食之家,从未如此颠沛流离、衣食简陋过。而她为了不让他担忧,竟还裹上锦布,遮掩自己消瘦的腕骨。
……真是愚钝啊。
谢淮笑了笑, 俯身凝望,眸中如深潭落石,隐起波澜。
他绝不能,让她一直留在雍州城。
许是察觉他的目光, 若若忽然动了动长睫,掀开雾气弥漫的双眸瞧了他一眼,隐约见他神色冷凝,下意识问:“……表哥,你在想什么?”
谢淮拭了拭她温热的脸颊,不动声色道:“在想明日吃什么。”
“这样啊……”
若若朦胧一笑,明明困意还重,却依旧不懈地与他聊天,小声道:“吃什么呢?”
“……”
谢淮沉吟一声,余光瞥到脚边的胖猫,淡笑道:“就吃这只猫吧。”
小胖猫炸了炸毛,嗖地一下跳到若若榻上。
若若半梦半醒,翻了个身,眼眸欲阖道:“只是吃猫啊……看你那神情,还以为你要吃老虎呢。”
“……”
“怎么能吃猫呢!”
若若彻底惊醒,一把抱过小胖猫,戒备地盯着谢淮。
谢淮轻笑,敛眸不语。
……
时光飞转,谢淮渐渐繁忙起来。他时常坐于廊下,提笔给谁写信,又时常提起箭弩,对准院中那只小胖猫,仿佛在恶劣地逗它玩一般。
若若却想,谢淮或许在谋划些什么。
以他的性情,就被算计流放到了雍州,也定不愿束手就缚。只担忧他心中还怀了恨意,想狠狠报复一把。
思及此处,心中渐惆,若若便时常装作漫不经心般地,行到谢淮身侧,故作感叹道:“雍州城真好啊,一直能留在雍州城就好了呢。”
谢淮却只是沉默。
偶尔,甚至还会淡淡道一句:“那你便一辈子留下吧,我独自回晋安去。”
若若:“……”
是日,暮色时分,雍州城照旧落入暗沉之中。而交错的长巷里,也依旧是鱼龙混杂,暗流涌动。
若若去为别人诊脉时,谢淮便着了黑衣,佩着柄长剑出了门。他面色淡漠,提步往城中的暗市中去。
雍州城临于边土,恶官歹匪,临国乱臣,俱混杂于此,无人一统各方势力。也缘由于此,雍州城一直是大临的一方乱地。听闻上回来的知州,本有一番整治雍州城的抱负,却因过于勤政,而“伤了”身子,辞官养病去了。
至于真相是何,无人得知。
楼阁中,佩刀带剑的男子坐在正中,侧脸一道刀疤,眉若剑斜,目似苍鹰,深深地盯着从容不迫的谢淮,扯出抹幽笑:“谢大人,听闻您来雍州许久了,今日却突然来寻我们。怎么,是终于想起我们这帮恶徒,要来铲除我们吗?”
他一开口,却带了几分的他国口音。
原来此人正是如今雍州城中的势力之一,他原本乃南国将臣贺琛,因被圣上猜忌,险些丧命于京,后流离至雍州,靠刀剑过活,渐渐也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谢淮却淡笑一声,从袖中拿出一张图纸,递到贺琛面前,道:“贺将军多疑,谢某前来,只为助将军一把。”
贺琛打开那图纸,面色渐渐肃穆起来:“此图画的箭弩,若能造出,为一利器。”
只这图纸不曾完善,似乎还缺了几处关键的地方。
“赠与将军。”
谢淮眼睑微垂,淡笑道。
“……”
贺琛神色微顿,沉声道:“天下没有白捡的便宜,我听闻谢大人也不是什么施恩不图报的大善人,不知谢大人所求是何?”
闻言,谢淮敛了敛眸,却云淡风轻道:“我要贺将军平定雍州,再荣归故里。”
贺琛一愣,眉间微皱。
这位从晋安来的青年,总是令人难以揣测,就像不知为何之前他一直按而不发,如今却欲掀起风云一般,贺琛读不懂他言中之意。
平定雍州尚且能懂。他收了谢淮的箭弩,为谢淮做一些事也是应当,至于荣归故里……
他的故里,早已是血与恨的回忆了。
许是见贺琛疑惑,谢淮轻叹一声,道:“贺将军也乃南国将臣,难道要一生流离他国,苟存于世?”
贺琛闻言变了变脸,冷冷道:“君不认我,我便不是他臣。”
谢淮淡淡道:“旧君昏庸不认,新君未必如是。”
“……南国皇室混乱,太子失踪,皇子们争执不停。”贺琛眉间紧皱,言语间无意浮起几分忧虑:“别说新君,便是能维系十年安稳,也是不易。”
“太子啊……”
提及这二字,谢淮心中几分疲倦,不耐道:“你们的太子祝渚已回到南国,如今正是困顿之际。只要将军扶持一把,日后太子登位,故土便不再是虚空一场,将军自己想吧。”
“……什么?”
贺琛心中震惊,不曾想祝渚竟回到了南国。
数十年前他乃祝渚武师,祝渚被迫害离于南国后,便再没得知过他的音讯了。若谢淮所说当真……
贺琛望着手中图纸,渐渐心动。
可转念一想,要替谢淮平定雍州,也绝非易事……他敢问,谢淮倒也真的敢提。
贺琛目色渐渐冷凝,忽低声道:“谢大人孤身前来,不怕我杀人劫物,背弃诺言?”
话落,身后的暗卫们纷纷抽出长刀,幽幽对准谢淮。
“……”
谢淮阖眸,掩去其中不耐,只轻轻敲了敲案面。
下一瞬,楼阁下蓦地涌出近百余人,全都手执箭弩,恶狠狠地瞪着贺琛一派。
贺琛一顿:“……”
望着谢淮身后那些恶徒,他忽地陷入沉默。若没记错的话,这些人乃雍州城的流民,是一无所有死也不惧之人,为何会听谢淮的话?
谢淮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却扶案而起:“是将军的刀快,还是我的箭快,将军自己想罢。”
说罢,转身竟欲离去。
贺琛沉默一瞬,道:“全听谢大人所说。”
谢淮不曾回首,只语气轻轻:“将军识相。”
“谢大人。”
贺琛却忽然唤了他一声,朝他问道:“我还有一事相问,不知大人肯不肯说?方才见大人多有不耐,时常望天色……可是家中有事?”
谢淮步履蓦地一顿:“……”
他缓缓回身,寒眸中却浸满凛冽,比刀口还冷:“这不是你能过问的事。”
贺琛心中忽地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谢淮冷笑一声,抬步离开。
……
夜里繁星依旧,流萤绕树。
匆匆回到院中时,谢淮立在院门前沉默许久,顿了顿,才轻轻推开门来。
“……”
果然,院门后,若若抱袖而立,玉眸幽幽,神色宛若炸了毛的小猫。
“你去哪里了?我等将你好久,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差点就出去寻了!要不是我知道你的心肠比谁都黑……不,说偏了,你又去做什么见不得人了事了啊?还是去听鼓楼看美人去了?”
一番话接连袭来,谢淮垂了垂眸,神色微滞,忽觉得她比贺琛等人难以应付十倍不止。
他抬眸,望着她一张一合的唇畔,却忽然俯身亲了上去。
若若顿时息声:“……”
“你,你突然亲我什么?!”
她容色微绯,退后两步,抬袖擦了擦唇畔,瞪谢淮道。
谢淮拢袖,却清冽笑道:“众生皆苦,讨些甜头。”
若若:“……”
完了,笑起来的谢淮真好看,她已经忘了方才在生什么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