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薇的信寄到镇北时, 阮连臣也来了信, 唤安罗涟与若若回晋安去。
夜色依稀,侍女们在房舍中收拾行仪,镇北王寻了安罗涟说话, 若若独自立在廊下, 叹息一声。
不曾想, 今年也不能跟谢淮一起过年。
而镇北王府的书阁中, 谢淮敛眸瞧着从晋安寄来的信, 心中渐渐寒沉。
世事难料,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确实不假。可纵然如此,有些事, 他也必须强求。
他沉默, 提笔给千里之外的那人写了一封信。
良久,谢淮神色难辨地搁下笔,披了一身单薄锦衣,提步出了庭院,借着微弱的月色,在偌大的镇北王府行走。
月色落雪,踱上一层皎白而朦胧的光, 行过那条朱红的长廊时,檐灯明晃,映出同样失神的影子来。
瞧见若若,谢淮顿了顿, 轻声道:“夜里冷,不好好待在房中,出来做什么?”
若若拢着锦袖,沉默一瞬,才低声道:“本来想今年与表哥一起守夜的……可明日我们便要回晋安了,对不起。”
“……”
谢淮侧了侧首,容色清冷:“无需道歉,七年多不见音容,我早已习惯了。”
若若闻言,心中一酸。
“也不必哭。”
谢淮淡淡出声,语气难得温和:“谁说你今年不能与我一起守夜了?”
若若凝眸,雾气朦胧道:“可你如今有官职在身,没有皇令不得轻易入京……”
谢淮笑了一声,轻轻将她的绒帽拢起,捂了捂道:“世上的路千千万万,总有我谢淮能走的一条罢?”
一语落下,宛若回到年少时。
若若哑了哑声,丽容如三月杏花雨,几分委顿,最后,她抬眸轻轻望了望谢淮,语气哽咽道——
“那我在路的尽头等你。”
“……”
谢淮一笑,尽是宠溺:“不让你等太久。”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出几日,安罗涟与若若便与镇北王府的众人拜别,乘了船坊回晋安去。那日,谢淮并未去送。而无人得知,也是在那一日,谢淮消失在了镇北。
有人说谢淮上将出征去了,也有人说临近年关,谢淮上将回家去了。
时光匆匆,十余日转瞬即逝。
晋安城中,素雪落在宫殿的琉璃瓦上,泼上如画的秀美。在御书房中,谢淮一身墨松色大氅,长发高束,身姿凛冽而立。
一直在山庄养病的瑾王此时也在殿中,他望着谢淮,神色里几分欣慰。
宣铧帝朝谢淮招了招手,温声道:“从前便听皇弟提起你,只你一直不曾与他相认,朕也不好多言。终究是皇室血脉,如今你肯认回皇弟,朕甚是宽慰。来日在晋安城设宴,邀世家们同来,教他们认一认你罢。”
谢淮神色淡淡,宠辱不惊道:“谢圣上。”
宣铧帝和煦道:“你是镇北将士,又是大临血脉,不必如此客气。”
谢淮闻言笑了笑,语气难辨道:“既然圣上如此说,臣有一话,便直言不讳了。”
听闻此话,瑾王心中一顿,宣铧帝却还不太知晓谢淮的性情,不以为意道:“但说无妨。”
“听闻您欲将安国侯府的嫡小姐嫁入皇家,可是当真?”
“……哦?你也听闻了此事。”
提及安国侯府,宣铧帝正色几分,道:“不错,你也出自安国侯府,不知你如何看待此事?”
瑾王面色微变:“他没什么好说……”
“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谢淮对瑾王的打断置若罔闻,抚袖道:“安国侯府的阮青若自幼体弱多病,一日嫁入天家,难免成了池鱼。难道圣上,想让她重蹈先皇后的覆辙吗?”
一语中的,宣铧帝瞬间变了脸色,重重指了指谢淮:“……你!”
“大胆!”瑾王沉肃指责谢淮道:“先皇后岂容你妄议,皇兄,是臣弟教导无方,才叫谢淮如此不知轻重。臣弟立刻带他回府中教导,望您恕罪。”
瑾王一番话落下,宣铧帝心中恼怒,却也不好再说谢淮什么,只觑了仍是淡淡的谢淮一眼,没好气道:“带他走带他走,这般性情,真是不知道像了谁……”
“是。”
瑾王连忙应下,带着神色冷淡的谢淮走了。
待他们走后,宣铧帝却陷入沉思。
谢淮的一番话,教他想起当年阮连曦病中的容色,如雪似雾般的,仿佛转瞬便能在世上消失得无痕无迹。
而最后,她也真的不见了。
宣铧帝眉间浮起几分沧桑,心中却仍旧恼怒谢淮如此直言不讳。
阮青令捧着案文前来时,宣铧帝便不禁与他提起谢淮来:“……他从前与你同在安国侯府,也是这个讨人厌的模样?”
“……”
阮青令笑了笑,无奈道:“谢淮素来冷傲,只有待四妹妹才有几分不同,您无需计较太多。”
宣铧帝敛了敛眸,道:“锋芒太盛,与当年的朕有几分像。”
在他心中,谢淮像他年少时,阮青令却像他中年时,一个凌厉风行,一个稳重内敛。
思及此处,宣铧帝又问阮青令:“你也是安国侯小姑娘的兄长,在你眼中,谁乃良人?”
阮青令沉默些许,却道:“微臣以为,世上谁也不是良人。四妹妹便留在府中,养她一辈子也无妨。”
“胡闹。”
宣铧帝闻言笑了笑:“哪有人不成家的呢?便是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
阮青令但笑不语。
却说回到了安国侯府,已是临近年关之时。
若若还没等来谢淮,先等来了阮连臣的一番话。
阮连臣拥着斗篷,坐在廊下与她对弈,斟酌许久,终于在落下最后一颗棋子时道:“……我听闻,圣上有意将你许配给五皇子。”
若若一顿:“……”
阮连臣瞧了瞧她,温声道:“五皇子秉性温良,从容稳重,的确是一良配……爹爹虽然想留你在府中一辈子,想了想,终究也是不可能的……”
他话落下,却难免有几分惆怅。
若若垂眸,掩去其中的雾气朦胧,只是沉默不语地摩挲着手中棋子。
“你如何想?”
阮连臣最终还是出声问道。
若若眸色朦胧,最后,却清声道:“我还在等一个人。”
“……”
阮连臣沉默些许,终是一叹,无奈而纵容道:“等一等甚好,反正我也不想让你如此早便离府,来日便去回禀圣上,暂且拒了此事罢。”
若若听闻此话,感动万分,眼眸微红:“我……”
阮连臣笑着摸了摸她的发,轻声道:“好啦……临近年关,我们若若要多笑一笑啊。”
“……好。”
自谢淮提及先皇后,而阮连臣回禀了宣铧帝后,给五皇子和若若赐婚的事便当真被搁置了下来。
是日,正是晋安一年岁始时。
大年三十晚,安国侯府中灯色烂漫,侍女们衣裳绯红,盈盈地捧着梅花走过长廊。晟安堂中,府中的女眷们聚在一起,笑语连连。
阮连臣则与阮连绪、阮连羽等在前院掌管事宜。
若若牵着阮青君的小手,在廊下走过。
阮青君捏了捏若若的掌心,软声道:“姐姐,今年谢淮表哥也没有回来吗?”
若若一愣,垂眸笑道:“……没有哦,怎么提起他来了?”
“因为谢淮表哥是大将军啊!”阮青君仰首,小脸满是期许:“我想见一见谢淮表哥,看看大将军长什么样。”
“嗯……长什么样?”
若若抚额,阖眸沉吟一声,忽然灿灿笑道:“谢淮表哥,非常非常好看哦!”
阮青君息声一瞬,撇嘴道:“这不是跟没说一样吗!”
“好了,反正谢淮表哥总会回来的,到时你自己看吧……”若若牵着阮青君渐渐远去,声音也隐匿在怦然响动的焰火声中。
终于到了子时,晋安城中人人都在静侯新年,等待着点燃庆贺来年的炮仗。
安国侯府一家人坐于堂中守岁,若若却悄悄退了下去,独自坐在无人的廊边,仰望烟火弥漫的夜穹,细听城中的喜悦之声。
晋安城真热闹啊——
可是为什么,她却有几分孤独呢?
若若撑着木廊,遥望北方,想起此时不知在做什么的谢淮。
忽然,一声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响起,随后城中便仿佛连绵不绝般的,回彻起声声响动,如在耳畔。
一双微冷的手却忽然搭在耳畔,为她遮去喧喧扰扰。
若若一怔,恍然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