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追溯到几日前。
得到了宣铧帝的旨意, 临徽便奉命与阮青令前去镇北。临去之前, 却在宫门前无意遇见了安王世子。
一去多年,安王世子身量渐长,着了一身玄衣, 容色冷淡, 虽不如从前阴沉, 但仍少与人言, 叫人捉摸不透。
见到临徽, 安王世子行礼道:“五皇子。”
临徽还礼:“世子。”
安王世子打量了临徽两眼, 忽然淡笑道:“五皇子要去镇北?”
临徽一顿,笑道:“世子,真是……消息灵通。”
“非我消息灵通……”
安王世子面色冷淡, 眼底漠然道:“只是五皇子的心事啊, 都表露在脸上了。要我说五皇子何必呢?千里迢迢追去镇北是劳心又劳神,想要什么东西的话,还不如等其归来……直接抢到手更快。”
一番话连声不断,不知是讽刺还是真心,直直落入临徽心中,教他一时默然不语。
临徽顿了顿,却问道:“世子这些年……待若若小姐, 与谢淮,都百般不同。不知世子,是爱若若小姐多一些,还是……恨谢淮, 多一些?”
一语破的,安王世子凝了凝眸,心中回想这些年的纠缠,一时竟也分不清是爱若若多一些,还是恨谢淮多一些。
他垂眸,讽声道:“我恨自己多一些,也爱自己多一些。”
他恨自己出生不幸,心思扭曲,故而嫉妒谢淮有若若相陪,每每为难于谢淮。又爱自己自私自利,为了短暂的温存,多种谋划接近若若。
争来争去,都是为了自己。
但这些年暗中瞧若若时的快乐,都与他卑劣的心一样,全是真的。
安王世子回过神,朝临徽冷冷一笑道:“镇北路远,五皇子要多加小心,免得回不来了。”
临徽心中微动,面色不显:“谢世子关心。”
拜别了安王世子,便去了官渡口与阮青令汇合。宫人们随行左右,侍奉着二人上了官船。船舶破雾而出,迎着寒冬冷风,朝镇北悠悠驶去。
立在船头时,阮青令拥了一身竹纹斗篷,容色清远,淡淡地凝望着冬江寒水。
临徽望着这位年轻大臣的面容,也不知为何的,忽然觉得在何处见过似的。但只一瞬,他便回过了神。
阮青令却察觉他的目光,回眸笑道:“殿下瞧微臣做什么?”
临徽惊讶与他的敏锐,想起另一事,便温声道:“前几日,父皇曾与我说……有意将三皇姐,赐婚给阮大人,不知阮大人,心中怎想?”
这些年,宣铧帝待阮青令恩宠甚重,若是临薇嫁与阮青令的话,只怕他势头更不可挡。而临薇……是三皇子临御的亲姐姐。二人结亲,只怕日后阮青令会偏帮于临御。
临徽处于皇权中心,自然对势力敏锐非常。
阮青令闻言知其意,淡淡笑道:“君是君,臣是臣,君要臣做什么,臣便做什么。微臣区区一介蜉蝣,不足挂齿,殿下何必挂心微臣心中所想。”
听得此话中的超脱之意,仿佛觉得他对世事全然不在乎一般。
临徽沉默一瞬,不禁问:“阮大人,曾说担心三皇姐,难道不是真的?”
阮青令笑了笑,淡淡道:“若殿下前去镇北纯粹是为了府中四妹是真的,那微臣所说之话也是真的。”
言下之意,却说临徽前去镇北并不纯粹是为了若若。
临徽心下了然,并不反驳,只语气难辨道:“阮大人是说……我为的是,安国侯府,而非若若小姐。”
“殿下明鉴。”
安国侯府百年世家,得安国侯府便是得了青云之路。而临徽默默争权多年,怎会不在意安国侯府的势力。
殿前言语掩饰了心意,真真假假,难道就只是纯粹为了那个人吗?
“……”临徽一直都没反驳阮青令所说的话。
他只是凝眸,问道:“那阮大人,为的又是什么?”
阮青令顿了顿,叹息一声:“微臣也与殿下一样,为的是安国侯府。”
纵使这些年过得并不算欢喜,但安国侯府养他多年,是他的根。他虽无欲无求,却也不愿安国侯府被牵扯到权谋之中。
更何况是要将那位四妹妹嫁到皇家之中……毕竟他知晓,府中四妹妹是喜欢谢淮的。
阮青令忽然朝临徽深深行了一礼,言辞恳切:“求殿下成全。”
临徽默然,迟迟都不应下。
良久,他反问道:“那谁来成全我?”
一句话落下,阮青令深深一怔。
……
自船上相谈一番,阮青令深知临徽不会轻易放弃安国侯府,叹息之余也不再提起此事了。
只是那一句“谁来成全我”,却还会久久回响在他耳畔。
阮青令曾想,他或许是心软了。
因为他瞧见这位五皇子时,便仿佛瞧见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也是个没被爱过的孩子,却固执地争着想要的东西。
再等一等罢……
若这位五皇子能待四妹妹好,也不算无法接受。
官船沿河而行,很快便到了镇北。换了长檐马车,临徽便与阮青令前去了镇北王府。镇北王得知此事,早早领了府中众人前去迎接。
到了府中,却没见到若若等人。
临徽心神微恍,连与镇北王说话时也漫不经心。
镇北王见这位年少皇子心神不定,时不时问起一句小外孙女,又问起一句谢淮,心下瞬间便明了过来。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三公主等人都在半里关,今日谢淮正好领兵前去杀敌,想三公主他们应该是在关中等候。五皇子不如也去瞧瞧?”
临徽回神,缓声道:“恭敬不如从命。”
镇北王又笑着问阮青令:“你可要一同前去?”
阮青令轻笑作答:“下臣便不去了,来时祖母托付我给您与大伯母带了些东西,想来还需整顿一二。”
镇北王颌了颌首,便不再多言,命府中侍卫派了马车,送了临徽去半里关。
马车悠悠,行驶在关外的古道上。
临徽挑开车帘望了眼山雪,心中恍惚,忽然想起多年前鹿鸣书院的那一句“雪会停的,你不要太难过”来。
其实他问安王世子是爱若若还是恨谢淮,未免也有反问自己的意思。
——是喜欢安国侯府,还是喜欢若若?
争到最后,谁也分不清了。
“五殿下,半里关到了。”
车外侍卫出声提醒临徽道。
临徽回过神,颌了颌首便下了马车。侍卫引着路,他缓缓往关中走去。许是大多将士都出征了的缘故,关中甚是冷清,只余下一些受了伤无法出战的士兵。
绕过一座木棚,忽然瞧见一道浅碧色的身影。
临徽一愣,远远望着若若。
许久不见,若若似乎消瘦了些。她立在简陋的木棚下,云袖轻挽,拉了卷素白的纱布,正在为受伤的将士包扎。
寒风卷地,呼啸而过,掀起碧色衣摆,如云起浮。
咣当——
头上的木板轻轻动了下,摇摇欲坠。
若若却还在专心为将士包扎伤口,全然不知危险。
风势蓦大,就在此时,木板轰然倒塌。临徽变了神色,飞身向前,举手将若若护在身下:“小心!”
厚重的木板坠在身上,使他闷哼一声。
若若一阵怔然,瞧清他之后,又是慌又是乱:“……五皇子?你怎么在这里?你受伤了……大、大夫!不,不对,我就是!”
随行的侍卫们也纷纷上前来挪开木板,神色着急。
这位是晋安来的皇子,颇受圣上看重,若在半里关出了什么事,他们哪里担待得起?
一行人忙乱地扶了临徽入了营帐。
此时谢淮出征不在,临薇与祝渚又出去了。若若孤身一人,心中慌乱,只是愧疚地伏坐在临徽面前,不安道:“你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我医术虽然不精……但还是为你瞧一瞧吧?”
不管是为了什么,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待自己还关怀备至,临徽心下一暖,宽慰她道:“……别怕,我没事。”
若若思绪纷乱,重重地点了点头,才捧过药箱要为他上药。
掀开临徽的衣袖一瞧,却见他的手青紫一片,瞧着触目惊心。这只手是提笔执卷的手,如今为了她挡下木板,受了重伤,只怕有一段时间不能写字了。
而临徽是皇子,要写的案卷不在少数。
若若愧疚更甚,低声道:“你还说没事,这样重的伤,这些日子你怎么提笔呢?”
临徽垂眸笑了笑,温声道:“……不用愧疚,我的左手,也能提笔。”
“……”
若若一怔,忽然问他:“你来镇北做什么呢?”
她抬眸瞧来,眼底澈然如玉。临徽心中一乱,想好的借口忽然都无法说出,顿了顿,仓促道:“听说镇北下雪了,想来看看。”
“但是。”
若若思绪纷乱,一时恍惚道:“你不是说不喜欢雪吗?”
临徽深深一怔:“……”
不喜欢雪,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他在鹿鸣书院说过的一句话。
……
关外,雪色纷扬。刀枪相接,赤马在雪中疾行,飞决的旗帜之下,涌起阵阵动人心魄的呐喊。
谢淮神色冷漠,执剑将敌军的首领挑落马下。
这几日,摸清了敌情的他领着镇北的将士们,已经踏平了一座又一座敌营。便是在镇北的青史上,这般的功绩也少有人立。
大胜归来,镇北的将士们按捺不住喜悦,连声高呼:“等回去圣上封了官,加了职,要给老子娘盖座房子!”
谢淮只是淡淡地:“先回半里关。”
“是!”
纵马飞回半里关,一路漫山风雪,如浮云般从眼前飘过。方才将士们的话犹在耳畔,谢淮神色漠然,心中却想——
记不得多少年了。
只记得这么多年,他一直守在镇北,大多数时并未动用瑾王的势力,只凭着孤身一人,无数次出生入死,积攒了一身的功绩。
若无意外,待到明年,便能听令回到晋安。
到那时,他要去安国侯府……把这些年的光景一一讨回来。
谢淮收回思绪,敛了敛眸,拉动手中缰绳,加快了回半里关的速度……如今,还是先回半里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