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里关中, 将士从敌营中归来, 身上都落了伤,若若从金大夫那里学了医术,此次正好派上用场, 拎着药箱一一为众人医治。而安罗涟知晓她平安无事, 也就让她暂且留在半里关。毕竟在谢淮身边, 才是最安全的。
另一边, 临薇与祝渚说了比试之事, 祝渚愣了愣, 却还是应下了。
临薇一边拨动弓箭,一边问祝渚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 你家住何处呢?”
祝渚坐在帐下, 垂了垂眸,低声笑道:“我四海漂泊,无以为家。”
“……”
临薇眨了眨眼,忽然侧首问道:“那……要不要跟我回晋安啊?”
祝渚眉间一恍:“我……”
临薇轻轻抿唇,一笑道:“我是大临的公主。你若随我回晋安,我虽不能保你步步荣华,但衣食无忧还是可以的……你可要考虑一下?”
闻言, 祝渚心中浮起几分感动,却低声道:“我本一介卑民,得公主相救已是万幸……怎敢奢求公主带我回晋安?公主乃金枝玉叶,祝渚一无所有, 就算回了晋安……”
“这有何妨?”
临薇打断了祝渚,忽叹道:“你可知抓你回来的谢淮是何人?”
祝渚一愣,答:“知道……谢淮乃镇北上将,纵横沙场多年,斩杀敌军无数,是镇北人人敬畏的英雄。”
“可他从前,比你还一无所有,比你还落魄潦倒呢。”
“……是吗?”祝渚很是惊讶。
“是啊。”临薇俯身笑道:“我想带你回晋安,与你的身份无关,只是想带你回晋安罢了。所以别怕……”
她忽然轻轻握住了祝渚的手,坚定道:“一起赢下谢淮,跟我回晋安吧!”
“……”
天光乍亮,破开昏暗云层落下,连雪色也明亮三分。临薇的话语轻轻,却仿佛黑暗中的一缕光,落入心中。祝渚深恍,平生里,第一次生出要好好活下去的念头。
他本是南国的太子,却在一场政变中被母后抛弃,从此流落他乡,无以为家。他带着誓死相护的随从们一路漂泊,从雍州到镇北,扛起照看他们的责任。
然也甚少有人知晓,他如今也只才十九,本该是鲜衣怒马,看遍春花的少年郎。
太子府的随从们曾劝祝渚重回南国,夺回昔日地位。其实他们不知,他是个很懦弱的人,自从成了母妃的弃子后,便很少想过活下去了。
然这一回,这位大临的公主,忽然让他心中浮起希冀。
跟她去了晋安……会是怎么样的光景呢?
祝渚回过神,望见临薇明媚的眉眼,沉默一瞬,轻轻抬袖叠在她手上,道:“好。”
……
比试的那日,半里关的将士们都聚了过来观看。众人围成一个圈,为谢淮他们牵来三匹马,又在马尾绑了一小袋沙子,约定好若谁马尾上的沙袋被射破谁便输了比试,得下场去。
而最后留在场上的人为胜者。
谢淮神色淡淡,翻身上了马,然后俯身朝若若伸出手:“上来。”
若若望着眼前的高头赤马,犹豫笑道:“我就不必上去了吧……反正只有表哥一个人拉弓射箭,我去了还会累得表哥分神……”
闻言,谢淮冷眸缓缓凝起,竟呵笑一声:“你不来也行……”
若若一喜:“……真的?”
谢淮云淡风轻地笑道:“只要你不怕我的箭射偏,射到那公主的脸上。”
能不能别用这么恐怖的事情威胁她!
若若神色凝顿地抿抿唇,最终还是认命地扶住了谢淮的手:“……”
谢淮轻笑,将她拉上了赤马,拢入怀中。
一入怀中,便闻得小表妹身上淡淡的清香,如三月春花萦绕在鼻息,扰乱了平静如水的心境。谢淮一顿,忽然想起镇北城那夜的吻来。
此时临薇与祝渚已各自上了马,将士们在一侧呼声呐喊,喧闹不已。
谢淮只敛眸,俯下身,在若若耳畔低声道:“抱紧了。”
“好。”
若若忽然紧紧抱住谢淮的右手,大有死也不松开的架势。没办法,谁让她见过谢淮骑马的样子?那一路黄土飞扬,风驰电掣,她实在怕被甩下去。
谢淮:“……”
右手被抱得死死的,别说拉弓射箭,便是拉动缰绳也难。更何况,小表妹靠过来时,似有若无的柔软。
他心中燥动,隐忍道:“让你抱马鞍,谁让你抱我。”
若若容色一红,松开了手:“对不起嘛。”
小表妹一松开手,谢淮垂眸,心中却又浮起几分寡淡来。
此时一声号角声高响,临薇飞快搭弓,扬笑道:“若若,今日我可不会让你!”
说罢,朝他们的马尾飒地射出一箭。
谢淮回过神,神色不变地一夹马腹,赤马便往前飞踏两步,马尾扬出个好看的弧度,避开了这一箭。
将士们纷纷呐喊:“好!”
临薇哼了哼,一边纵马飞驰一边连射几箭。
从前在鹿鸣书院时她便擅长骑射,只因是女儿身,往往容易被大家忽视了去。如今三箭射出,都擦着谢淮他们的马尾而过。虽未射中沙袋,却也可见其箭术精湛。
祝渚则还未拉弓,只是神色凝顿地纵马而行,望着谢淮的背影。
至今为止谢淮还未射出一箭,他总觉得,谢淮仿佛在逗他与临薇二人似的……
果然,下一瞬,临薇将谢淮追到死角时,谢淮忽然回身搭弓,神色凛然,直直对准了临薇。
临薇面色一变,以为他要射自己,拉动缰绳往回走。
不好!
祝渚凝眸,忽然急道:“公主不可!”
临薇这一回身,那马尾上的沙袋便正好暴露在谢淮的箭下。谢淮在赌,赌他在世人眼中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而他也赌对了。
果然,只见谢淮讽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搭弓射破了临薇马尾上的沙袋。
临薇回过神,气道:“你使诈!”
谢淮神色不变,冷笑道:“是公主以为谢某要加害于你,才让谢某有机可乘,怨不了谁。”
他眉间淡淡嘲讽,忽然抬袖摸了摸怀中若若的发,轻笑道:“你说呢?”
世人成见难以消除,猜忌也是人之常情。可谢淮一句“你说呢”,仍让若若心下浮起几分伤怀。
她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只是一言不发地靠在谢淮怀中,仰首瞧他。
雾气朦胧的双眸忽然落入眼中,藏着悲悯苍生的感怀。
谢淮一顿,心中戾气莫名散去,只是面色还沉着,冷哼道:“比试还未分出胜负,继续。”
临薇回了神,垂眸道:“是我输了。”
祝渚纵马从她身侧经过,安慰道:“我们还没输,公主……剩下的交给我吧。”
“……好!”
祝渚一笑,端正了神色,忽然拉动缰绳回马朝谢淮而去。二马距离拉近,此时射箭也是难行。
谢淮敛了敛眸,怕他伤着若若,只拢了拢手,骑马绕开祝渚。
两匹马紧擦着飞驰,短短一瞬便朝相反的方向踏出几丈。但见黄土飞扬,尘沙遮眼,围观的将士们屏住了呼吸,凝眸去瞧场上的情况。
渐渐的,黄土散去,众人却错愕地发觉谢淮的箭羽消失不见了。再回神,见祝渚手中竟有两份箭羽。
原来方才擦肩而过那一瞬间,祝渚就把谢淮的箭羽给偷了过来……
若若回过神,气道:“你又偷我们的东西!过分!”
“……”祝渚被吼得一顿,却还是一边愧疚一边拉开了弓:“对不起,阮小姐。等回到晋安时,再向你赔礼道歉……”
话落时,利箭已对准了谢淮他们的马尾。
谢淮敛了敛眸,却淡淡地从若若发间拔下一枚发簪,轻声道:“借我一用。”
说罢,在祝渚射箭而出的一瞬间,徒手将那枚发簪投出。只见在同一时间,箭羽与发簪都射破了对方的沙袋。
沙子淅淅沥沥地流下,场外一时寂静。
这算谁胜谁负?
临薇却走到场中,扬声道:“是我们输了!”
她回首望了眼神色错愕的祝渚,垂眸道:“今日是我们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偷人东西总归是不对的……”
但是,她心中暗想,日后地久天长,等教好了祝渚,一定要带他走。
祝渚一怔,却读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垂眸一笑,正要行礼认输,却听得若若道:“那便是我们赢了,你们得听我们的……”
若若笑了笑,朝临薇扬袖道:“这个人你带走吧!”
临薇惊了一瞬,笑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若若重重叹息一声,似是百般嫌弃:“祝公子总偷我们的东西,若把他留在身边,我们还不得穷死啊?你说呢……表哥?”
若若仰首,朝身后的谢淮浅浅一笑。
谢淮神色微顿,抬袖拭了拭拾回来的簪子,轻轻插回她的发间,淡淡道:“随你罢。”
“太好了!”
临薇一把抱住了若若,满心感激:“若若,谢谢!以后就算谢淮拉弓要杀我,我也不躲了!”
身后谢淮冷冷一笑,若若无奈,抚了抚临薇的发,似叹非叹地笑道:“……还是躲一躲吧。”
……
一场比试落下帷幕,众人都皆大欢喜。
夜间,半里关点了篝火,将士们举杯对饮,在边境的冬夜里仰望苍穹,偷得一时的欢聚与轻松。
若若朝谢淮撒娇,也要去看篝火。
因在夜里,又要离开营帐外,便免不得受些风寒。谢淮无奈,将狐绒斗篷披到若若身上,神色淡淡地为她系上锦带。
若若乖巧立着,只仰着一双莹莹玉眸,潋滟地望着谢淮。
谢淮扫她一眼,敛眸道:“看什么看。”
若若却不怕他,眉眼弯弯道:“表哥好看,我就看。”
“呵。”
谢淮讽笑一声,捏她的鼻翼:“那别人好看,你也去看?”
“不啊。”
若若眸中浅浅,唇畔弯起:“祝公子好看,我就不看。”
“……哦。”谢淮闻言缓缓冷了神色,语气难辨问道:“那个姓祝的……很好看?”
若若心中微动,听出他话中的不悦,却玩心大起,故作不知道:“自然了,若是祝公子不好看,临薇为什么非要带走他呢?只可惜祝公子今夜与临薇去城中了……”
“确实是可惜了。”
谢淮接过若若的话,冷冷笑道:“让他逃过了一劫。”
若若的思绪停顿一瞬,困惑地眯了眯双眸:“……”
“走吧,去看篝火。”
谢淮却忽然淡淡出声,趁着若若还未回过神念念叨叨之际,打断了她的思绪,拉着她往营帐外去。
若若:“……”
一出营帐外,便见篝火明燃,将士们聚众而坐,举杯豪饮,谈论着镇北的趣闻与家中妻儿。
见谢淮与若若来了,将士们连忙让坐,笑道:“上将,阮小姐,来这边坐。”
“谢谢。”
谢淮淡淡不语,若若便笑着道了谢,拉着谢淮在篝火旁坐下。
篝火暖意融融,映亮了漫漫雪夜,火光照在每一个人脸上,温柔了眉眼。
战场无情,难得偷了半日闲。
有将士前来,递给若若一只酒杯,朝她道谢道:“前几日多谢小姐为我们开门,替我们疗伤,镇北无以为谢,这被酒敬小姐。”
话落,其余人也纷纷凑向前来,豪笑道:“我也敬小姐一杯!”“多谢小姐救命之恩……”“不知小姐可曾议亲?我家中有一大郎……”
渐渐的,混进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若若双手捧着酒杯,皎皎双眸映着光辉。
“……”
一直沉默不语的谢淮却忽然伸出右手,轻轻绕过她肩头上的狐裘,夺过她手中酒杯。他俯身端着酒杯,然后随意一泼,泼到了凑到跟前的将士脸上。
将士顿时被糊了一脸的酒。
谢淮神色难辨,淡淡道:“太闲了,可要再练十遍剑?”
闻言,将士们蓦地变了脸色,连连退避道:“不不不不,不必了!多谢上将关怀,不叨扰上将了!”
说罢,纷纷退下。
若若被谢淮拢着,心砰砰跳:“……”
谢淮神色未变,又将酒杯放回若若手中,却没有收回拢着她的右手,只用左手抽出腰间水囊,随意咬开盖子,将水囊中盛着的东西倒入若若杯中。
若若捧着酒杯,容色绯红,轻轻抿了一口。
“……是水啊。”
她侧了侧首,就见谢淮清冷的眉眼近在眼前,如玉彻然。
谢淮神色微敛,凝望过来,清冽道:“怎么,你还想喝酒?”
若若心中一乱,顿时摇头否认道:“没,没有!我才不喝酒。就是从前在晋安时,我也没有偷偷出府去喝酒!”
“……”
篝火前陷入一瞬沉默。
谢淮右手勾着若若,敛眸一笑。好啊,离开晋安这几年,小表妹还会出府喝酒了。而这些事,可从未听她在信中提起过。
他垂着眸,幽幽地望着若若。
若若察言观色,心道不好,生硬地举起手中酒杯,递到谢淮唇畔,讨好笑道:“表哥,你渴不渴?”
“……”
望着小表妹手中抿过一口的酒杯,谢淮明知她在心虚逃避,却也只敛了敛眸,沉默不语,俯身就着她捧过来的酒杯喝了一口。
清水入喉,却比酒烈。
……
半里关是一番光景,镇北城中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临薇一得到能带走祝渚的允诺,便迫不及待地携着祝渚入了镇北城游玩。
入了城中,祝渚便求了临薇让他写信一封,旧日太子府的随从们报个平安。临薇毫不犹豫地允下,也不问他给谁写信,只捧着脸看他提笔写字,笑意吟吟。
“……咳。”
祝渚被她瞧得容色微绯,轻轻折起信纸,塞到飞鹰的袖筒上,笑道:“公主,我写好了。”
临薇摆摆手,笑道:“不用叫我公主,叫我名字吧。”
祝渚一顿,良久,垂眸轻声道:“阿薇。”
临薇心如鹿撞,眸中生辉。
祝渚回过神,虚咳道:“……方才我给随从们写了一信报平安,他们跟随我多年,我不能置他们于不顾。”
这些年,他便带着这些旧仆,四处漂泊。而南国之人擅长盗窃,他们便一路上偷了不少的东西。虽大多偷的是富裕人家,却也是错了。
临薇虽然不知道他是南国人,却也知道他上回来城中盗取了钱物。
她忽然叹了一口气,瞧着祝渚道:“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可即便如此,也不能来镇北城偷东西啊。”
祝渚闻言一默,以为她鄙夷自己飞贼的身份,不安地垂下了眸。
谁知临薇却道:“要偷就偷四周列国的东西嘛。”
祝渚:“……”
“……不,不对。”
见他讶异地望来,临薇回过神,也知这般不好,连忙正色道:“还是不偷为好。对了,日后你若有什么想要的,直接来问我,我的东西都可以给你。”
“怎么能问你要……”
祝渚摇了摇头,哑声笑道。
临薇却忽然凑近笑了笑,诱拐他道:“我的东西你不要,但我的人也可以给你,你要不要?”
祝渚心一跳,袖手紧握:“……”
大临的公主偷盗之术比他还了得,仿佛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的心偷走了。
“让一让,让一让!”
一位一着灰扑扑的男子却忽然朝他们中间走来,似是在赶路一般,推开临薇便走掉了。
祝渚面色微顿,暗中望了他一眼。
临薇被人打断了思绪,不由得气得跳脚:“路有那么多,干嘛从我面前走。”
“……阿薇。”
祝渚却轻轻一笑,指了指她空荡荡的腰道:“他从这边来,是为了偷你的钱袋。”
“……什么?!”
临薇面色一变,垂眸望去,果然间佩着的钱袋被偷走了。她气极,飞快挽了挽衣袖,抬脚就要去追:“可恶的小贼,等我抓到你非揍你一顿!”
祝渚一顿,只觉自己似乎也被骂了一般。
他无奈拉住临薇的衣摆,然后似变戏法般地,从袖中拿出两枚钱袋来:“别追了,我已经帮你拿回了钱……还把他的钱也偷来了。”
临薇:“……”
“你还真是会偷东西啊……”
临薇容色微怪,缓缓从祝渚手中拿回钱袋,朝他叹道:“不然,怎么连我的心也偷走啦?”
祝渚局促一退,垂眸轻笑:“不及公主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