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山下, 大漠孤雪飞扬。
纷涌的刀剑之声中, 浮光掠影,人影叠叠。谢淮一手执刀,一手拢着若若, 眸色幽长, 无言良久良久。
不知过了多久。
喧嚣声渐渐没下去。
谢淮微顿, 缓缓松开了小表妹, 垂眸瞧了她一眼, 忽然轻呵道:“……还是这么矮。”
“……”
不曾想谢淮竟会说这个, 若若一时哑声,郁郁地翘了翘唇畔。诚然,一别七年, 比起身量修长如竹的谢淮, 若若自然是矮。
然若若怎会轻易承认自己是个小矮子。
她凝了凝玉眸,悄悄踮起脚来,哼道:“没有啊,不是长到你下颌了吗?”
谢淮淡淡瞥了她一眼,探出手将她按了回去。一时间,她便只及他肩高。
他眉间幽幽,居高临下般, 轻笑:“不准踮脚。”
若若:“……”
过了一瞬,安罗涟与临薇终于提刀归还。
一见到立在车前的谢淮,安罗涟讶异道:“小外甥,你怎么来了?”
谢淮凝眸, 俯身行礼,一举一动稳重沉敛:“见过舅母,三公主。此敌军从我手中落逃。听闻他们劫持了大临的马车,心中担忧,便纵马前来,不曾想遇到了舅母与小表妹。”
一侧恭候立着的镇北将士:???
不是,您起初不还说不来吗?
安罗涟闻言,温和笑道:“小外甥有心了,镇北得你庇护,教人安心。”
谢淮敛眸不应,一瞬后,却问道:“镇北凶险,不知舅母为何同小表妹前来?”
话一落,却将淡若寒水的目光移到若若身上。
……等等,这是秋后算账?刚才谢淮抱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若若往后一挪,心虚不已。
安罗涟闻弦知雅意,一笑道:“因为有人……夜中敲她爹爹的门,说要来镇北啊。”
谢淮心中忽动,垂下的深眸中凝起波澜。
临薇看热闹嫌事不够大,顿时扬声道:“我知道,是若……唔唔唔。”
若若一把捂住了临薇的嘴,心中狂跳,朝悠悠望来的谢淮抿唇一笑,道:“来,来都来了,说这些做什么,你说对不对啊,表哥?”
谢淮神色难辨,低笑:“……是啊,回镇北王府吧。”
一行人不再多言,谢淮执绳骑了赤马,伴在长檐马车侧,领着镇北的将士们护送安罗涟与若若,一路山雪悠悠地入了镇北城,入了镇北王府。
镇北王已知晓心爱的女儿与外孙女要来,心中开怀,早早领了府中众人在庭前相迎。唯一不巧的是,安罗城与安小公子去了隔壁州城办事,故而不在府中。
而裴雪立在人群中,望着风雪之中,缓缓行驶而来的那辆长檐马车,暗中攥了攥手心。
谢淮口中念念不忘的表妹……竟然来了镇北。
她本以为,安国侯府的小姐永远不会来镇北,或许谢淮也一生不会回晋安。到时日久天长,谢淮说不定便会忘了表妹,而留下的,是她裴雪才对。
“……”
长檐马车缓缓而来,最先掀帘而出的,是一位容色清绝的夫人,瞧之应是安国侯夫人。而后是一位眉目英朗的姑娘,跃下了马车。
这便是谢淮的表妹了吧。
裴雪侧目望谢淮,见他立在车壁旁,神色淡淡,心中忽然释怀了几分——原来,谢淮对他表妹也很是冷淡。
谁知一瞬后,一位容色皎皎,眉若秋水的澜裙小姑娘掀开了马车帘。小姑娘捏着裙摆,顾盼盈盈地望了谢淮一眼。
谢淮眉间依旧淡淡,却阖了阖眸,似漫不经心地递过一只手,将她稳稳当当地扶了下来。
裴雪恍然:“……”
“罗涟!一别多年,你总算回镇北了。”
镇北王见着远嫁晋安的女儿,不由得哽咽叹道,一时间连公主临薇也不曾顾及。
安罗涟亦红了双眸,上前欲跪拜道:“罗涟不孝,给父亲磕头。”
镇北王一把扶住了她,朗声笑了笑,重重地在她肩膀拍了几下:“我们父女两说这些做什么?”
他的手劲很大,重重拍下,教旁边的临薇看了都心惊胆战。好在安罗涟自幼出生将门,挨这几下于不算什么。
谁知镇北王忽然瞧向若若,目露和蔼道:“这便是我们若若了吧……”
话落,一掌探出,欲去拍若若的肩膀。
临薇面色微变:“……等。”
一道剑鞘却忽然淡淡地抵在了镇北王的掌心上,生生将镇北王的动作止了下来。
谢淮持剑,眉目清冽道:“她是个小病秧子,抵不住您这么拍。”
若若望了望他的侧容,心中微动。
镇北王回过神来,也不计较,抚须大笑道:“是老夫忘了,还是你妥当。”
若若浅浅一笑,轻声唤他:“外祖父。”
小姑娘乖巧问候,声音如三月黄莺,清澈动人。镇北王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心想怪不得阮连臣那小子舍不得让外孙女来镇北。
“乖,若若乖。”
镇北王开怀大笑,拉着若若说了好几句话,才想起三公主临薇,与她见过了礼后,又将裴远与裴雪介绍给众人。
“这是住在府中的裴远,裴雪兄妹。”
一行人互相见了礼。
裴远神色从容,朝临薇行礼笑道:“公主,侯夫人与小姐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下去歇息一二,晚膳时再聚也无妨。”
镇北王赞许道:“阿远思虑周全。”
说罢,便命府中奴仆携着安罗涟等人的行礼,搬去了准备好的院子中。镇北王带了安罗涟走,裴远为临薇引路。
谢淮垂眸,淡声对若若道:“走吧。”
“表哥!”
若若却忽然唤住了他,仰首眨眨眼,玉眸莹莹地瞧他。
“……”
谢淮凝眸,俯下身来,将耳畔低下。
若若举袖掩面,悄悄道:“你住在哪个院子?我住你旁边可好?”
“……哼。”
谢淮冷哼一声,似是不耐:“麻烦。”
然话是如此,却携着若若往西南的廊道走,去了那个离他最近的飞雪院。
裴雪见此,容色低沉,垂眸思量片刻,却是悄悄跟了上去。她要亲眼见见,谢淮待这个表妹到底如何。
飞雪院位于西南角,院中种了一树海棠,如今正落满了雪。奴仆们轻身搬动行李,在房舍中进进出出。
廊下,雪色纷然。若若与谢淮对坐,从袖中摸出一枚四角平安符,笑盈盈道:“你看,这是我去崇华寺中,同道远求来的平安符,可保你化险为夷呢。”
谢淮抱袖,怀揣一枚长剑,淡淡地望着她道:“……我不信佛。”
若若顿了顿,道:“那不送你了,来日回晋安时给临御吧。”
谢淮神色忽冷,呵了一声:“……何必等到来日,若想回晋安去,不如立即走。”
“……你。”
不想谢淮如此无情,若若容色微绯,气急败坏道:“哼,走就走,有什么大不了的,别以为我不敢回晋安!”
说罢,赌气地走到飞雪院门前,一把推开了院门,作势要走。然才一推开,却见一小队将士执剑匆匆走过,剑上染血。
将士们神色肃杀:“古月关来了一群野狼,到处肆虐咬人,速速前去斩杀!还有城郊外一小众山匪出没,带箭去射杀他们!兵库中的火石炮呢?搬过来搬过来……”
“……”
若若侧耳倾听了一瞬,然后便沉默不语地退回两步,轻轻掩上了飞雪院的门。
行到谢淮身前,拢起袖袍,道:“……你送我回晋安。”
谢淮悠悠抬眸,呵道:“做什么春秋大梦。”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若若雪容深凝,神色委屈:“……我不喜欢你了。”
说罢,心想她都这么说了,谢淮即便不赔罪,也该好言哄一哄她吧?
谁知谢淮神色微顿,抚了抚怀中长剑,语气难辨:“是吗?从前喜欢过我?”
若若脸蹭地红了红:“……也不是。”
谢淮顿时敛了敛眸,眸色寒沉如渊。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怀中利剑忽然松动几分,轻微地响了一下。
若若忽地:“……也不是完全没有。”
谢淮冷哼一声,忽然将长剑伸了过来。
若若一惊,以为他仍是不悦,要提剑对自己动手。于是抱起云袖,大声道:“喜欢喜欢喜欢!”
谢淮:“……”
“蠢货。”
他眉间隐忍,侧开目光,沉声道:“让你把平安符挂上来,你在想什么?”
若若恍了恍,望着他递过来的剑柄,不禁小声问道:“……可是,你不是说不信佛吗?”
谢淮眉间凝敛,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模样,缓声道:“……我只说不信佛,我说了不要吗?”
“……是。”
刹那间,若若唇畔弯了弯,连忙俯身将那枚平安符缠到他的剑柄上,双手合十,虔诚道:“愿菩萨保佑我表哥谢淮,一世无忧,平安喜乐。”
说罢,眉若弯月,目若繁星地瞧谢淮。
“……”
谢淮凝顿,良久才收回了长剑,漫不经心般:“那还需你用心,小病秧子。”
“什么?”
“没什么。”
“……”
飞雪院外,隐蔽的古松之上,裴雪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眸中暗然。
飞雪院里,跟表妹说话的那个谢淮,神色生动,肆意张扬,甚至会恶意捉弄他的表妹。这样的谢淮……是她从来没见过的谢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