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盗贼已落入网中, 待有条不紊地收好网, 便能将他们悉数擒下,亦能回宫与皇兄复命了。
一切都在他从容不迫的掌控之中。
除了……眼前的小姑娘。
瑾王手执黑棋,端坐在案前, 清远的眸中浮起几分恍惚与错愕, 望着被夜初带回来的小姑娘。
小姑娘盘了双螺髻, 着一身广袖流仙澜裙, 容色如雪莹白, 眸瞳似玉清澈, 生得十分惹人怜爱。
只是神色有几分戒备。
瑾王回了神,挑眉淡笑道:“……你是我那小侄儿的朋友。”
若若见他似乎并无恶意,悄悄松下一口气:“见过瑾王殿下。”
瑾王温和一笑, 唤她过来:“不必如此客气。那日匆匆一见, 倒不知你原来是安国侯的姑娘。”
若若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坐下:“您认识我父亲?”
“从前在晋安时,便与你父亲相识。”瑾王轻轻笑了笑,朝她比划道:“一眨眼,安国侯的姑娘都这么大了,快六岁……”
若若欲言又止:“……”
瑾王瞧着她的神色,只觉生动不已,不禁失笑:“好了, 是八岁,我记得的,只是与你说笑而已。”
“……”
若若玉眸微恍,盯着他清远的面容瞧。
小姑娘的目色如星辰灿灿, 瑾王抚了抚脸,淡笑道:“我……脸上脏了吗?”
若若摇了摇头,连忙道:“不是……只是听闻瑾王殿下高高在上,喜怒向来不形于色,不曾想您也这么…… ”
“这么可爱。”
若若想了想,如是说。
瑾王怔怔一瞬,随即蓦然一笑,扶案悠悠笑叹道:“世人有的说我淡然,有的说我冷漠,有的说我温和,第一次……有人说我可爱。”
“主上。”
夜初执剑前来禀告:“南国的盗贼逃到了山郊,正好落入我们的陷阱中,再过半个时辰,便能押送回来。”
瑾王淡淡颌首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话落,又回首瞧若若,想继续与她说话。
若若却捂起了耳畔,往后挪了挪:“我刚才什么也没听见!”
瑾王:“……”
他先是顿了顿,沉默一瞬,眼中如远山蒙雾,随后便似晴光初霁,清清冽冽地笑开了来。
“……真好。”
瑾王望着若若,不禁长叹道:“像安国侯这样,养个可爱的小姑娘,只怕能多活十年罢。”
不……
听闻了崇华寺出事后,正在官道上疾驰而来,忧心忡忡的阮连臣表示——
小女儿出事了,他得折去十年的命。
若若听了瑾王的话,这才想起晋安这位瑾王虽已过了而立之年,但府中莫说王妃,便是连个侧妃也没有。
他这样的身份与容貌,世家小姐只怕都想嫁,然他为何不曾娶妻成家呢?
“为什么呢?”
若若不经意地将心中话脱口而出。
瑾王顿了顿,垂下眸,清冽语气中竟蕴着化不开的愁意:“我曾经负过一个姑娘。”
他将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那位姑娘,受我所累,为我而死,在碧玉年华便结束了这一生。我对天起誓,这一辈子都不再娶。”
那年雍州城中,他被政敌暗算,不慎中了毒。那位姑娘与他年少相识,见此以身为他解毒,他醒来,许下承诺,定会娶她。
彼时新皇初登,边境动乱,皇兄召他去镇北平定风波。家国大事,不容耽搁,他留下一枚玉佩给那姑娘,自此一去,便是一年。
再回雍州时,姑娘却不在人世了。
那家人说,她病死在了寺中。
她没能等到他,不知那些年月里,她有没有恨过他呢?瑾王反反复复地想,也许是恨的,不然那枚玉佩为何不见了踪迹?
若若闻言,不知想到什么,亦沉默下来。
“罢了。”
瑾王终是叹了叹,淡淡笑道:“你还小,听这些做什么?你可会下棋,与我对弈一局罢。”
若若望着棋盘,却忽然想起了谢淮。一时间哑声无言,神色低落。
“……”
瑾王眉梢微顿,道:“怎么了?”
若若望了望佛塔外漆黑的夜色,低声道:“我想起了我表哥,从前在府中时,我也爱与他下棋。如今我不见了,他一定会来寻我……”
瑾王闻言,挑眉道:“崇华寺如今纷乱动荡,人人自危,你那表哥……会出来寻你吗?”
若若不禁辩驳:“会的,他对我很好的。”
说罢,从怀中拎出谢淮送她的玉佩,道:“表哥待我很好,还送了我这枚玉佩。他以为我不知,其实我悄悄去问过,这玉佩是他娘亲给他的遗物……”
瑾王望向那枚玉佩,脑海忽然轰地一下,目光停滞,神色错愕,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为其它,只因这枚玉佩……与他赠给那姑娘的玉佩一模一样。
这小姑娘方才说什么?这玉佩,是她表哥娘亲赠与他的……遗物?
“你表哥……叫什么?”
瑾王神似恍非恍,语气沉沉,忽然紧紧扶住若若的双肩,动也不动地盯着她手中的玉佩,一字一顿问:“他叫什么?”
“疼……”
若若被他的掌劲捏得肩膀生疼。
“啪!”
佛塔的门忽然惊响一声,被狠狠踹开了来。
小姑娘惊喜道:“表哥!”
“……”瑾王凝眸,缓缓望向塔门。
少年神色冷峻,眉目深邃,如霜似雪地遥望而来。皎白月色渡在他清瘦的身影上,衬得他愈发凛冽。
若是没了这一身戾气,那眉眼,却是与他娘有六分像的。
瑾王深恍,扶着案台缓缓起身,与谢淮相对而望。
“语诗……”
夜初神色难看地行来,道:“主上恕罪,我等没拦住这小子。”
瑾王心神恍惚地挥退了夜初,怔怔向前两步,要去握谢淮的手。谢淮却淡淡拂开了他,径直走到若若身前,垂眸打量了她许久许久。
谢淮望着若若:“……”
瞧上去没什么大碍,甚至还能没心没肺地朝他笑。
若若见着谢淮,自然是开怀不已。大喜过望之际,瞬间把瑾王忘到了天边,一把就要抱住谢淮。
谢淮敛了敛眸,飞快按住她的额头,淡淡道:“蠢笨,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吗?”
若若挥了挥手,没能够着谢淮,只能嗡声嗡气道:“……对不起。”
瑾王:“……”
被这么一打岔,心中的郁气似乎淡了几分。但他仍未忘记方才所见,神色停滞,深深望着谢淮道,语气难掩颤动——
“你……叫什么名字?”
谢淮回眸,淡淡凝了他一眼,冷漠道:“……与你何关。”
瑾王眉间凝顿,一时语塞:“我……”
“谢淮。”
藏在谢淮身后的若若忽然道。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似乎隐约记起,书中谢淮日后便是成了这位瑾王的党羽,从而一步一步位及人上,权势滔天。
她想,兴许这位瑾王并无恶意。
一切在沿着书中的轨迹,缓缓前行。
若若望着谢淮垂眸扫来的目光,忽然笑道:“谢君贤主将的谢,淮河城南去的淮。”
雍州城外,淮河河畔……他与那姑娘许下承诺之地。
瑾王目若深潭,深深地凝望着谢淮。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谢家人说,那姑娘是病死在寺中,然她素来安康,缘何便染了病呢?他查过,有人刻意隐瞒了寺中之事,抹去将她那一年里的痕迹。
谢家虽是雍州的世家,单仅凭他一家之力,却也做不到如此。
说起来,在这世上,最擅长不动声色地抹去痕迹,不出一分一毫差错的人……瑾王也认得的。
晋安城,安国侯阮连臣。
“啪!”
佛塔的门又惊响一声,被踹开了来。
阮连臣容色冷凝,语气低沉道:“……若若呢?”
夜初紧随其后,神色难看:“……主上,我等又没拦住。”
……
谢淮的确不是安国侯府阮连曦的孩子。
事情要从十五年前说起。
彼时阮连瑶远嫁雍州,与谢家公子结为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相濡以沫。而阮连羽亦正好外放雍州为官,兄妹二人便时有照应,互相来往。
过一年,阮连瑶怀有身孕,阮连羽便常常去谢府看望妹妹。那时,他无意遇见了谢府的小姐谢语诗。
谢小姐独自立在廊下,遥望北方,容色清绝,温婉动人,一双眼眸如碧水莹莹,穹中皎月。
那年杏花落满衣襟,阮连羽遥遥一见,暗自倾心。
他向来是个求安稳的人,在安国侯府默默无闻地过了二十余年,这一次,却鼓起了勇气,去问谢小姐的心意。
谢小姐却执着一枚玉佩,愧疚笑道:“我还在等一个人。”
阮连羽心中低落,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本就是勉强不来的事,他行了礼,黯然退下。
事情过去的两个月,谢家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彼时待字闺中的谢小姐,竟有了身孕!
谢府暗流涌动,佛堂中、啜泣声、斥骂声,哀叹声此起彼伏。谢老爷与谢夫人一骂谢小姐不知礼义廉耻,二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三道愧为人父,痛心疾首。
谢小姐却一言不发。
那人尚身镇北,日日在刀口上行走,而晋安城中明争暗斗,他政敌不少。这个孩子若是说出身份,于他不利。
谢小姐终究是什么也没说,也不愿打掉这个孩子,只是自请去寺庙修行,以赎罪过。
谢家老爷与夫人夜夜哀叹,最后还是送了她去郊外的清幽山寺,对外只道谢小姐为长嫂腹中孩儿祈福,去寺里修行一年。
谢家封了消息,知晓此事之人甚少。
阮连羽是其中一个。
他无意从阮连瑶口中知晓此事,心中震惊过后,便只剩下伤神,甚至借酒消愁,夙夜难寐。
然那些时日里,他却时常独自骑马到山寺,暗中探望谢小姐。
有时是送一件锦衣,有时添一炉安神香,有时只是遥遥观望,看她在佛堂前祈愿腹中孩儿平安。
谢小姐知道他在,却从不前来与他说话,只是远远行上一礼,以示谢意。
唯有一次,谢小姐着了一身素衣,行至神色落魄的他身前,语气哀愁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是了,那时,阮连羽的妹妹阮连瑶因产时血崩,香消玉损,腹中孩儿亦没能保下。
谢家愁云笼罩,哀声不绝。
雾雨蒙蒙,灰霭的烟雾笼罩在连绵的山峦上,如同心中的愁绪般挥之不去。
阮连羽跌坐在山寺的雨中,潸然泪下:“……我就这一个妹妹。”
谢小姐打了一把竹骨伞,神色悲悯,无言地立在他身侧。风卷起她的衣袖,露出一截消瘦的腕骨。
雨势渐大,而众生皆苦。
后二月,谢小姐也到了临盆之日。
山寺简陋,谢家终究是不舍得这个女儿,急急派了产婆赶来,然谢小姐素来忧思过重,身形消瘦,虽几经波折,拼命将孩儿生下……却也只剩下一口气了。
谢家并未预料到,彼时尚且无人前来。
阮连羽抱着在襁褓中的孩子,听闻谢小姐将死的消息,连连低喃:“……不可能,不可能。”
谢小姐却唤他,将一枚玉佩颤颤地塞到他手中,面容苍白道:“唤他……谢淮,求你……让他活下去。”
阮连羽忽然落泪:“……我也就你这么一个心上人。”
谢小姐神色涣散,听闻此话,却恍了恍神,然后一如当年模样,愧疚地笑了笑。她无声地阖上了眸,再没睁开。
得知此事时,谢家老爷抱着尚在襁褓中的谢淮,心中恨意徒生,竟要将他摔死——“若没有这个孩子,我的女儿也不会死!”
阮连羽大惊,将谢淮一把夺过。
谢夫人泪满衣襟:“我谢家世代与人为善,上天无眼,何以待我谢家如此?”
谢家人仰马翻,喧嚣四起。
正逢圣上调令,阮连羽回京叙职,他见谢家待谢淮如此,心一狠,便抱着谢淮千里迢迢地回了晋安。
入了安国侯府,阮老夫人问起这个孩子,阮连羽支支吾吾,欲搪塞过去,却没那个本事,被阮连臣一语问倒。
知晓这是谢小姐的孩子,阮老夫人怒喝道:“糊涂!他生父不明,连谢家都不愿留,你就这么抱了回来,简直乱来。”
阮连羽抱着谢淮,长跪堂内,只是喃喃:“稚儿无罪,求母亲留他一命……求母亲留他一命……”
最后,终究是阮连臣出了手,说服阮老夫人,且远赴雍州,抹平了山寺中的痕迹,对晋安人只道,谢淮乃阮连瑶远嫁雍州之子。
“我所知道的,便是如此。”
佛塔中,阮连臣拂了拂茶盏,望向神色恍惚的瑾王。
瑾王听得这一段故事,心中晦涩,久久不作言语。世人说他颖悟绝伦,事到如今,他才恨自己愚钝过头。
这么多年了……他不知那位姑娘当初受了这么多的苦,不知自己有个孩子,险些死在边远的雍州。
便是在晋安时,那个孩子又过得好不好呢?
他全然不知。
阮连臣见瑾王如此,心中早有猜测,只怕谢淮便是瑾王的孩子。但看瑾王神色落魄,便只是轻声道:“若那是你的孩子,早日带回去吧。”
瑾王回了回神,听得安国侯话中若有若无的疏离,顿了顿,问:“那孩子……可是给你们府上添了不少麻烦?”
阮连臣拢袖,容色淡淡:“倒也没有,只是我不想为别人养个儿子,还要赔个女儿。”
瑾王:“……”
他神色发苦,这才想起,自己倒是想将谢淮带走,只是不知谢淮……愿不愿意跟他走呢?
瑾王侧目而望。
佛塔外,谢淮与安国侯府的小姑娘坐在廊下,小姑娘睡着了,靠在他身侧,他仰首望着苍穹,沉默不语。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便这么渡过。
崇华寺南国盗贼一事过后,晋安城中去寺庙上香的人徒然少了不少。
世家们不知佛宝是假,只知那夜瑾王正好在寺中,是瑾王出手擒住了盗贼,至此对瑾王愈发尊敬。
“瑾王殿下真是厉害呢。”
谢淮听若若如是说,不免讽笑一声。
若若问道:“表哥,你笑什么?”
谢淮垂眸,忽然探手捏了捏她的鼻翼:“我笑有人被卖了,还给人贩子数钱。”
若若:“啊,喘不过气了,要死了要死了。”
“哼。”
夜初立在安国侯府的墙头上,看得这一幕,不禁捂了捂脸。
知晓安国侯府的谢淮竟是主上的孩子时,他已经很震惊了。被主上派来安国侯府保护谢淮时,他愈发震惊了。
因为谢淮,竟然与安国侯府的小姑娘这般好。
听闻主上想带谢淮回王府……夜初望了望天,满心感慨——主上如今该多愁呢。毕竟若他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小表妹,他肯定不想走啊。
院中,谢淮忽然抬眸望了望高墙。
自从崇华寺安国侯与那瑾王暗中相谈过后,瑾王的人便时常出没在他这小小院落,仿佛在奉命保护他一般。
那日他们二人相谈,隐约听得什么“雍州谢家”“舍弟与谢小姐……”
而前两日,瑾王似乎拜访了阮连羽。
谢淮眉间微皱,陷入思量之中。
日色渐晚,若若已回了朔雪院去,他独自呆了片刻,忽然起身去了阮连羽与罗氏的院子。
夜幕初至,行到院外,隐隐听得罗氏正与阮连羽在争执着什么。
罗氏嗓音颇利,满是嘲讽:“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当年我嫁你时,便知道谢淮不是你妹妹的孩子!”
阮连羽唯唯诺诺:“你,你早就知晓阿淮是谢小姐与别人的孩子,为何不……”
罗氏啐了一声:“你想问我为何不说出去?哎哟,只怪我命苦,那谢小姐是你心上人,又早早去了,我要如何与她计较?”
闻得罗氏这一番话,阮连羽愧疚道:“……你是个善良的人,是我不好。”
罗氏低哼:“倒也算了,这些年我心怀怨怼,对那孩子多有刻薄,也不算得是什么善人。”
阮连羽道:“你我夫妻二人,本就该坦诚相待,我有一事还得告诉你,那孩子的父亲,其实是京中瑾王。”
罗氏扬声:“什么?!那瑾王瞧着风光霁月,也做出这种撇下人孤儿寡母的事?呸!”
“嘘!你小声些!事情并非……”
“……”
二人声音渐渐低下去。后面的话,谢淮便听不太清了。
他只是在冷寂的夜里,孤身一人,立了很久很久。直到月影依稀,夜深露重,长长的廊下再没有一个人走过。
谢淮才面无表情地,缓缓沿着长廊回去。
耳畔旁,阮连羽与罗氏的谈话盘旋不绝。多年来,所有的是非对错都乍然有了缘故。
多愚钝啊。
这些年,他深深恨着,恨阮老夫人待他戒备非常,恨三舅母对他刻薄无情,恨府中下人趋炎附势……
事到如今,他才知晓,原来一切的恨,都是他不应该。
他根本就不是安国侯府的人,安国侯府……凭什么要待他好呢?!
心中如重重山峰压迫,喘不过气来,耳畔纷涌着这些年来的诸多声音,挥之不去地占据着他的意识。
“你戾气如此深重,他日教我如何放心?我安国侯府管得了你一时,管得了你一世吗?”
“你娘亲是个温柔的人,这枚玉佩,是她留给你的遗物。只怪我当初没本事,没能护住她……”
“没娘的孩子就是不懂事,但我是你舅母,也不好说你什么,你离我远些,别教我看见就是了!”
谢淮轻笑一声,落魄的笑里满是嘲讽。
不经意时,仰首一望,却见昏黄檐灯下,笔锋隽逸的“朔雪院”三字。
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夜深人静,若若做了一个梦。
梦里,谢淮一改冷漠本性,成了一代谦谦温润的良臣。他辅佐江山社稷,忧虑民生天下,于雍州城大胜一场。班师回朝时,晋安城中人人心怀敬仰,夹道欢迎。
若若捧着谢淮的手,激动道:“表哥!你看见没?你是一个大好人!”
梦中的谢淮神色恍惚,缓了缓,然后朦胧的面容在眼前蓦然清晰……
他微微冷笑,屈指重重弹了弹她的额头:“做什么春秋大梦。”
若若:“真疼!”
……等等,梦里怎么会疼呢?
若若懵懵懂懂地抬眸望去,见月色淡薄,从轩窗冷冷沁入,四下俱静,谢淮一身单薄衣裳,正无声地坐在她榻旁,垂眸淡淡盯着她。
“……”
若若蹭地一下就直起了身,惊疑不定扫视谢淮。
是梦?还是现实?
若是现实,着实太诡异了些。
沉默一瞬,若若还是试图将这归于梦,于是迟疑地捧起谢淮的手:“表哥,你是个大好……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谢淮顿了顿,淡淡地抽回手:“与你无关。”
若若:“……”
瞧瞧这冷淡的神色,这疏离的语气,这惹人嫌的冰块脸……
是现实无误了!
若若惊诧道:“表哥,半夜不睡觉,坐在我床头做什么?”
谢淮沉默不语:“……”
若若倒吸一口凉气:“你……又把府中护卫给打了?!”
谢淮敛眸:“……没有。”
若若:“那你又给三叔母脸色瞧,又将三叔叔气得咳血了?!”
谢淮眸色渐深:“……也没有。”
“这也没有……”若若忽然面色大变:“你,你你你不会杀人了吧?!”
谢淮忍无可忍:“我只是睡不着。”
“什么嘛,只是睡不着啊。”
若若松下一口气,扬起个宽慰的笑。
“……”
不对啊!睡不着便睡不着,大半夜在她榻前做什么?!若若心神微恍,借着月色,悄悄去打量谢淮的神色。
松垮的衣摆在榻侧散开,谢淮微微俯着身,容色似雪冷白,薄唇深深抿起,一副心事满怀的模样。
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呢?
若若顿时担忧不已,秉着为谢淮排忧解难的心,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诚恳道:“表哥……”
谢淮凝眉望了她一眼,漆黑双眸渐渐深邃。忽然,他反手将她扣住,紧紧拢入怀中,然后……
半拖半拽地拉到了书案前。
若若伏在案前,望着案上一摞纸卷:“……什么?”
谢淮将笔递给她,语气难辨:“睡不着,教你写课业。”
若若捏着笔,神色凝固:“……”
谢淮轻声道:“写吧,我在一旁看着你写。有什么不懂,可以问我。”
若若:“……”
讲真,若是从前,她定会感动万分——多难得啊!谢淮主动教她写课业哎!可特么如今!是三更半夜啊!
若若仰首,迟疑道:“我不写可、可不不不不……”
谢淮垂眸,喜怒难辨。
若若瞬间:“我不写可不成。”
翌日,鹿鸣书院。
若若眼底顶着一圈青黑,将重重一摞纸卷砸到夫子慕远之的案前,一字一喘:“接下来,七天的课业,我、全、部、写、完、了。”
“写……完了。”
慕远之目光震惊地望了她一眼,随后沉默不语地将书架旁的《疑难杂症》拿下,不停翻阅——
他倒要看看,世上究竟有何良药,能将懒病治好?
……
宫中,紫宸殿。
瑾王望着暗卫递来的经卷,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经卷上写着谢淮这些年的经历,自廊下罚跪仍不认错,书院暗伤四皇子,提刀刺伤府中护卫,应有尽有。
瑾王以为,他已经够狠了,不曾想他儿子比他还狠。
这些天他暗中拜访过阮连羽,禀明了当年一事,又谢了阮连羽这些年对谢淮的照拂,他派了夜初去安国侯府,对谢淮各种明示暗示……
听夜初说,当日谢淮分明听得阮连羽与罗氏争执,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然谢淮根本无动于衷。
这些天,谢淮与往常无异,照旧去鹿鸣书院读书,照旧骂人安国侯家的小姑娘蠢笨,再冷着脸教人家写课业。
听夜初说,安国侯的小姑娘爱撒娇,谢淮虽冷眼相待,暗中待人家却是一等一的好,连雨下打伞时,伞都要偏她几分。
……等一等,有些跑偏了。
瑾王正愁,无意一望,忽见大殿外一身朝服的阮青令捧着案文行过。
前几日,阮青令在殿试大放异彩,得了宣铧帝青睐,如今已留任朝中,在翰林院为官。若日后不出意外,只怕他能入内阁,成一方重臣。
瑾王望着这位年少朝官,心中一动。
说来,阮青令也是安国侯府的人……
瑾王忽然笑了笑,远远朝他道:“阮编修!”
阮青令闻声,回首见是瑾王,便行至他身前,从容行了个礼:“见过瑾王殿下。”
瑾王淡笑道:“你往哪里去?”
阮青令心中微动,面上却轻笑道:“微臣正奉命为圣上送公文,不知瑾王殿下有何吩咐?”
瑾王虚咳一声:“也无什么大事,只是忽然想起,你家中似乎有几位弟弟妹妹……不知他们近日里如何?”
“……”
这一问却是有些突兀了,府中弟弟妹妹皆有,只是不知这位瑾王问的是哪一位,又怀着什么心思?
阮青令若有所思地沉默一瞬,随即笑道:“近日里,二妹懂事,三弟乖巧,四妹最是无赖……表弟……”
瑾王正色道:“表弟如何?”
阮青令忽深深一笑:“说来惭愧,表弟不爱与微臣说话,微臣也不知他过得如何。”
没问出谢淮的消息,瑾王微微失落。
阮青令却道:“不过表弟与四妹妹走得近,听闻他二人明日要去闻玉轩,为二妹妹添生辰礼。”
瑾王闻言,若有所思地望了阮青令一眼,淡淡笑道:“……阮编修着实善解人意,好了,我已无事相问,便不扰你了。”
“殿下。”
阮青令却唤住了他,深深行了一礼:“不知殿下所求为何,但求殿下明日能看顾家中四妹一二,她自幼体弱,经不得吓。”
瑾王容色微讶,轻笑道:“……你是个好兄长。”
“……”
晋安城中的闻玉轩位于南坊,擅制玉器,其制出的玉器素有“琼花一树,清越绝世”的美名。
从鹿鸣书院回府时,若若便拉着谢淮来了闻玉轩,一起给阮青瑜挑选生辰礼。
虽说是一起,但其实只有若若在选罢了。
这些年,谢淮待府中其他人一如既往地淡漠,生辰礼自是不会备的。故而每逢他们生辰,若若便会暗中多备一份礼,以谢淮之名赠出。
闻玉轩中,若若一手执一枚玉佩,问谢淮:“你看,这两枚玉佩,哪一枚好看一些呢?”
两枚玉佩皆刻了相似的穗纹,谢淮拢袖,淡淡道:“都一样。”
若若正色道:“不一样的!你仔细瞧,这一枚是湖翡色,这一枚乃青潭色……”
谢淮敛了敛眸,语气冷冽:“不都是碧色吗?”
若若左望望,右望望:“……”
完了,她竟然觉得谢淮说的并没什么不对。
“若是并无不同,不如都买下吧。”
闻玉轩外忽然传来瑾王的轻笑声,清清冽冽沁入人心。只见他披了一身羽衣,逆光移步而入。
若若连忙行礼:“见过瑾王殿下。”
谢淮却直着身,幽幽望着瑾王。
而闻玉轩内,不知何时起竟空空荡荡,四下寂静,没了其余人的影子。
“……”
谢淮凝眸,抬脚在若若身前站定,冷眼看着瑾王。
若若恍了恍:“表哥?”
瑾王神色微顿,苦笑一声:“……我只是想与你单独说一说话,并无恶意。”
谢淮目色如刀,语气低沉:“我与你没什么好说。”
瑾王沉默些许,知晓谢淮不容易动容,更知今日错过良机,日后更不知如何与谢淮坦白。
他便向前握住了谢淮的手腕,沉声道:“……你今日,一定要听我一言。”
被挟持住了腕,谢淮却只是讽笑一声,无惧无畏道:“怎么,你威胁我?”
“……”
轩内一时冷意弥漫,剑拔弩张。少年孤傲冷峻,比想象中的还要难以接近。
瑾王一时心神恍惚,握着谢淮的手却并未松开,只是惆怅地垂下了眸。那一瞬,却见一只手忽然按在他的掌上,重重地将他的手从谢淮的腕上拂开。
安国侯的小姑娘望着他,道:“他不想听,你放开他。”
瑾王面色一怔,凝望着若若。
谢淮神色微变,回眸瞪了她一眼。
若若:“……”
瞪什么瞪,说错了吗?
瑾王却忽然松开谢淮的手,似叹非叹道:“安国侯府的小姑娘,待你是如此好。”
谢淮听得他言下之意,心中终是一寒。
果然,威胁他不成,便以若若来威胁吗?谢淮神色变幻几许,寒眸中如点漆,定定地望着瑾王。
但很快,他阖了阖眸,冷冷道:“有什么话便说吧。”
没办法,安国侯府蠢笨无知的小表妹,是他的软肋不假啊。
瑾王长叹道:“……随我来。”
谢淮一言不发,抬脚便走。
若若恍神:“……表哥?”
谢淮顿了顿,却并未回头,只是沉默地提步而行,跟在瑾王身后,缓缓走出闻玉轩。
若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玉眸浅浅,模糊的记忆在此刻如云雾散去,忽然在眼前浮现。
对了,书中曾说过——谢淮此人,自年少时随瑾王离开安国侯府,一去七年。自此,一步步成了晋安城中心狠手辣,人人惧怕的朝臣。
一去七年,踏遍枯骨,手下血腥难洗。
若若蓦地往前一步,扬声喊:“表哥!”
“……”
谢淮闻声停顿,立在轩门侧良久良久。
忽然,他却回首瞥了若若一眼,神色一如既往地冷峻,语气不悦道:“叫什么叫,我又不是不回来。”
若若被他喝得一顿,顿时低声:“……那我等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