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若吵着闹着要寻谢淮,碧枝抵不过她的哀求,思量再三,只能先抱着她去晟安堂寻老夫人禀告。晟安堂甚近,出了紫木阁便是,而越过紫木阁的轩窗,远远却见谢淮跪着受罚的小身影。
抄手游廊蜿蜒曲折,素雪打落朱红檐瓦,擦着檐边拂入廊内,落在那跪着的清瘦身影上,薄薄地覆了他肩头一层,显得愈发冷冽入骨,淡漠无情。
若若埋在碧枝怀中,隔着雪幕悄悄望了谢淮一眼。即便是跪在雪中受寒气侵蚀,谢淮却也敏锐不已。察觉若若的目光,他眼睑微抬,幽幽地回望,只是眸光冷冽,好似山间孤狼。
“……”
明明才九岁,却已初显锋锐,令人生惧了。
想起他为何而跪,若若心中一寒,又默默缩回碧枝怀中。碧枝并未察觉,抱着她匆匆而过,入了晟安堂内。
一入晟安堂,便见三老爷阮连羽捧着个紫棠纹暖炉,朝老夫人小心赔笑道:“母亲,今日气寒,您捧着这炉暖暖手罢。”
三夫人却讽笑道:“是啊,瞧着雪下的,怕是廊下那小子会受不住。”
“你这妇人……少说两句行不行!”阮连羽借机给谢淮求情的心思被戳破,登时红了面皮,驳了她一句。
阮老夫人坐在铺了狐绒的梨花椅上,眉间微皱,沉声道:“你们夫妻二人,少在我面前一个唱白脸,一个□□脸。若若何时起来,谢淮便跪到何时。”
“这……”
“哼。”
“祖母!”
织锦梅帘外却倏地传来一声软软的呼喊,打破这一室的僵持。只见碧枝抱着若若绕帘而来,阮老夫人见着小孙女醒来,顿时浮起笑意,忙吩咐碧枝将若若抱过来。
“我来,我来……”
阮连羽却想在老夫人面前讨个巧,伸手去接若若。然话才出口,一阵后知后觉的悔意便涌上了他的心头。
若若小侄女金枝玉叶,又素来病弱,除去母亲与兄长等人,是谁也不亲近的,他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思及此处,阮连羽讪讪地收回了手,谁知若若却扭了扭身子,探出小短手就朝他扑来。他一惊,连忙俯身将她抱了过来,心中连念三声阿弥陀佛。
“三叔叔……”
小姑娘软软糯糯,一双玉瞳清澈似雪,弱弱笑了笑:“你也来找祖母玩么?”
阮连羽只觉得浑身僵硬,开口怕把她惊着,不开口又怕冷落了她,惹得她伤心,一时七尺男儿竟也唯唯诺诺,说不出话。
三夫人气他这般无用,在一旁插话道:“小侄女童言无忌,你三叔叔哪里是来寻祖母玩呢?只是来为你谢淮表哥求情罢了。”
阮老夫人淡淡地哼一声,将若若接了过来,眉间染上和色,细细抚了抚她的额头,又为她拢紧雪绒围脖,才笑道:“若若乖,不消理他。”
若若眨了眨眼,心想:不行的!外面跪着的那个将来可是个心狠手辣的大反派啊!今日你对他爱理不理,明日他让你跪地不起!
想了想,若若状似无辜道:“谢淮表哥怎么啦?祖母,我要找谢淮表哥玩。”
“哦?”阮老夫人疼爱地捏了捏她的脸,疑虑道:“你谢淮表哥没轻没重,让你病了,你怎么还要同他玩?”
若若面露难色,眉梢轻轻垂下。
阮老夫人心中一紧,将她抱在怀中,轻声问:“若若这是有小秘密了,能不能告诉祖母?”
“祖母,别人都不与我玩,只有谢淮表哥与我玩,你让他起来,陪我玩好不好?”若若垂下小脑袋,楚楚可怜道。
“这……”
闻得这话中的伤心之意,阮老夫人心绪微动,瞬间便回转过来。心想小孙女病弱,不及晋安城中那些小辈们活泼,一来二去,倒受了冷落。
只听她这话中之意,那谢淮却是待她不错?难道自己误会了……
“祖母,雪下大了!我要出去玩……要与谢淮表哥一起!”若若又拉阮老夫人的衣袖,仰起糯脸殷切道。
阮老夫人收回思绪,终究是笑叹了一声,拢了拢她的小发髻,纵容道:“胡闹,你病方才好转,怎能再去雪中受寒……便是来日,等你好了,再让谢淮与你玩罢。”
成了!
若若心中得意地笑了笑,但面上仍摆出一副勉勉强强的模样,小小地嗯了一声,探出小手指:“拉钩。”
阮老夫人眉梢染笑,笑她终究是小孩子心性,连声笑道:“好,好。”
阮连羽见小侄女三言两语便哄得老夫人转怒为笑,顿时松了一口气,上前行礼道:“母亲,那谢淮……”
阮老夫人摆了摆手,叹道:“不必跪了,只他性子狠戾,回去让他抄抄佛经,也好磨磨那股气。”
闻言,若若松下一口气,病中的困意又渐渐浮了起来,一双眼垂了垂。
而阮连羽心中大喜,又不敢露于表面,只道了谢,又道:“我让谢淮那小子来给小侄女赔一声罪。”
若若清醒了一半:嗯?不,这倒不必……
然而阮连羽已飞快地退出了晟安堂,行到廊下,对跪着的谢淮沉声道:“今日你外祖母饶过了你,你去同若若赔一声罪便是。”
谢淮衣襟染雪,神色不变,只眸色暗了暗,仍旧挺直单薄身躯跪在廊下。
“唉呀!”阮连羽怨声道:“方才正是若若替你求的情,才让你逃过一劫,你怎么还如此倔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说罢,也不管谢淮情愿与否,一把将他拽起便往晟安堂去。谢淮步履微顿,被推着往暖意融融的堂中去,心中却讽刺地想——
她让他逃过一劫?却不知他今日所受之苦与难逃的劫难是因谁而起。
一入晟安堂,阮连羽便连忙清了清嗓子,抚着谢淮的肩道:“一家人没有解不开的怨结,你去与表妹赔个罪,回去再抄几遍佛经,此事便是过去了。”
谢淮眉峰低敛,薄唇紧紧抿着,不言。
年少不知掩去锋芒,阮老夫人瞧见他漆黑眼底一晃而过的厉色,拈了拈佛珠,神色肃了几分。
阮连羽心中突突,顾不得其它,按着谢淮的肩膀便要他俯身,谁知谢淮在雪中跪了许久,寒意入骨,双膝顿痛,此刻更是踉跄一下,径直摔了下去。
瞧着,却隐约有跪倒在若若身前的架势。
若若两眼一黑,倦意如退潮的水飞速退下,挣开老夫人的手就去搀谢淮,这可是未来的大反派啊!这双膝盖,日后就是连天子也不怎么跪过!怎么能跪她!
大反派……啊不。
“表哥!”若若心惊胆战地唤了一声。
听得这声急促的呼唤,谢淮起身的动作一顿,眸中跃光,倏然扫来。
瞧这冷如寒雪的眼神,分明在说怎么还不来扶我。若若的求生欲蹭蹭蹭浮上心头,起身就要去搀扶他。
要健步如飞,要眼明手快,扶人的速度要快,谢淮的怨恨才追不上我!
然而……她忘了,此刻的她只是一个四岁的糯米团子,常年卧病,根骨薄弱,健步如飞眼明手快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晋元十七年,是那狐绒斗篷的锦带成了她狗腿路上的绊脚石,让她踉跄一下,裹着绒毛像只雪球滚了三圈又三圈直直地滚到了谢淮身上,将本该站起来的他撞得又是一摔。
堂内寂静一瞬,素来安静的翠羽鹦鹉歪了歪舌头:
“丢人!丢人!”
“……”
堂内愈发寂静了,见惯风风雨雨的阮老夫人当场愣住,阮连羽与三夫人惊愕不已,珠帘后的侍女们忍笑忍得辛苦,颤动的身子无意摇得玉珠泠泠作响。
若若瑟瑟发抖地伏在谢淮身上,从狐绒斗篷中小心翼翼地露出玉瞳,去打量谢淮的神色。
他先是怔了怔,随后眉间缓缓凝起,隐约泛黑,漆黑双眸越发幽冷,胜似风雪欲来,堪比刀光凛冽。
很显然,他将她当成是碰瓷的了。
而书中曾记,谢淮心中每起杀意时,便是这副模样。
“……我不是故意的。”
说完这句话,若若就又晕了过去。
她想,不是这大雪时节的连绵飞雪,就是谢淮素衣上的落雪,冷得寒倒了她。
才不是被吓的呢。
……
夜里,春和香薄烟袅袅,安国侯阮连臣终于从繁忙的朝堂回了府中,匆匆褪了染了寒气的大氅,来不及更衣,便来到小女儿的榻前,清雅眸中盛着退不去的忧色。
安罗涟为他捧来一件纹竹常衣,蹙眉低声道:“今日晕了一回,本来醒了,我去上柱香的功夫,又晕了过去。金大夫说,是惊吓过度……”
“惊吓过度?”
阮连臣眉梢微挑,宽慰地抚了抚妻子的手,沉吟道:“府中何人能吓到若若?”
安罗涟面色微怪,将今日听闻的那一番情景告知了他。“你说这孩子,可是被她谢淮表哥吓着了?”
“……哦?”
阮连臣微敛的眸子若有所思,却淡笑着宽慰她:“谢淮年仅九岁,虽冷僻了些,到底是个孩子……若若何需惧怕?母亲也拘了他在晟安堂抄书,此事暂且放下吧。”
又扶着安罗涟出了房门,温和道:“若若不宜搬动,今夜便先留在晟安堂中……”
“我到底是担心若若……”
风雪渐大,坠落长廊青瓦,柔色廊灯下,二人依偎而行,耳语缓缓隐没在安宁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