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在众人的恭贺欢笑声中,德太妃白了脸色。

但她仍需做出欢喜的样子,开宴后饮了几杯,才谎称自己头风发作退席了。

也许不是谎称,她是真的头疼。

信王说过他自有分寸,上回德太妃寿诞时岚月还说他们一直没有……才过三个月,怎么就有身孕了?

我注意看着岚月,她除了得意洋洋,尤其是看我的时候带有示威炫耀之意,并没有别的念头,可见不是说谎。

三皇子在桌子底下偷偷拿手指点我:“你妹妹有娃了,你是不是不高兴?别急,让他们先,等咱们成了亲,奋起直追,三年抱俩!”

往常他说这种话,我还能当做玩笑,但此刻全然没有心情。我问他:“殿下就从来没有想过问问我愿不愿意吗?”

他愕然道:“嫁给皇子为妃,将来说不定还能……有更高的位置,谁会不愿意?”

“假如就是有人不愿意呢?”

“你不想嫁给我?是不是嫌我小?”他的脸色忽然沉下来,“还是你心里有别的……”

后面几个字他碍于场合没有说出来:「……野男人?」

这个词只有他中了五石散、神志不清时说过,我以为那天的事他完全不记得了。

「是谁?信王吗?还是上回我好像撞见过的……想不起来了,总之不管是谁,等我长大登基,统统把他们杀头抄家。你做了我的妃子,就不准再想别人,哪怕以后我先死了,你也得像太妃们那样为我守寡,不许改嫁。」

他在桌子底下抓住我的手:“既然父皇把你指给我,你生就是我的人,死亦是我的鬼。”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像极了……荷塘边那次他推我下水,说要废了我、送我去见阎王为他娘亲报仇的模样。

这段时日玩笑嬉闹,我竟忘了这孩子也有过狠绝冷戾的一面。

我心里打了个突,把他的手推开,举箸往他面前碗里夹了满满的菜:“对,就是嫌你小,年纪小个头也小,你赶紧多吃点长大吧!”

三皇子终于喜笑颜开,转过去拿筷子在碗里拨拉:“炙獐和鸭脯我爱吃,再多来点;黄芽、松蕈不要——咦,怎么还有胡荽!好恶心!”把不爱吃的全拨到一边,碰也不碰。

吃菜与待人简直如出一辙。

陛下在前殿与群臣酒过三巡,驾幸武英殿,淑妃忙不迭地把岚月有喜之事告诉了他。陛下听完龙颜大悦,对岚月道:“这是先帝的第一个重孙,长兄一脉终于后继有人,了却了朕的一桩经年夙愿。信王妃,你有功于社稷呀。”

岚月满面春风,跪下谢恩道:“为皇家开枝散叶是妾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她大概不知道,陛下所谓的“有功于社稷”,和她想的并不是一回事。

陛下又说:“信王也是初为人父,府中没有长辈,恐怕照顾不周。即日起信王妃就留在宫中,赐居芳仪殿,由淑妃亲自照管,直至平安诞下皇孙。对了,把你母亲也一并接近宫来,这种时候,还是娘家人最贴心细致。”

芳仪殿是原东宫太子妃的居处,信王就是在此处出生。陛下一直未立太子,芳仪殿也曾住过几位公主,如今空余闲置。

岚月喜出望外,连声谢恩,起身时膝盖不慎滑了一下。淑妃连忙过去亲自相扶,说:“没摔着吧?”

岚月扶着膝盖摇了摇头。

“既然有了身子,就别再饮酒了。”淑妃嘱咐道,又转向陛下,“陛下容臣妾暂且告退,送信王妃去芳仪殿安置。”

陛下点点头,准许她们先行退下。

岚月辞谢道:“提前离席本已失仪,怎敢再劳淑妃亲自相送?宴席还需淑妃主持,妾由女官陪同即可。”

淑妃往左右一看,转向我道:“请县主代我送你妹妹前往芳仪殿吧。”

我起身应喏,淑妃又派了两名女官先行去布置安排,两名女使随后侍奉。我走到岚月身边,刚伸出手,她大喇喇地将手搭在我胳膊上。

我怕她有闪失,没有缩回来,任她搭着。

岚月从眼角瞥了我一眼:「居然不生气?」

我哪有功夫跟她生气,就算生气也不是气这个。

我没有反应,不知哪里又惹她不快了,她自己反倒生起气来,又在心里编排演练我的各种凄惨死法。

身后跟着两名淑妃的女使,有些话我不便开口,一路上都没人说话,气氛有些怪异。

到了芳仪殿前,岚月看着这昔日太子妃的寝宫,心情似乎又舒畅了起来:「算了,不跟外头的野蜂浪蝶一般计较。我是元配正妻,只要再生下嫡子,谁还能撼动我的地位?将来殿下继承大统,三宫六院粉黛成群,总有貌美的、多才的、讨他喜欢的,我还要一个一个地去吃醋吗?吃不过来。」

岚月从小养在深闺,闭门不出,教导她的只有三婶。她眼里的世界,和信王眼里的,不是同一个世界。

芳仪殿虽无人居住,日常仍打理得一尘不染,淑妃派来的尚宫女官已带着一队宫女內侍,将一应器具用什布置起来。我把岚月送到地方交给尚宫,也没什么可多留的,告辞回返。

走出芳仪殿院门,就看到夹道那头信王匆匆而来。一名內侍太监引他到宫门处,对他作揖恭贺。信王满脸笑容,还打赏了那名內侍一些银钱,但是等他转身一走,信王顿时变了一副脸色,阴沉似雷雨将至。

我很少看到信王控制不住情绪,心中瞬间转过无数血腥残暴、铤而走险不顾后果的念头,譬如现在进去一把掐死岚月,或者掉头去找右骁卫将军,策反他杀进文华殿,血洗宫宴。

他转头看到我,止住这些发泄意气的想法,向我走过来。

我从他身边错身经过,他伸手拦住了我:“瑶妹妹,我……”

夹道平直空阔,但凡有人经过都会看到我们,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我对他说:“看殿下的模样,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要做爹了吧?”

他低头看着我,面色沉郁:“你生气了?”

“这种时候,殿下就别管我生不生气了,还是想想自己怎么办吧。如此性命交关之事,殿下竟然……原本拖一拖还可以从长计议慢慢筹谋,两三年总能拖得,现在就只剩几个月了。几个月能办成什么……”

我确实很生气,但事已至此,生气又有什么用?我还生陛下的气呢,他会因此放过我、忏悔自己犯下的过失吗?

我按捺住心头浮躁,对信王说:“殿下既然娶了岚月,往后你们夫妇俩就是一体,同进同退,为什么不把自己的为难之处告诉她呢?她……定能体谅殿下屈居人下、如履薄冰的艰险,匡扶协助殿下,不至于闹出今天这种纰漏。”

岚月和信王一样,自幼因为出身而担性命之虞,压抑心性、忍辱偷生,境遇相似,更应该同病相怜才对。

“陛下打算等我留下子嗣后就杀了我,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有人流露出知晓防御的迹象,他就会怀疑你。”信王低头望着我道,“太妃也是岚月去向她哭诉,她追着我逼问我才说的,旁人我更信不过。”

我被他盯得一时语塞:“那……殿下不是说自有分寸,怎么又……”

“她趁我……”信王似乎想解释,我把脸转向一边,他止住了没有说下去,“罢了,终究是我自己犯下的过错,我来处置。”

他望向芳仪殿的宫墙,目光中的冷意看得我心惊。

“殿下是想……”我连忙劝止道,“万万不可。陛下让岚月进宫养胎,命淑妃及三婶照看,就是明摆着防殿下来这一手。殿下不但不能动手,还得悉心呵护照料,若他们母子有任何闪失,陛下都会把账算在殿下头上。”

去年陛下身骨健朗,还会顾念和奉天皇帝的兄弟之情,想着为兄长留一脉后嗣,但是年底他经历了那次摔倒昏厥的意外之后,这句陛下自己在心里想想的承诺,可就未必做得准了。

陛下对信王的仁慈,前提是他自己高高在上、稳若磐石。倘若他觉得受到了威胁,那就另当别论。

对我也是如此。

“这里是我母亲生我的地方,”信王仰起头望着墙内露出一角的芳仪殿屋檐,“我不是陛下,不会对自己的骨肉手足下手。”

这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我逐渐被这座噬人的宫城同化了吗?方才我首先想到的居然是,信王会趁这个孩子还小、尚未出生时杀了他,那么我们这些大人就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我家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吧?牺牲掉刚出生的女儿,来换取全家人的运势利益,理直气壮,毫不愧疚。

我一直认为信王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但是此时此刻,我竟也会在他面前觉得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希望有朝一日,我终究也会变成自己所厌恶的那种人。

“还有半年时间,”信王转回来道,“如果半年内不能成事,恕在下无能,无法帮瑶妹妹实现心愿了。瑶妹妹但与我撇清干系,另谋出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