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虞重锐说:“席间觥筹多饮,来此清净之地吹风醒醒酒,难道国公不也是?”

祖父道:“哼,醒酒需要躲到这犄角旮旯来吗?无非是想趁着月黑风高便宜行事,非奸即盗!”

虞重锐淡声道:“国公有酒了。”

我躲在树后,迎风送来淡淡的酒气,祖父说话的嗓门也比平时高了许多,看来席上确实喝得不少。平常他虽跟虞重锐不对盘,但不至于故意找上门寻他晦气。

祖父又问:“虞相是约了哪位同僚朋党,来此地阴私密谋?”

他有意挑衅,虞重锐仍是不温不火:“我若想结党营私,大可将人请到家里、别处相见,不必借信王府的地方。”

“说得也对,虞相如今大权在握,有的是蝇蚋闻腥而至。”祖父冷笑道,“那就是见平日不便登门、难得见面的人了。”

我悄悄探出去一点偷看,虞重锐似乎想走,但水榭只有一条栈桥通往岸上,被祖父占道挡住了。他站在水榭那头问:“国公究竟有何指教?”

祖父道:“老夫今日就跟你把话敞开了说。我家的女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被人诓骗上钩的无知女子,就算一时糊涂,老夫管教指点过之后,也就转过弯来想明白了。如今一女嫁信王,一女文定三皇子,我贺氏与皇家永结两姓之好,岂容他人搅局破坏?你想对付我贺家,就堂堂正正冲着老夫来,别玩这种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

祖父以为,虞重锐是想破坏我跟三皇子的婚约,故意勾引我做出不贞污德之举吗?其实……他想反了。

虞重锐略一停顿,说:“下官并无此意。”

“不管你有没有此意,老夫就把话撂这儿了。我们贺氏一门,绝对不会跟姓虞的有任何瓜葛。”

虞重锐的语调中终于有了一丝冷意:“国公这话恐怕说反了吧?”

“哼,藏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藏不住狐狸尾巴!”祖父语气咄咄逼人,“老夫早就猜到,你是那虞向南的后人!连自己先祖都不敢认,有何资格来责问老夫?”

虞向南是谁?虞重锐的亲属吗?

虞重锐正色道:“我祖父名讳上士下衡,大业十六年秀才及第,讲教乡里,桃李遍地。上至曾祖高祖、下至父兄叔伯,前后皆有籍册记录可查。子孙不才,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还不至于不认祖先。”

“你祖籍毗陵,又是姓虞,敢说跟虞向南毫无关系?”

虞重锐道:“国公亦来自苏州府,该知道虞氏在当地乃大姓望族。国公如此杯弓蛇影,难道每见到一个苏州金陵一带来的官员贡生,都要疑心他是不是找你寻仇报复,想方设法迫害外迁吗?那国公不如检讨一下自身,到底做过什么亏心事,过了这么多年还战战兢兢无法安枕?”

祖父被他气得火气上头,指着他斥骂:“你……鼠辈小人之心,倒来反咬老夫!”

虞重锐又说:“国公是酒醉糊涂了,连这都想不明白。倘若我怕暴露身份而改认他人为祖为父,那何不连名带姓一起改了,还会顶着这个‘虞’姓到国公面前招摇,让国公有机会趁我羽翼未丰之时弹压外放?”

他说的这番话……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祖父却气急了,举步上前要跟他争论,不慎脚下绊了一跤,摔在栈桥扶栏上。

我连忙从树后出来,赶过去搀扶祖父。

虞重锐稍一犹豫,离开水榭走上栈桥来,看到我突然出现,停住了步子。

走近了能闻到祖父身上酒气浓重,这一下摔得也狠,我把他扶正倚靠栏杆坐在地上,他一边喘气一边闭着眼指指肋下,大约是肋骨磕着了。

我替他揉了一会儿肋下和胸口,祖父渐渐缓过劲来,睁眼看到是我,又要发怒:“你怎么在这儿?当真是来……”

“我陪永嘉公主出来散步,”我小声打断他,“公主还在那边呢,祖父莫要妄言。”

正好永嘉公主久不闻动静,起身向这边张望,看到虞重锐和我不在一处觉得不对,走过来查看:“怎么了这是?彭国公?!”

我对公主说:“我祖父饮醉跌倒了,公主请恕臣女不能侍奉左右。”

祖父体壮,我拉了他一下没能拉起来。公主赶过来问:“国公年事已高,摔倒非同小可。国公可有觉得哪里不适?”说着也来搀扶祖父。

祖父连忙辞谢道:“无妨无妨,怎敢劳动公主凤驾,折杀微臣了,有孙女侍候足矣。”

他一手撑住栏杆,一手扶着我勉力爬起,脚底下却还站不稳当,只能搭着我的肩膀靠在我身上。我一人扶他有些吃力,但总不能叫公主伺候臣子,虞重锐更是别想,祖父宁可瘫在地上也不会要他帮忙的。

我低头搀着他走回河对岸,公主跟在一旁时不时回头张望,也不知虞重锐跟上来没有。

过了桥遇到王府仆役,终于上来两个人帮忙,把祖父扶下去歇息。我松了口气,回头就见虞重锐站在桥上,与我们隔开一段距离,面色凝重地望向这方。

我把视线收回来,拿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公主看了他一眼,低声问:“彭国公怎么突然来了?被他撞见了吗?”

我摇摇头:“祖父大概是赶巧遇上的,他在我前头。”

“那你们一句话也没说上?”

我正要回答,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呼喝嬉闹声:“找到找到了,在这儿呢!”

我转头一看,三皇子满脸酡红,两只脚互相绊来绊去,歪七扭八地向我走过来。

他年纪尚小,谁给他喝的酒?

“我媳妇在这儿呢!”他跌跌撞撞地冲上来,一头栽在我怀里,回过头去朝背后嚷嚷,“这不找到了吗,跟长公主姑姑在一起,谁说她去偷……咦,人呢?都跑哪儿去了?”

我提起他的胳膊肘,他却两腿发软站不直,只能扒在我腰上。虽然三皇子才十一岁,但大庭广众这样拉拉扯扯也不成体统。我一边推他一边说:“殿下尚未成年,不该饮酒,你喝了多少?”

“你也嫌我小是不是?”他扒着我不肯放,“他们说我嘴上没毛,管不住年纪比我大的媳妇儿,你肯定会背着我出去偷人的。”

公主在一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就这么几个时辰的功夫,三皇子都结交了些什么人呀?先前我还说随他去玩释放天性,这天性是不是释放得太过奔放了些?

小屁孩力气还挺大,我越推他扒得越紧,像个八爪鱼似的挂在我腰上,脸往我怀里蹭,口中喃喃道:“好热啊……”

好热还往人身上贴?

我刚扶了祖父一路,出了一身汗正燥燠,但三皇子身上明显比我更热。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像发烧高热的病人一般,烫得吓人。

他呼出的酒气里,也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和方才祖父身上的酒味不尽相同。

这是……

正想拍醒他询问,冷不防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提起三皇子的后领,把他像小鸡仔似的从我身上拎走了。

三皇子转过身去,神志不清地胡言喝道:“你是谁?外面的野男人吗?是不是看我媳妇儿漂亮,想跟我抢人?来决斗啊!”

他腿短手短,在空中胡乱挥舞,虞重锐把胳膊伸直,他就只能凌空乱抓,什么都够不到。

我察觉到不对,问虞重锐:“是不是……”

“对。”他转向公主,“公主能否立刻送三皇子回宫,或者附近哪里有暂避之处,最好不要让旁人知晓。”

“立刻回宫?恐怕不行。”公主想了想,“下午信王把兰苑僻给我休息,那边只有我的侍女,可以暂避。”

虞重锐把三皇子抱起来,三皇子还想举手打他,他在三皇子脑后用力捏了一下,三皇子便昏昏然睡过去了。

我们三人护着他,趁四下人不多,从园中绕小路去往公主休憩的兰苑。路上公主问:“雴儿这是怎么了?喝醉了发酒疯吗?”

“不止喝醉,”我一边走一边回答,“殿下似乎是……误食了五石散。”

公主也听过五石散之名,脸色沉了下来。

五石散当然不可能随随便便误食,今日的三皇子,就是当日的我,甚至处境比我更危险,不知有多少人对他虎视眈眈。是我太不警觉小心了,竟然放他去跟陌生孩童玩。孩童或许纯真无心,但他们的亲属家长就不一定了。从前褚昭仪事事谨慎,把他当琉璃尊似的呵护着,恐怕也不是纯粹因为溺爱过度吧?

把三皇子送到兰苑,公主吩咐侍女在外面看守,不要让人进来。

三皇子浑身滚烫,肌肤通红,昏睡中仍时不时惊厥抽搐。公主命婢女打来凉水,将三皇子衣襟敞开,替他反复擦身降温。

五石散药性猛烈,三皇子还是孩童,服此毒物,也不知是否会留下隐患病根。

“都怪我,”我自责道,“不该放任他跟不熟悉的人玩耍接触。”

公主安抚我道:“怎么能怪你呢,你又不是他什么人,要怪不如怪我这个亲姑姑没尽责照顾好他。”

公主说者无心,我却忍不住瞥了一眼虞重锐,发现他也正好转过来看我,连忙垂下眼继续盯着三皇子。

公主问:“这五石散也跟醉酒一样吗?今日能不能好?”

虞重锐道:“下药的人还算有分寸,只想令三皇子失态出丑,并不想害人性命,目测剂量很轻,大约个把时辰就能清醒。”

“一个时辰……”公主思忖道,“他倒是能等,但是我们三人离席太久,会惹人寻找的。”

我对公主说:“公主和虞相是贵宾,难免引人注意,但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你们自回席上,我留在这儿照顾三皇子即可。”

虞重锐不同意:“你一个人怎么行?”

“我一个人怎么不行?”难道怕三皇子发疯也想打我吗?“他只是个小孩儿,我管得住。”

三皇子又醒了,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喊:“媳妇儿……决斗……”

虞重锐坐在榻边不动看着我,我被他看得转开去看公主,公主看看他,再看看我,又看看榻上的三皇子。

这屋里四个人的关系……好像有点诡异。一个皇子,一个未来的皇妃,一个长公主,还有一个黄掉的驸马。

“算了算了,”公主开口打破僵局,“还是我出去吧,你们俩都留下。若有人问起来,我会替你们应付。门口那两人也素来机灵,若有什么变故,你们见机行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