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把泰合记的号码漆牌拿出来:“我不想吃了,这个牌牌是不是应该拿回去还给他们?”

本也不是为吃东西来的,我这里小心翼翼、近乡情怯,躲在闹市高楼上远远眺望,却不知旁人根本不在意我。如今还去看什么?看国公府办喜事多么喜庆热闹吗?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虞重锐安抚道,接过漆牌,“先回去吧,改日我再来归还。”

常三哥被羽林卫肃清到岔路街道上,此时驾车回到北市口。他正啃着一只胡饼,看到我俩没吃饭就回来了十分诧异,连忙把胡饼藏到怀里,并未多问。

一路上我闷闷地没有说话。虞重锐在对面看了我许久,说:“自贵妃出事以来,贺少保……也是举步维艰。”

我能想象得到,姑姑突然死了,祖父又被罢相,无异于全家的顶梁支柱轰然崩塌,家里一定愁云惨雾乱成一锅粥。这时岚月忽然站出来表明自己也是贺家的女儿,信王又对我们家抛出橄榄枝,宛如落水时及时递来的救命稻草,全家人都对他们感激不尽。

我也应该感谢岚月,如果没有她,此时必须嫁给信王的就是我。她一心想取代我的位置,现在她做到了。

道理我都懂,但是我……我还是有点难过。

我在这个家里、在这世上,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重要。或许是我太没用了,姑姑给全族带来无上荣光,岚月在危急时挺身而出力挽颓势,而我只会逃跑躲起来,不敢去看眼前这个突然变得清晰而丑恶的世界。

我望着虞重锐,问他:“如果我今后无处可去了,你……你会不会收留我?”

“怎么又说这种傻话,”他语气似嗔怪,又带着无限温柔,“只要有我立锥之地,自然会分你片瓦栖身。”

听上去可真是寒酸,酸得我……眼泪好像又要下来了。

他就在我面前,近在咫尺,正襟端坐,他的胸怀臂膀仿佛能为我挡住一切雷霆风雨,我真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

然而此时马车停了下来,常三哥在外面说:“到了。”

下车时虞重锐要给我戴上幂离,我说:“不必了,以后我出门也不戴这个。”

我不能总是如此胆怯,一味寻求他人庇护,连真相都不敢直面。既然上天在此时给我这双独特的眼睛,那就说明,这些事我就应该知道,是我原来活得太糊涂了。

我……总会有些用处的。虞重锐护我,我也想护他,就从看清周遭开始。

我扶着虞重锐的手下车,看见凤鸢居然守在瑞园大门口——不管虞重锐有没有接受,反正在我心里,它已经叫这名字了。

她免不了又用白眼跟我打招呼,姿态妖娆地迎上来对虞重锐行礼道:“少爷,邓大夫来了,已在花厅等候多时。”

在我的印象里,这种游历四方、博学多才、妙手回春的神医,应该是个银须鹤发、仙风道骨的世外仙翁,最少最少也得是个清癯矍铄的中年人。所以当我跟着虞重锐走进花厅,看到里面坐着等待的两人时,一时竟分辨不出哪位是久仰大名的邓大夫。

上座是一名鬓角花白的阿婆,年过花甲,驼背瘦小,眼神似乎也不太利索了,等太久坐在椅子上眯瞪打盹。阿婆的衣着有些特别,一身藏蓝布衣短褂,下着同色裤装,襟上绣花,头发也用花布头巾包起,盘在头顶。

她的下首是一名年轻人,年纪可能跟虞重锐差不多,身上灰衣陈旧,风尘仆仆的,圆脸膛晒得有些黑。

他看见我们进门,放下手里的茶盏便跳将起来,蹿到面前上上下下打量我,两眼放光兴奋地搓手:“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病例?”

这个人是我见过心思最可怕的,因为他甫一见面,就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闪亮锋利的银色小刀,对着我的心口划过来。

我吓得躲到虞重锐身后,把脸埋在他背上。

他侧过头问我:“怎么了?”

都是幻觉,是虚像,不用怕。刚刚我还说以后都不戴幂离了,该看到什么就看什么,怎么才遇到第一个人就受不住了?

我摇摇头,从他背后走出来,站在他身侧。

哪怕只是虚像,也太吓人了。我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用刀子把我从胸口往下剖开,翻出血淋淋的内脏,就像那日樊家村所见朱二被人开膛破肚一般。

没有血腥气,但仍让我感到恶心反胃、头晕不适,身子摇摇欲坠站不稳当,只能靠在虞重锐身上,暂且闭上眼睛缓一缓。

“齐瑶?”他发现了我的异样,一手扶着我,另一手去探我额头。

“我没事。”我站直身子道,垂下眼睑盯着自己脚尖。

虞重锐明白过来,看向客人的目光变得凌厉:“你在打什么主意?”

客人被他怒目而视却不惊慌诧异,反而惊喜地盯着我道:“你你你……你是不是看见了……”

虞重锐转头对门口的凤鸢道:“你先下去,把门关上,我有要事与邓大夫相商,没我吩咐不必来伺候。”

凤鸢狐疑又不忿地照他所说掩门退下。

他又转回去审视那位邓大夫,容色冷峻。

邓大夫往后退了一步:“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要灭口啊?你写信叫我来不就为了这事吗?我还特地赶回南疆把婆婆请过来,日夜兼程觉都没好好睡,看我这黑眼圈!”

正在打盹的阿婆听见动静,睁开眼问:“小射子,你叫我?”她说话口音有些重,我听不出来是哪里人。

邓大夫应道:“婆婆,没事儿,您先歇着。”

阿婆继续眯眼打盹。

邓大夫笑嘻嘻地把虞重锐拨开:“放心吧,这么重要的事,我比你看得紧。”

他对着我长身一揖:“在下邓磬,字子射,江湖散人一名,初次得见真容,心情过于激动,多有失礼冒犯,请姑娘海涵。”

这个人说话怪里怪气不知所谓,还想拿刀子剖我,我不想跟他打交道。

我戒备地盯着他,飞快地瞄了一眼他的袖管,以防他再掏出刀子来戳我一刀。

“噢,你是看到我……”邓大夫恍然大悟明白过来,连忙摆手解释,“别误会,我不是真的想解剖你,我就是职业病发作,心里想想而已,心里想不代表真的会这么干……别怕别怕,我尽量不想就是了。”

他在心里闭上眼,默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念两句又忍不住从袖子里拔出刀,再念经把刀收回去……

说实话,他这副反复拔来拔去纠结挣扎自己跟自己打架的样子,比直接捅人刀子还要诡异。

我抓紧虞重锐的衣袖,半边身子紧挨着他的胳膊,起码这样别人就不能拿刀子捅我心口了。

虞重锐忽然往边上让了一步,避开我的接触,袖子也从我手里抽了出去。

他偏过头没有看我,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向你提起过的沅州旧友邓大夫,你的疑症他或许会有办法。放心,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但我现在更在意的不是邓大夫,而是他刚才那个动作,是甩开我撇清的意思吗?我闷不作声望着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邓大夫也不拔刀不念经了,眼睛在我俩身上绕来绕去:「这姑娘不是能看见别人心里想啥吗,干嘛这一副委屈巴巴小媳妇的表情?难道她看不出来,小鱼鱼这是胳膊碰到人家姑娘的胸,害羞了嘛嘿嘿嘿!」

啊……是这个原因吗?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前胸,刚才……好像是贴得有点紧……

邓大夫瞪圆了眼:「你往哪儿看啊,还脸红了!大家都是男人嘛,想想姑娘的胸怎么了,我想你就能看见,小鱼鱼想你就看不见吗?我不信他都碰到了,脑子里一点歪念头都没有!」

他这么一“说”,我的脸就更红了。

邓大夫讪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们凡夫俗子七情六欲心念杂秽,真的很难控制自己脑子里想什么,无伤大雅的你就在心里随便笑笑,当没看见好吧?”他在心中又接着想:「虽然我也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东西,但是那些见不得人的念头被别人知道,还是有点尴尬啊……这姑娘跟小鱼鱼在一块儿这么久,应该也见怪不怪了吧?男人嘛,谁脑子里还没有点色色的渣滓废料呢,尤其是天天对着这么漂亮的姑娘!」

我看了一眼虞重锐,他还真没有。

不过这么一来,我好像没有那么怕这位邓大夫了。

我对他客气地行礼:“有劳邓大夫不远千里来为我诊病。”

“一想到什么龌龊心思都瞒不过你,就觉得道貌岸然装腔作势地端着特别虚伪尴尬哈,还不如大家都坦诚一点,呵呵……”邓大夫挠挠头,“大夫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我呢治死过很多人,也干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儿,实在不会治巫术迷信什么的也都搞一搞,应该划分到江湖骗子那一类。你就别这么客气叫我‘大夫’了,咱俩也算同龄人,你直接叫我‘子射’吧,或者‘邓大哥’也可以!”

他在心里碎碎念:「千万别想以前干过的坏事儿,想点儿好的想点儿好的……」

虞重锐忽然插嘴说:“你跟她算什么同龄人。”

邓子射白他一眼:“对,我跟她不同龄,跟你才是同龄人,她应该叫我们‘叔叔’。”他转向我笑嘻嘻地说:“别看我脸嫩显小,其实我比小鱼鱼还大一岁呢。闺女,以后你就叫我‘邓大叔’,叫他‘虞大叔’。”

你看起来并没有比虞重锐年轻啊……

他一边在心中呛声腹诽:「我邓子射是那种不仗义的人吗,我不知道‘朋友妻不可戏’的道理?你的人我能对她干啥?你还噎我,看我不反过来把你噎死!」

我瞥了一眼虞重锐,小声说:“我父亲若在世,年已四十有三,我还是叫‘邓大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