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崔义之来的时候,叶芷清和风清正要吃暖锅。

在下大雪的天里,坐在暖烘烘的内室,吃上一锅热乎乎的火锅,简直是人生一大乐事。

而且今年因为叶芷清在上林苑建了个玻璃暖房,暖房里不少反季节的果蔬也被送了过来,这暖锅就又比以往更丰盛不少。

在知道崔义之拜访后,叶芷清和风清相视一眼,想了想这暖锅实在不好移动,叶芷清干脆叫魏紫去把人带到正院来。

“姚黄,你去让厨房把所有的吃的再送份过来。知会完,你们就自己先吃火锅去,这里不用留人没事。”

“好嘞。”姚黄爽脆地应了一声,立即去了。

一刻钟左右,崔义之到了。

他一身雪扑扑的,看来外面雪还挺大。

魏紫帮他将外面的裘衣取下挂上后,就离开了这里。而崔义之看着中间桌子上摆着的盘盘碟碟,也算明白为何自己会被迎来正院了。

按道理来说,一般迎接客人都在外院,能来内院的,大多都是关系极为亲近之人。而他和贤王夫妇的关系,似乎谈不上“亲近”二字。

“崔大人来了?请坐。”风清表情不喜不怒,仍旧和寻常上朝时一样,淡漠而疏离。

“多谢王爷、王妃。”崔义之非常配合的在下首坐了下来。

“你赶上了好时候,”叶芷清好像不知道他们两之间的关系,笑道,“正好上林苑把暖房里的菜蔬送了过来,我们正要品尝呢,你就到了。”

崔义之扫了一眼,确实很多只有春夏才有的东西。

“下官这回确实走运。”

“那走运的崔大人,今日来找我们夫妇是为了何事呢?”叶芷清率先涮了一卷羊肉。

别看胡妈妈体型笨拙,但是这刀工相当精湛,从这切得轻薄的羊肉卷中就能窥见一斑。

羊肉在沸腾的暖锅里不过几瞬的时间就熟透了,再放到酱碟里一蘸,搭配鲜美的酱汁,一口包下,异常满足。

“自然是为了下官妹妹的事。下官此次前来,是希望贤王妃能出手相助。”崔义之站了起来躬腰道。

“这事是归三司管,我目前只是司农寺的一个小吏,又如何能帮忙?”叶芷清道。

“这点王妃您不用担心,杨大人那边已经同意您在刑部担任此次和离案的差使。”崔义之道。

叶芷清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崔义之为了他的妹妹,什么都豁出去了。如果杨道应还要阻止的话,这无异于亲手把崔义之推开。

“既然崔大人你都已经准备好了,我再推辞,也说不过去。”这意思,也就是答应了下来。

“多谢王妃。”崔义之眼底如释重负。

“现在正事说完了,可以安心享用美食了吧。”叶芷清道,“这些食材为了我们跨过季节的限制,我们可不能辜负了它们。”

崔义之的到来,算是提前通气。

大年初四,建德五年第一次大朝会。

在这么一个特别的日子里,上林苑把已经成熟了的良种当做祥瑞,连带着盆一起送入了宫中。

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叶芷清亲自将良种一点点挖开。

经过叶母和徐妻精心养护的豆薯没有辜负她们的期望,当初的一枚土豆被分成三块种入,如今一连串的豆薯被成串的挖出,最后竟然堆了一小堆。

叶芷清为防止说造假,特地先清除周围的泥,豆薯周身的须络都尽量保存着。

这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面对产量如此之多的良种,所有的朝臣都忍不住往盆里瞅。

他们的怀疑已经被事实打消了一大半,剩下的就是这东西如果真的能吃,那对百姓们来说,这确实是大功一件。

“当初不是说只有一枚良种,为何我们见到的三株?”有人问。

“钱大人你有所不知,这良种虽然只有一个,可是却能分成好几个小块。只要每一块上面有芽孔就行。”叶芷清解释道,同时还拿了最大的一块豆薯出来,“比如说这枚豆薯,上面的芽孔不少,能够分成六七块种苗出来。”

“按你这么说的话,那这次收获的这些,岂不是能种一小块地?”

“应该差不多。”叶芷清道,“不过在这之前,这东西究竟能不能吃,微臣还要继续给诸位大人们验证一下。”

说完,叶芷清叫旁边伺候着的宫侍把最大的那块豆薯放进大殿中的火盆里。

“等下,”一直存在感都比较低、五位辅政大臣之一的沈老出言阻止道,“这个太大了,换个芽孔少的小些的就成。”

叶芷清差异地看了眼沈老,顺从的换了另外一枚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的豆薯。

本来在烤豆薯的过程中,大家可以继续议事。只是沈老道:“再大的事,也没有良种重要。良种若是能成,事关天下万民和千秋百代。此事在前,我们多等等又何妨。”

于是,大殿里稍微等了一刻钟左右。

此时,伺候着的宫侍也悄悄去取了一些银勺过来。

豆薯熟后,叶芷清等稍微凉了一些,便亲手掰了一小部分下来,第一个试吃。

在她试吃完毕后,见她没有半点异样,另外一半豆薯这才由宫侍验毒后,再送到幼帝的面前。

幼帝用银勺品尝了以后,接着再是两位太后和五位辅政大臣。

在他们试完之后,幼帝道:“这良种唯道软糯,口感极佳,产量又如此之高,确实担得起‘良种’二字。”

幼帝夸后,辅政大臣们跟在后面也是一通夸。

对他们而言,良种在产量如此高的情况下,味道还能如此之好,已经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若是百姓们都能种上的话,赋税应该不至于变成猛虎。

“良种如此优秀,这给天下百姓带来良种的功臣可得好好赏赐才行。”幼帝道。

这话众臣没有异议。这种功绩,必然会青史留名。他们如果阻拦,这估计得被骂一辈子。

于是,叶芷清一行人,包括上林苑苑守,都得到了嘉奖。

除却金银布帛的赏赐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提了一级,叶芷清提了两级,变成从七品上林苑令。

虽然职位范围还没有从上林苑离开,但是职位已经是苑守之下,相当于上林苑三把手之一。

“谢主隆恩。”叶芷清等人跪谢后,退出了大殿。

他们品级太低,大殿之上没有他们的位置。

出了大殿,上林苑苑守满脸喜色的对叶芷清感谢道:“这次微臣都是沾王妃您的光。”

他做的事情并不多,只是处处给行方便,不想得罪人罢了,没想到临到晚年,竟然还能因为这事再进一步。

“这话可不对了,如果不是苑守你处处行方便,良种的事也不可能顺利。陛下此次论功行赏,这都是你该得的,谈不上什么沾不沾光。”叶芷清笑道。

她一直觉得,想要做好一件事,光靠一个人是不行的。有时候有些人做好份内的事,那就是最大的帮忙。

苑守心中快慰,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最大的功劳来于谁,但这不妨碍他同时为自己看人准确而自得。

“那王妃可愿今天中午赏个脸,微臣想做东请大家吃顿饭。”苑守道。

“行啊,这么大的喜事,也确实要痛饮一番。”叶芷清没有拒绝。

他们两人出宫后,宫外徐远志夫妻两个正等着。

不是谁都能够进宫的,这次良种,只叶芷清和苑守出面献上,其他人则入宫的资格都没,只能在外面等候。

见到叶芷清出来,徐妻用力一拍丈夫胳膊,“快!王妃他们出来了。刚刚交代给你的话都记住了吧,无论什么结果都要请客。”

徐远志揉了揉被拍得发疼的胳膊,面不改色迎了上去。

“王妃,良种……”

“良种很好。”叶芷清看着他笑道,“你们的差事办得很好,陛下龙心大悦,赏了不少好东西给你们。另外,你和令夫人官升八品,成为上林苑丞,以后专门负责良种事宜。”

听到这话,徐妻不如捂住了嘴,眼里满是惊喜。而徐远志却直愣愣的,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做何表情。

还是他的妻子在旁边踹了他一脚,他才反应过来,道:“下官在清风楼订了宴席,还请叶大人和苑守大人赏光。”

徐妻也跟着道:“叶夫人下……下官已经让人去请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你们原来都已经安排好了,那我却之不恭。”叶芷清心情也很不错,对于同事之间的聚餐,她还是挺期待的。

苑守则有些懊恼道:“徐大人你想的比我周到多了,我本来还想今天中午我来请客呢。”

“苑守大人又何必着急,暖房的工匠们也是功臣,不如让他们一并过来,你和徐大人一起请客好了。”叶芷清道。

工匠们并没有得到赏赐,不过他们有建造暖房的手艺,想来接下来应该不愁外快。

清风楼的一座宴席变成了三桌,工匠们在知道徐夫人也跟着升了官之后,不免多打听了几句。

“这女子也能当官的话,老许你也能让你女儿来试试了。”有人道。

叶芷清在旁边听后,不免注意了一下。苑守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知道她对这事有兴趣,当即在旁边解释道:“许师傅是漆匠,家传的,拿手绝活就是漆制的好,宫中大殿的不少刷漆的地方就是许师傅他们家做的。到了这许师傅这代,一直没个男丁,家里只有女孩儿。

许师傅本想收徒,将衣钵传承下去,但是他的小女儿在制漆方便却很有灵性,比起许师傅收的徒弟都要好。许师傅回头退了,他这个位置现在还没确定留给谁,正考虑着呢。”

叶芷清又看了眼隔壁桌喝酒的老头,微微颔首,没插手这事。

酒酣宴畅之际,外面来了人。魏紫也在席间,她知道后,先悄悄去了外面。

没一会儿,她再次进来,趁着大家在聊天的时候,在叶芷清耳边低语道:“姑娘,杨阁老派人来请您过去。”

杨阁老,杨道应?

叶芷清心知,崔义之的事看样子也是今天一并到了。

“我知道了。”叶芷清道,然后对苑守等人道:“府中临时有事,我得先走一步了,诸位还请尽兴。”

苑守忙道:“叶大人您放心,这些客人都交给下官,您尽管忙去吧。”

徐妻也道:“叶夫人我们会安全将她送回府的。”

叶芷清这才朝着他们点点头,带着姚黄魏紫走了。

出了酒楼,来接她的马车,叶芷清长长出了口气。

崔义之说是求她出手相助,相应的也是在给她机会。这件事若是处理好了,会是另外一个惊喜。

……

马车到刑部之后,叶芷清被领着去了办事处,一进里面,杨道应正在看着卷宗。杨道应两侧,七八个官吏都坐在那,看他们的身上的袍服,大多品阶不低。

“下官见过诸位大人。”叶芷清现在只是从七品小官,但她同时又是超品外命妇,除却圣人和太后,面见其他人都可以不用行大礼。

杨道应手里卷宗未放,眼皮掀起看了面前的人半晌,才道:“叶大人来了,请坐。”

话音落下,旁边已经有大员给叶芷清搬了椅子。

在边上看到这一幕的小吏们不由咋舌,他们这是连搬椅子的资格都没啊。

见叶芷清坐下后,杨道应就开门见山,“叶大人应该知道恭王妃和离一案的事吧。此案崔侍郎力荐叶大人为辅审,不过本官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人担起这个职责,所以有些考核就很有必要。不知叶大人你可否准备好了?”

杨道应的三角眼总免不了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叶芷清觉得他管着刑事,也不是没有理由。

“下官已经准备好了。”叶芷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事实上,从恭王妃第一次请旨和离时,她就已经在准备着了。

想要沾手这事,最起码的《大周律》肯定要过关,再接着就是一些经典案例得要剖析清楚。前面的,需要她自己去奋斗,后面的有风清在帮着,也算是勉强过了关。

她不是全能型的人才,又是半路出道,在这方面做不到专业,不过料想杨道应应该不会过分为难她……

“那就好。在场一共九位大人,一人出三道题,你只要答对一半,本官就应了崔义之的请求。”杨道应道。

“是。”

……

与此同时,崔义之正在自己的桌案前办公。

他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很多事情要和新人交接,因此分外忙碌。

前来交接他的官吏见他如此,不由提醒他道:“杨阁老已经在考叶大人了,崔大人你也不去瞧一瞧?”

“没什么好看的。”崔义之手里动作不停,“谁都知道,叶大人是我求来的。她既然答应了我,那肯定会尽力而为,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崔大人很信任叶大人哪,”那人道,“不知情的人,还真不会想到你们其实是生死仇敌。”

崔义之将手里的卷宗往那人面前重重一放,道:“这些都是我整理出来还未解决的案子,以后就辛苦赵大人你了。还有,我算是有些明白为何大人你在刑部这么久都还没挪过位置了,非黑即白、是敌非友,大概只有未出世的年轻人才会这么单纯吧。”

那人被怼的一时说不出话来,气氛瞬间冻住。

将手里的事情大概交接完之后,崔义之朝着外面走去。

刚出门,外面就有小吏过来通风报信:“崔大人,叶大人那边通过了。”

九个人,二十七道题,答对一半就算过。这会儿问题其实还没问完,不过叶芷清已经对了十四道,那后面答不答都已经过了。

“真的?”崔义之当即塞了笔银子给那小吏,“辛苦了,去喝点酒暖暖身子。”

“好的,多谢崔大人。”小吏笑着退了下去,而崔义之则往官衙办事处快步走去。

等他到时,杨道应正带着人离开。崔义之避到了一边,心里却是涌出一抹难言的感激。

杨阁老对贤王不喜,他若是非要阻止叶芷清手伸到刑部,那今日的考核就不会怎么顺利。

但是杨阁老却还是退了一步,愿意帮他一把。这份情,他无论如何,都会铭记于心。

“人已经走远了。”叶芷清双手揣在兔毛兜里,走到崔义之的面前提醒道。

崔义之站直了身体,见影壁处果然无人后,这才又对叶芷清道:“我妹妹的案子,还请叶大人多多费心。”

“我只能尽力而为,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准备一笔银子。”

崔义之不解:“怎么?”

“回头你就知道了。”叶芷清道。

……

和离案放在三天后的下午审,主审叶芷清也见过一回,那是一位和杨道应有相同气质的老头,看面相挺刻薄的,脸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刻板”两个字写在脸上。

回到家后,叶芷清问风清对这人了解有多少,风清印象也不深,“据说这人几乎没有办错过案,因为他只严苛的按照大律来。”

“看来确实是个非常古板的老头。”叶芷清有些头疼道。

次日,她亲自去了一趟恭王府。

和贤王府的生机勃勃不同,恭王府要萧条很多,不仅仅是府邸上的,里面的下人也给人一种疲懒之态。

“让你见笑了。”恭王妃自嘲道,“在这种地方,留下来都是在熬日子,所以请不要怪他们。”

“我明白。”叶芷清道。

毫无希望地活着,无异于行尸走肉。

“去我院子里吧。”恭王妃道,“昨夜又下的雪,我刚采完梅蕊中的新雪,你就来了,这茶和该是你的。”

“那我却之不恭。”

恭王妃的院子距离正院不远,和院子外面相比,里面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枯藤制成的秋千上堆着雪,旁边的石桌上还放着棋盘。角落里的竹子被砍了些许,变成了屋檐下的竹帘。

进了屋,桌子上摆着玉石鱼缸,里面有几尾游鱼正吐着泡泡;桌案的一侧,放着半人高的美人壶,里面插着半开的梅枝。

“恭王妃过得雅致。”看到这一副景象,叶芷清就觉得,就算没有和离成功,恭王妃也一样会过得很好。

“不过是闲来无事,瞎折腾罢了。”恭王妃道,“不过我却没有想到,最后来帮我的人,竟然会是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有些复杂。

当日叶芷清成亲,她去添妆,为这也是不想让那些珍宝落入让她恶心的人的手里。

“这是崔大人的请求,我很难不动心。”叶芷清道,“你知道的,若是能得崔义之一个人情,或许将来我们能省下很多麻烦。”

见她谈到哥哥,恭王妃的眼睛里有一丝落寞,“听说我哥哥他上元节后就要离开京城了?”

“对。这一去,少说得五六年回不来。杨阁老也是想磨练他,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坏事。唯一不太好的,可能就是你们兄妹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相见了。”叶芷清道,“当然,你若是能从这牢笼里离开的话,你跟着他一起离京,那就没有离别的烦恼了。”

“我真的能离开这里吗?”恭王妃看着叶芷清道。

“这就要看你有没有那个决心了。”叶芷清没给予保证。

有些事情,总得要既得利益者去努力。

“我觉得悬。”恭王妃不介意泼冷水,“两位太后绝对不会同意这种荒谬的事情发生,而周礼……他更不可能让他的陪葬品离开。这里被困着的人不止我一个,我只能庆幸自己没有被逼疯。”

“所以你会请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崔大人是吗?”叶芷清道,“既然如此,那我觉得这件案子你也没有必要挣扎了。你既然愿意这辈子都被困在这鬼地方,那就被困着吧。自己都不愿意从井里爬出来,别人再用力用的如何。”

说完,叶芷清茶也不喝茶,直接站了起来就要走,“今天这一趟我开始白来了,我们三天后再见。”

恭王妃没想到才聊到一半,两人就话不投机。眼看着叶芷清离去,她竟然连挽留的借口都没有。

请旨和离,她确实是因为哥哥。

她想让哥哥过得轻松一点,至少有些事情他去努力了。

但是,这当中真的就没她自己的一点私心?

恭王妃坐在那久久没动。

……

三日很快过去。

这次和离案非同一般,因此案审的地方放在宫中内廷,圣人和两位太后都在,辅政大臣来了两位。其余的闲杂人等都不在,只有主审官和辅审官,以及崔义之。

殿内,几乎不在人前露面的恭王也出现了——他坐在轮椅当中,脖子似乎没有力气,脑袋也往另外一边倾斜。

看他这样子,别说是在人前了,只怕连活着都很费力。

至于另外一位当事人恭王妃则一身素雅,和恭王距离有三步远,自从进殿开始,看都没看他一眼。

案审开始之后,主审一直在问话,叶芷清身为辅审则始终一言不发。

有时候主审也会询问叶芷清的意见,但是叶芷清都只表示“听大人你的”。

她这态度,与撂挑子不干无异。其他人什么心思不说,两宫太后至少是满意的。

在她们看来,叶芷清就算再能干,终归也只是个女人,不敢过分去触及底线。

而旁边,崔义之在叶芷清始终一言不发之后,也渐渐变了脸色。

他是希望叶芷清来帮自己一把,而不是让她过来白白浪费这个机会的。

杨道应见状,问风清:“叶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难得他给个机会给崔义之,叶芷清如此不靠谱,他自然也心生不悦。

风清却道:“叶大人似乎并没有违规的地方。”

杨道应这才作罢。

……

此时此刻,内廷的动静也牵动着京城所有人的心。

这件和离案说起来还是正儿八经的第一件诉讼和离案。

半年前,大家只会觉得不可思议,认为一个女人怎么这么大胆,在丈夫没有任何过错的情况下,违背先帝旨意,提出和离。

半年后,这件事变成一桩案子被送到刑部案审,虽然只隔了半年时间,但是这其中的一些含义却已经悄悄改变了。

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已经成了真,外面的那些男人们还在大放阙词认为这是大逆不道、不忠不孝。

但在私下里,已经有不少大娘小媳妇都聚在了一起,默默的一起等待消息。

“你们说,恭王妃会和离成功吗?”

“很难吧。”

“很难也不可能对么?”

“是的啊。”

“但愿能成功才行。”

“……”

这些声音非常的小,想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谁也不能怀疑她们心中的期待。

上林苑,徐妻和叶母也在聊着这个事。

“也不知道案子审得怎么样了。”徐妻道。

叶母正在暖房里拔着草,“谁知道呢,但愿能成啊。”

她们都是女人,只有女人才能体会女人的苦楚。

这份苦,和身份地位无关。

……

内廷。

大殿里,恭王妃每听主审官说一句话,脸色就苍白一分。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想要脱离恭王府,没有半点机会。可是见到叶芷清直接放弃,心里却没有来的生出一股愤怒。

这股愤怒在触及到周恭那冷酷的眼神时达到了顶峰。

“……恭王妃,和离是你自己的意愿吗?”主审官此时恰好道。

恭王妃听到时,愣住了。

这是她自己的意愿吗?

如果是以前的话,她绝对毫不犹豫的承认,这就是她的意愿。

可现在,这份承认却有千钧重。

是她的想法吗?

恭王妃缓缓抬起头,她见到前方叶芷清正在冷眼看着她。

那清亮的眼神把她照的无处遁形。

她之所以请旨和离真的只是因为哥哥?不……她是为了她自己。只是她一直都不愿意承认罢了,所以用哥哥来当借口。

“恭王妃?”

“是!”恭王妃盯着叶芷清的眼睛道,“是我自己想要和离。我已经受够了被关在牢笼里的日子,我要与恭王和离。”

上方,叶芷清听到她这回答后,终于笑了。

“主审官大人,”叶芷清开腔道,“婚姻之事不可强求。恭王妃想要和离,就代表他们夫妻的情谊已尽,强行挽留,也只会让这一对佳偶变怨偶。若是让昔日的夫妻反目成仇,那可就本末倒置了。”

“叶大人,先帝旨意难道你要违抗?”此时圣昭太后开口道。她语调不阴不阳,但显然情绪不太好。

“回禀太后,”叶芷清朝着上面弯腰道,“这和离一事,既然已经成了案子,那一切就得按照大周律来,不能以个人的意志改变。若是一切都按照先帝旨意来的话,那今日完全没有廷审的必要了。”

圣昭太后语气一凝,脸色大变:“那按照你的意思是,圣人的金口玉言也都改变是吗?”

“太后,”主审官此时也开口道,“微臣以为叶大人说的对,若是所有的案子都以圣人都意志结束,那今日的廷审也就十分可笑了。同时,大周律法又以什么来让人信服?”

“微臣附议。”杨道应和风清一同站起来道。

两位太后被他们这一番表态给气得浑身发抖。

说什么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这是在削皇室的话语权。连圣人的金口玉言都能改变,那她们的懿旨以后还会有谁去听?

可偏偏眼下她们反驳不得,不然等一下她们面对的就不只是两位辅政大臣了。

圣端太后咬紧了牙关,道:“继续廷审吧。”

“遵旨。”主审官应完,又侧回了身,对叶芷清道:“按照大周律来说,和离必须得要有放妻书才行。”

“如果恭王会写放妻书的话,那就不会有今天这个案子了。”叶芷清道,“正是因为双方里的其中一方无法继续和对方过日子,所以才要请旨和离。这一点在律法上没有完善,是掌管刑法的人的失误。”

这一箭扫射的有些远了,不过主审官却陷入了沉思。

叶芷清继续道:“婚姻是夫妻两人之间的事,其中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我们外人都无法知道。但是若其中一方已经无法忍受到和离的地步,甚至因为这件事而要案审,那就代表这段婚姻已经裂开了。强行让两个无法生活在一起的人继续生活,这只会造成更大的悲剧。非常不凑巧的是,据我所知,恭王妃因为此事,恰好有自勠倾向。”

“什么!”崔义之惊得站了起来,他先是难以置信的看着妹妹,但接着脸上很快浮现出惭愧之色。

至于其他人,表情没有这么丰富,不过意外却也都写在脸上。

至于恭王妃本人,她见叶芷清一脸笃定的样子,不知为何,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或许诸位以为,不守妇道的女子,就算是自勠也是活该是罪有应得。但是吧,人心情非常的复杂,当一个人有了自勠倾向之后,谁又知道她会走上什么样的绝路。

俗话说得好,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是一个有手有脚有脑子还活生生的人呢。她会不会买通下人给恭王下毒,然后两人死在一起?又或者是再做一些其他疯狂的事情,反正她自己也没有了活下去的意愿,拉着别人陪葬,似乎也并不过分。

只是这样子的话,因为一段不幸的婚姻,最后导致的是两条性命乃至是更多的人命。与其这样,下官以为,还不如在悲剧发生之前,让他们和离。”叶芷清道。

主审官皱眉:“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并没有。”叶芷清说着,从自己带来东西里,取出厚厚一叠文信来,“这是刑部的一些案中,时间只是近两年,但是却有两百多宗杀夫自尽案。

这里面的妇人无一是过得十分绝望,最后死的时候拉着周围的人垫背。这仅仅是近两年的时间,若是按照二十年来算的话,那肯定要翻十倍倍不止。同时这还只是在京城,至于其他的地方肯定更多。

大量的人口死亡,这导致的问题会更大。相反的,若是这些妇人能够早一点得到解放的话,她们肚子里说不定已经怀了孩子。这些孩子就算一半是男儿,二十年后,也算能凑齐一支军队保家卫国。和离确实有弊端,但是我们不应该只看着这一点坏处,就无视那些更好的地方。”

这些,其实是叶芷清有些夸大了。但是和离有利于人口增长,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个时代,因为战争损失的人口不少,特别是西部地方,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人口少的原因,而无法发展。

主审官没有说话,他把这些卷宗全部拿了过来,又有小太监抱了一些区分给其他人。

一时之间,大殿之上,只有翻卷宗的声音。

下方,周恭见情况对自己不利,正要开口,却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寒。

原来恭王妃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他,手指甲正按在他的手背上。

“和离成功不成功我都尽力了。”恭王妃淡笑道,“我早就知道,王爷你不想放过我。没关系,就算今天失败了,我明天还会继续。若是一点希望都没有,我确实不介意让你再痛苦一点。”

周恭表情阴沉,“你以为就凭着这个,就能威胁得了我?”

“你知道你的库房里还有多少银子吗?”恭王妃低声笑道,“怕是一百两都不够,成天也就只能是靠着内务府过活。但是我不一样,当初我带来的嫁妆,到现在都还好好的封存着。你说有了金钱的趋势,那些捧高踩低的下人,是愿意听你的话还是听我的?”

周恭眼神一变,眼底又多了三分冷意。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不过是一个只能成天躺在床上的人,真要斗起来的话,你以为你能斗得过我?”

此时此刻恭王妃眼神十分的可怕,虽然她的眼睛是在笑着的,但却十分渗人。

她也想清楚了,既然走到了这步,不全力一搏,谁知道下次机会又在哪呢。

“究竟想要怎么样?你自己看着办吧。”恭王妃说着,又重新远离了他。

周恭还在惊魂未定,而上面主审官他们却已经把卷宗大概的看了一遍。

主审官此时有些矛盾,和离其实并不成法,律法里也就只写了几句。很显然眼下这种情况,律法中并没有明确的规定,想要判定也非常的难。

“叶大人你说的话有一定道理。”主审官道,“不过按照大周律法,需要放妻书才能和离,这点不容更改。”

他要守卫的是律法的威严。

“但是律法上面所写的情况并不符合当下,”叶芷清据理力争,“律法也不见得是面面俱到的,如果一切按照律法来的话,那岂不是会造成很多错案。”

“那这么说,叶大人你是在质疑大周律了?”主审官阴冷的眼睛盯着叶芷清道。

叶芷清大概明白,在这么一位老人的心中,律法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自己刚刚那一句话十有八九是激怒了他。

但是,就算是21世纪,无论中外,都没有完全健全的法律,更别说在这个时代。

“我不是在质疑,而且在提出疑惑。”叶芷清道,“大人,您在新部也已经待了这么多年了,难道所有的案子都能够找到匹配的法律吗?可据我所知,在你没有上任之前有不少案子,都是刑部的大人们通过人理判断的。眼下这个案子也非常特殊,大人您难道宁愿造成更大的悲剧,也都不愿意去完善律法吗?”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歪着脖子的恭王突然开口。

“我同意和离!”

叶芷清当即扫了他一眼。

“我愿意写放妻书。”周恭看着叶芷清,眼神带了些许的胜利,“我同意和崔氏和离。”

他这么一松口,就这件案子而言,那很多事情也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既然你同意和离,那这件案子就这么定了。”主审官当即开口,快刀斩乱麻,把这件事情给定了性。

叶芷清笑了笑,没有发言。

主审官这样,分明是不想她再继续多说。

不过今天她说的也确实有些多,也是不能再继续开口了。太过激进,捅的篓子会很大,有很多事,还是得慢慢来。

周礼一松口,其他人就算再有想法,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两宫太后带着圣人怒气冲冲的离开,接着杨道应和风清也走了,临走时,杨道应深深地看了一眼叶芷清。

一刻钟后,叶芷清先行离开,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她一出来,看到周恭在前面等着。看样子是特意在这里等她。

“恭喜你啊,”周恭歪着脖子道,“没有想到几年不见,你竟然能够死里逃生,还变成了王妃。我早就应该想到的,当初我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应该是你在捣鬼吧。”

叶芷清神色不变,“微臣并不知道王爷你在说什么。不过这里不是我们久待的地方,王爷还是尽快离开比较好。”

“本王在这里难道还要经过别人的同意?”周恭暴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