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船不可能一蹴而就,更何况这还是改进船只。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叶芷清仍旧继续带着商船四通八达的去运货售货。
不过这次,她的船长却带了位新人上船。
“这是我最小的儿子。”船长向叶芷清介绍道。
船长姓范,是水师退下来的老兵,年纪具体叶芷清不太清楚,看面相很显老,五六十的样子,大家都叫他范老大。
范老大是个话不多的人,平时更多的时候是他自己一个人在一边抽旱烟,导致他身上一股很浓厚的烟草味。
从表面看他对船员的掌控非常松散,但是一到紧急关头,他却总能带着船有惊无险的从风浪中全身而退,这也是为什么叶芷清出海一直都很顺利的原因之一。
对于这么一个强力的帮手,叶芷清始终给予高度重视,有关于船的方方面面,她都会询问他的意见。
现在,他带了新人来,叶芷清自然给予不会拒绝,更何况这新人还是他的亲人。他能把亲人放到船上,这就说明他对船队有了一定的归属感。
“他叫什么?”叶芷清问。
“范立诚。”
叶芷清不由打量着面前这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青年人皮肤黝黑,大概是被晒多了的缘故,干练中带着活泼,笑起来牙齿挺白。
“比前辈您长得俊,您是打算让他做接班人?”叶芷清道。
范老大看了叶芷清一眼,“管姑娘会不会认为我用人唯亲。”这就是默认了。
“这个得用实力来说话,”叶芷清毫不避讳道,“实力强,就是‘举贤不避亲’。”
范老笑了笑,没有说话,但眉宇间多了一丝轻松。
就这样,范立诚留在了船上。
叶芷清原本以为这个年轻人至少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训练,才有资格当范老大的接手人。
毕竟航海不比陆地,陆地的风险好歹可控些,但是海上的危险却是未知的,它受各方面的因素影响,这需要航海人丰富的经验来降低危险系数。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某种叫做天赋的东西。
建德二年农历三月底,叶芷清的船队正在备货北上,好趁着青黄未接、缺乏吃食之际,将海货销出去。
而这次,范老大却让小儿子上场,自己给他当副手。
叶芷清知道,下一代的成长需要培养,再加上范老大在旁边看着,她对此也没反对。
只是出海的时间,得要看天,不能说走就走。
就在叶芷清靠在甲板上清点货单的时候,范立诚突然往栏杆上一站,踮着脚尖,右手举高,五指伸张,看着海平面道:“起风了。”
“……”叶芷清和林明珠相视一眼,不约而同伸出了手在空中。
海风从她们的手上拂过,她们并没察觉出现在的风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范老大这时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什么风?”
“南风。”
“那船可以什么时候走?”
“今夜就可以,”范立诚看着天空道,“今天天气不错。不过货还没装,可以今晚装货,明早启程。为保险起见,我再去看看水。”
说着,他坐在舢板上,让人把自己放到了海面。
叶芷清知道,码头有固定的漂浮物来目测水流,经验老到的船夫通过这些,就能大概的猜到水里的情况。
眼下范立诚显然更相信自己的身体,叶芷清见他手伸进了水里,时不时往前行一段距离,继续重复这个动作。
“大海在某些人看来,是活的。他们能敏锐的感知到水的温度、风的方向,看出天气的变化,知道海的动向。”范老大看着小儿子的背影,神色半是欣慰半是莫名,“他天生就适合吃这碗饭,比我要强。”
叶芷清差不多能理解他的心情,和‘善泳者溺于水’的道理一样,这位父亲还是不太希望儿子从事太危险的活计,“既然舍不得,那为什么还要送他来?不说之前,就单单我们去年您也跟着赚了不少,您的家人完全可以做个富家翁。”
船虽然是她的,但是船上的船员也会跟着带些稀罕货,赚点外快。
“我之前也是这样想的,但是用我自以为的好意去束缚一个人,我总觉得太残忍了些。再一个,之所以决定带他来,主要还是因为管姑娘你哪。”范老大道,“我知道管姑娘你的心思不仅仅是在赚钱上,又或许你是想做更大的买卖,但不可否认的是,你第一步成功了。
来给您造船的四位师父,鲍师傅和姚师傅是两广水师中的好手,另外两位则是长江与外海那边的派来的。为什么他们会来?上面的那些大人们都在看着你呢。
倭寇这些年来烧杀抢夺,到现在都还没剿了他们的老巢,大人们心中怎么不恨。但是倭寇狡诈,军中多次围剿,始终都被他们跑了。您是商人,倭寇总要穿衣吃饭赚银票,说不定就能另辟蹊径。我让三郎来,其实也存了让他立功的心思。”
叶芷清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范前辈您应该不是一般的老兵吧。”
一般人,没这见识。
范老大淡淡一笑,没有作答。
见他不答,叶芷清也没多问。
夜里,船队上货完毕,天微亮时,船队就启程了。
看着坐在桅杆上被予以重任的青年,叶芷清若有所思……
此后,船队天南地北的跑,范立诚渐渐接替了其父亲的职责。
林明珠偶尔也会跟船,不过她比林淑柔晕船的还要严重,基本上到一动就吐的地步,而且随着时间的增加,半点适应都没增长,叶芷清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尽量减少她乘船的时间。
转眼六月到了,老师傅们到底是老师傅,从年初到年中,花了半年的时间,他们一共改造出了三艘不同的新船。
新船试航时,正好赶上台风。风具体有几级,叶芷清不太清楚,但是鱼头集所有的房屋都遭了殃,连同她的海鲜坊最后也就只剩下一扇大门,粤南沿海,损失惨重。
就在台风过后,叶芷清忙着配合官府重建鱼头集时,一艘荡荡悠悠的船出现在了海面尽头。
三艘新船试航,最后剩下一艘还完好无损。这其中固然有一定的运气成分在里面,但抵抗住了台风的船,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要比其他的船要坚固的多。
“我还以为一艘都回不来呢。”四位船师傅笑得很开心,至少这半年时间,他们也不算一无所获。
最后,叶芷清和林行止等人在台风过去后,都上船试了试。在确定这船可行后,船造司那边又造了两艘出来,三艘船被叶芷清放在商船队中继续试航。
“一个月的时间,超过中秋,今年就不好出海了。”范老大道,一旦天冷,海上的风就越来越大,很容易出祸事。建功立业是重要,但没必要把性命搭上去。
现在是六月底,距离中秋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叶芷清心里计算了一番后,郑重道:“我明白。”
在范老大带着船到处漂的时候,叶芷让他把自己送到了扬州,开始大肆收购茶叶和丝绸。
对于外邦来说,中原的茶叶是最令人垂涎的东西,这两年来叶芷清只做新产业,因为她知道茶叶丝绸粮食等,早已经被别人瓜分完了,她根本插不进手。强行去做,弊大于利。
这次她一反常态,高调收购茶叶和丝绸,自然引起不少人的关注。
消息稍微灵通点的,都听说过粤南管姑娘的名号,不过因为叶芷清从来没有和他们争过利,大家一向都是和气生财。
现在叶芷清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让整个扬州气氛都有些凝重。
然而叶芷清根本不管他们怎么看,有钱就收,东西涨价了也继续收,这不管不顾的姿态,完全就像是发现什么金窟银地一般,根本不怕亏本。
于是乎,茶叶和丝绸的价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了。其他商人冷笑,干脆帮着把物价一抬再抬,看叶芷清准备如何收场。
他们不相信叶芷清能一口气吃下江南三地所有的货。
事实上,叶芷清也没想全吞。
在所有人都为这事侧目的时候,叶芷清却悄悄递了书信去余杭,约王仲谦见面。
他们两人自从去年会过一次面后,至今没有半点通信。双方唯一的交集,似乎就只有那三艘船。
“你好像从来都没去过余杭。”林明珠指着舆图道,她记忆力很好,去过的地方都会画下来。这两年来,北从津门,下到粤南,所有的沿海城池她们都去过,唯有余杭是一片空白。
按道理来说,余杭应该是必去的地方之一。
叶芷清的手指不自觉的动了动,“没有机会罢了。”
“借口。”林明珠才不信,“那么好的地方,只要想去随时都能去,每次你都有意无意的避开 了。怎么,难道是因为王家的缘故?”
叶芷清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大概是吧。”
见她这样,林明珠自然不好再多说,不过她心里不免还是生出了些许好奇。
在她的心中,叶芷清从来不是回避问题的人。避余杭而不入,于叶芷清的性格不符。
难道说余杭那里有她不想遇到的人?
可是不对啊,叶芷清是北人,熟人也都在京城,她余杭又哪来的人?
王仲谦收到书信后,低调的来到了扬州。王家势力就在江南,这里他想做什么,确实能瞒过很多人。
“管姑娘,好久不见。”王仲谦还是一年前那虚弱的模样。
“确实有些时间。”叶芷清道。
“最近管姑娘的动静挺大,我在余杭都听到了风声。”不少的货往扬州这边送,他想不知道都难。
“嗯,”叶芷清点点头,“那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王仲谦反问。
叶芷清眼睛盯着他,皮笑肉不笑:“自然是当回内应如何。”
王仲谦眸色微微凝住,“在下不太明白管姑娘你的意思。”
“倭寇从不留船,他们的船基本上都烧了。水师得到的也不过是残骸。当初水师送给你的是三艘残骸船,而你赠给我的虽然有明显的修复痕迹,但是里面重要的部位却没怎么损坏。为什么你会在水师都没的情况下拥有寇船,这原由还要我再细说吗?”叶芷清道。
夜色里,王仲谦一半的脸掩在黑暗中,只留仍旧含笑的唇露在烛光下。
叶芷清看着他继续道:“水师多番围剿寇贼,却始终被他们跑了。海上不比大陆,水师也不是花架子,一次两次跑了可以说运气,总是能恰好逃走,这就不是运气的事。
这种事我都能想到,提督他们肯定也会明白。那么,内鬼会是谁呢?谁又有这么大的能耐通晓军中的事务呢?
我知道,那个给倭寇通风报信的人想的是,倭寇一日不除,江南因为崔家的事还人心不稳,内忧外患之下,水师就不敢轻举妄动。倭寇能多留一日,那他们就多安全一天。
但是,这样的日子终究会有结束的时候。听闻去岁京中辅政大臣们就已经达成一致,有心想开通北疆边贸。这件事不就说明京中夺权已经暂告一个段落。那些手眼通天的大人们一旦联起手来,江南这局面王大公子觉得还能持续多久?”
眼见王仲谦放在轮椅上的手微微崩紧,叶芷清放缓了语气,“船的事情已经现了端倪,没人追究是因为这事还没结束。你既然已经选择迈出了第一步,那为何还要犹豫。如今崔家已经倒了,眼下是你唯一的机会。崔义之都能破釜沉舟,难道你连这点勇气都没?”
应对叶芷清的,是难言的沉默。
王仲谦推着轮椅行到窗前,窗下无边的月色笼罩海面,皓色千里,澄辉一片。
“其实我来之前,就猜到你是为这件事而来。”大家都不是蠢人,赴约之前,心里怎么可能会没些成算,“站在管姑娘你的位置上看,这事无论如何,你都能脱身而走,你可以神色轻松说的慷慨激昂。
但仲谦不同,仲谦背上背负的是王家上下八十九条人命。若被逼急了,我们最多为贼为寇,至少尚有一条命在。但若是从了你们,那就一切身不由己。”
他神色萧索,语气低沉,海风吹着他的衣襟,他削瘦的身影凭空给人一种绝望之感。
“为了不让先帝忌惮,王氏子侄,除我之外,皆被养的如同废物一般,成天只知声色犬马。原本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一劫,谁知我这双腿却渐渐废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若能用我一人的性命换我王家所有的人,仲谦死又何妨。先帝要钱,王家出;先帝要王家娶公主,我娶;朝廷要我去做内应,我义不容辞。可朝廷,可又愿意放我王家一条生路?”
说到最后一句,他回眸望向叶芷清,月光清冷,他的眼里,是无边的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