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万清没有跟兰沁禾细说,慕良也并未给兰沁禾递任何消息。

他们都看得明白,王瑞这次回来是做什么来的,而他们也并不打算阻止,因为兰沁禾和殷姮,天子只能容下一个。

万清选择了自己的女儿,慕良选择了自己的妻子。

兰沁禾愈加惊疑不定,她连夜敲响了殷府的大门。

门房开了门,给兰沁禾行礼后道,“郡主您来得不巧了,我们家大人有事出城了,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您要不改日再来?”

兰沁禾踉跄了两步,心中的不安愈发浓厚。

到底是什么事?

她想去问问慕良,慕良手里一定有情报,可今日慕良又在乾清宫伺候皇上,并未回千岁府。

十月的夜晚,秋风拂过,兰沁禾忽然一阵哆嗦,心骨皆凉。

殷姐姐在户部做得好好的,这些年几乎是力挽狂澜,将连年的赤字扳回抹平,等过两年和西洋的贸易多了,很快就能把银子堆起来。眼下又在打仗,户部尚书如此重要的位置,她就算犯错也不会立马摊上什么大事。

……亦或者是说,她已经摊上了什么罪无可赦的大事了。

王瑞……

兰沁禾瞳孔微缩,赫然想起了那每日坐在内阁角落里的老人——被殷姮背叛到抄家革职的前任首辅。

倾巢之仇,安能不报。

两朝首辅,就算如今被拔了爪牙,要碾死一个年纪轻轻的殷姮也还是绰绰有余。

兰沁禾所料不错,就在第二日的内阁与司礼监的御前议事上,王瑞站了出来。

皇帝有些意外,这些日子王瑞虽然身在内阁,但是一直把自己的地位放得很低,基本一言不发,今日却在议会上站了出来,实在让人意外。

不过今日殷姮告假,王瑞站出来说话也情有可原,思及此他遂问道,“你有什么事儿?”

“禀报圣上。”古稀之年的老人颤巍巍地下跪俯首,“老臣要为天下第一忠臣翻案。”

“天下第一忠臣?”皇帝笑了下,“谁啊?”

王瑞抬眸,眸色锐利,绽出了年迈雄狮的最后一抹威气——“陈宝国。”

兰沁禾扶着放票拟的案桌,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殷姐姐……

……

前方战局稳定,同西洋的贸易也步入了正轨,朝廷便有余力开始处理大案。

王瑞在圣上面前参了次辅殷姮,拿出了当时参与陷害陈宝国一案的证人口供,并且给出了殷姮在那年的银铺票据——统共十万,数量符合、时间符合。

他被革职的三年里,几乎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搜集证据之中。

证据凿凿,皇帝勃然大怒,立即让大理寺会同镇抚司一起审理,并使兵部差人将殷府控住,把殷姮押送入狱。

兵部,去的是兰沁禾。

毕竟是曾经的师兄妹,兵部尚书不想撕破了这张脸,但是缉拿宰辅又不能随便派个小卒。抱着几分报复的心态,他命兰沁禾去处理这件事。

兰沁禾捧着圣旨,她双臂使不上力,每走一步都有些恍惚,被那沉重的圣旨压着,连走路都走不太稳。

她身后是数十位着铠甲的士兵,所有人都手持刀刃、面色淡然。

缉拿罪员,他们办得多了。

去殷府的这条道兰沁禾走了二十六年,她轻车熟路,哪怕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殷府的门当,可唯有这一次,这条路短得让人还没回神就到了。

殷姮在前天就出了城,她在王瑞重返内阁的那一日就有了打算。

众人默认了她是戴罪潜逃,已经做好了等到出门搜查的准备,甚至兰沁禾也以为……也希望殷姮已经逃了。

天下之大,只要殷姐姐逃过了头一年,日后在山野溪涧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说不准这件案子就慢慢烂了。

她抱着三分侥幸,一抬头,却看见了立在殷府门前的殷姮。

她穿着一身青色的直裰,如松婷立,在望见兰沁禾之后粲然一笑,冲她颔首致意,“兰大人。”

她身后敞开的大门之中,空无一人,摆满了箱子。

兰沁禾脚步一顿,她说不上是痛苦还是悲伤,只是站在台阶下愣愣地抬头看着殷姮。

身后的将官提醒她,“兰大人,该宣旨了。”

该宣旨了。

兰沁禾将那圣旨打开,上面的字随着她的手一并发抖。

她张了嘴,刚想要念,心下千回百转,终还是将圣旨合上,递给了殷姮。

她不忍在这座殷府之前读这样的旨意,怕被殷家百年的先灵们听见。

殷姮似是明白她在想什么,她无奈一笑,接过了那道圣旨,兰沁禾身后的士卒便蜂涌入门。

然而府里上下已经全部站在了后院,所有的财物也尽数装进了箱子,摆在了门口。

还从未有过这么省心的案子过。

“殷姐姐……”兰沁禾蹙着眉,泪水弥漫。她叫出殷姐姐三个字,就是在拼命告诉殷姮——

快走啊,你就是现在走我都不会去追的。

殷姮看懂了她的意思,摇了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罢了。”

她上前两步,忽地将兰沁禾拥入怀中。

女子偏首,同她耳鬓厮磨。

“沁禾,我要走了。”她呢喃着,柔声道,“日后你保重自己,再要病了,姐姐也实在顾不了你了。”

兰沁禾再也崩不住,她闭着眼泪如雨下。

何止是病,从学堂到内阁,殷姮顾了她整整二十六年。

殷姮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笑道,“我一早就说你不适合为官,三十多的人了,还像个丫头片子。”

她说着,沉沉叹息,“听姐姐的,回家吧。”

殷姮松开了兰沁禾,她主动走到士卒面前,将手伸了过去,戴上了镣铐,接着一步一步走向了诏狱。

这条路她走了无数次,最开始的时候被路上的人们称为神童天才,继而被辱骂害人性命的祸害,慢慢的又被恭维声堆满。

直到现在,她戴着镣铐,面上含笑,风轻云淡地踏入囚牢。

殷姮没有穿自己那身仙鹤纹的宰辅华袍,亦或许她本来就不喜欢穿那件衣服,在殷姮的常服中从未有过红色的衣裳。

她的脸上没有一点悲愤,她走得轻松愉悦,根本不像是临死的模样,一如殷老太太去世时,她也不见半分伤感。

因为正是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刻起,殷姮最后的枷锁——开了。

十五年,她从一个罪臣之子爬到了内阁次辅的位置,在最风光的时候送走了家中高堂,也为当年的父亲和殷家正了名声。

如今她终于得以脱去戴了十五年的镣铐。

殷姮自由了。

她不必担心高堂,不必担心政党,不必担心国库,亦不必担心日后——

打从兰沁禾从江苏回到内阁,殷姮就做好了准备。

她压不住沁禾的,她终归没法像对付王瑞那样对沁禾彻底狠心。这份犹豫被太后看得很清楚,如今她只是将王瑞放回内阁,可时间一长,天子就不得不在殷姮和兰沁禾之中做出选择。

两大党派的首领不能藕断丝连,政党融洽,天子的龙椅就无法安稳。就算明宣帝和太后不挥刀,迟早会有下一任帝王亮出屠刀。

这也许是许久以后的事,可却是必然发生的事。

殷姮累了,她懒得争了,更不想和此生唯一的挚友争了。

十五年前,金榜上殷姮的名字是兰沁禾一力推上去的,十五年后,她把这身官服锦袍还给兰沁禾,穿着年少时自己的布衣,走了。

兰沁禾亲自送她去了诏狱,风抚在脸上,她听着锁链曳地的泠泠声,冰凉入骨。

她不记得自己回去的时候有没有哭,只是朦胧之中又阴差阳错地回到了殷府。

她站在台阶上向上看,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存在。

就在上个月,这里还因为殷老太太的去世而人声鼎沸、宾客满座。

这样的空寂让兰沁禾觉得似曾相识,一如十九年前,殷父入狱之时。

那时候十二岁的兰沁禾带着银米来到殷家,她留在殷府夜宿,晚上和殷姮睡在一起。

“你做什么翻来覆去的,吵得我都睡不着。”殷姮半夜被她吵醒,点了灯坐起来。

“我身上疼。”兰沁禾委屈巴巴地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昨日练功被父亲打了十棍,一躺下就痛。”

殷姮闻言,举着灯靠了过来,“把衣服脱了我看看。”

一阵窸窣之后,屋子里传来兰沁禾隐忍地抽气,“轻、轻点殷姐姐。”

“你有本事对着我喊,怎么不同你父亲撒撒娇?”殷姮将药油的盖子盖好,不解道,“你看看你妹妹,她每次只要喊两声就不必练功了,你就不能学学她?”

“酥酥身体弱,我不一样。”兰沁禾把衣服穿好,对着殷姮咧嘴一笑,“我可是要做国士的,这点皮肉之苦算什么。”

“好了好了国士,那现在可以睡觉了吗。”殷姮打了个哈欠。

“殷姐姐你真没意思。”兰沁禾撇嘴,“你才十五岁就像个老太婆一样,就不能有点志气么。”

殷姮哼笑一声,“你懂什么,当官哪是那么好当的,官场上波谲云诡、事事不由人,稍不留神就满门抄斩了。我没你那么大的抱负,就想让母亲和祖父能安度晚年,然后我就能遍览江湖,隐居避世了。到时候谁都别来烦我,最好我一个人死在小草房里。”

兰沁禾扑上去捏她的脸,嬉笑道,“那到时候本大人就雇一群村童把你屋上的三重茅抢走,然后看你被雨淋的样子。”

“得了吧,那我也不会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想法,只会啐你。”殷姮一拍她的伤口,顿时让兰沁禾五官扭曲,“快睡觉兰大人,明早还要上学呢。”

“你真没意思……”兰沁禾无趣地躺下,可闭上眼睛还是毫无困意。

她又爬了起来,去把殷姮推醒,“殷姐姐我睡不着,我们来玩点什么吧。”

殷姮翻了个身,“困,没脑子想诗词。”

“不玩令,玩别的。”

“我们家没有骨牌只有药酒。”

“我才不喜欢玩那些,”兰沁禾站了起来,“你看今晚夜色多好啊,有道是,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殷姮起身,眯着眼盯着她,“你疯了?”

“起来嘛起来嘛,”兰沁禾拉着她,“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殷姮不耐地吐气,“求求你现在就让我长眠。”

“你要是能抓到我,我就保证不吵你,一定让你长眠。”

“说话算话。”殷姮又躺了回去,懒懒摆手,“你去藏吧,我一会儿来找你。”

兰沁禾见她躺在床上又闭了眼,有点不放心,“你别睡过去,让我在外面蹲一夜。”

“不会的不会……的……”殷姮垂下了手,头也微微歪了过去。

……

“沁禾,姐姐走了。日后你保重自己,再要病了,姐姐也实在顾不了你了。”

“沁禾,回家吧。”

兰沁禾仰头,她心脏忽地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使她无法呼吸,身形一晃,跪倒在了殷府门口。

忽地,她想起了什么,猛地提气,跃过了围墙。

她在无人的府宅里直奔地窖。那是殷府从前的地窖,现已废弃了。

她跪在地上,将厚重的青石板撬开,纵身跳入其中。里面的空间狭小,仅容一人和一个腌菜缸。

兰沁禾将那缸挪了出来,就见里面坐着一个胖乎乎的一岁女童。

她在看见兰沁禾之后高兴地拍手,咿咿呀呀地叫唤,“姨姨、姨姨!”

……

“就知道你藏在这儿。”

那年月下,殷姮敲着缸壁打哈欠,“出来吧,我找到你了,沁禾。”